第3章 ☆、小星星變奏曲
Twinkle, twinkle, little star. How I wonder what you are.
此刻正在我的眼中閃爍的星星,如今依然在遙遠的天邊綻放光彩嗎?
通常來說,能夠聽到的“幽靈傳聞”,都是人類自己創造出來的鬼。
鋼琴的主人,被稱為“烏野音樂奇跡”的學長,是真實存在的。與之配合得天衣無縫的小提琴手,在夥伴出國深造之後,用放下心頭大石的輕松語氣感嘆:“總算等到四宮這個煩人的前輩畢業,這樣,我就可以毫無遺憾地離開烏野了。”
離開,除了“死亡”之外,還能解釋為“奔赴嶄新的未來”。
烏野藝術系的傳奇,一個飛向憧憬已久的維也納,一個接受東京音樂名校的邀請,相繼踏上各自的旅途。唯有見證了一切的鋼琴,仍然留在他們最初相遇的地方,期待幾年後的重逢。
“本來,故事應該在這裏結束的。”理惠站在鋼琴旁邊,伸出手指按下距離最近的琴鍵,鋼琴發出了一聲低沉的嘆息,“如果那一罐番茄果汁并沒有被打翻的話。”
真正停滞不前的幽靈,是那位被才華橫溢的一年級取代了的前任小提琴手。
“或許只是不小心,或許還有‘不小心’之外的理由,總之,這孩子,被毀了。”理惠按下另一個琴鍵,嘆息轉變成嗚咽,既委屈,又不甘。說不定,這同時也是那位由于“普通”而被放棄的小提琴手,久違地面對這架鋼琴時的心情。
鋼琴,以及打翻了果汁的學姐,都是被毀了的孩子。
“原來只是番茄果汁,不是血。”
聽見影山簡單粗暴的感想,少女從沉思中擡起頭,陰影在她臉上一寸一寸地褪去:“影山同學,這種關注點落在奇怪之處的說法,稍微有點冷酷哦。”
诶?為什麽?他剛才說了什麽冷酷的話嗎?影山開始認真地回想。
“嘛,我覺得,現實才是最冷酷的。”她說出這句話,似乎是安慰影山,似乎又不是。
鋼琴,以及學姐的小提琴,從此被塵封了。曾經付出過心血的音樂夢想沉寂下來,而進入三年級的學姐,安于“普通人”,為學習忙碌着。“如果那時候沒有喜歡過就好了”,努力地練習小提琴的人,最後卻說出這樣的話。
與現實相比,“為愛瘋狂的少女以死亡的方式永遠守護鋼琴”的幽靈故事,會不會更溫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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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最好的選擇,一定是活下來。”他一邊說着,一邊背過身去,做出高手傳接球的動作,“這樣的托球練習,如果人死了,變成幽靈之後,也還是能夠做到嗎?”
那種一本正經的語氣,聽起來就是“啊,如果幽靈也能做,那就無所謂了”的潛臺詞。
今井理惠愣愣地盯着少年十指之間的陽光,直到眼睛有些刺痛,才移開視線。
最好的選擇,一定是活下來。
“雖然我不知道正确答案,但對着影山同學,必須回答‘不能’才放心。”她笑着,揉了揉酸澀發癢的眼睛,然後立正站直,“抱歉,一直沒有好好地自我介紹。我是一年級五班的今井理惠,請多指教。”
少年點頭致意的同時,遺憾地嘆了一口氣。
“……影山同學,我不是幽靈,這件事情就讓你感到如此失望嗎?直到現在才做出這種反應,那麽,我之前跟你說的真相,又算什麽呢?”
“故事。櫻田說的,你說的,只要想象力豐富,就能編出一個全新的故事。”單細胞少年在這件事情上,有着獨到的見解,“幽靈,那種看不見的東西,說不定也是有的。”
咦,等一等,眼前這個人好像雲淡風輕地說了一句很厲害的話?理惠瞪大眼睛。
“例如,在你彈鋼琴的時候,偶爾會拉小提琴助興的幽靈。”
原來如此,都是誤會。理惠啼笑皆非地扶額:“抱歉,錯在我,僅僅解釋了‘幽靈’,忘了還有‘合奏’。”
烏野的七大不可思議之七,幽靈的合奏,其實只是獨自一人的合奏。
“一直以來,在這個小小的雜物室裏奏響音樂的人只有我。伴奏的琴音,是現場彈奏的。”今井理惠坐在鋼琴前,雙手在琴鍵上躍動,牽引出一串優美的音符,“至于小提琴,是以前的錄音。”她比劃了一下拉琴的姿勢。
“在家裏翻出一些以前的作品,想着試一試給它們伴奏,因為,只有小提琴的聲音,聽起來太寂寞了。”她故作輕松地笑了笑,“說起來并不困難,但試了幾次,其實很勉強呢。”
影山說:“獨自一個人想要完成‘幽靈的合奏’,勉強是理所當然的。”
他只是坦率地說出自己心裏的真實想法,就像那句“國小五年級”一樣。盡管臉上的表情與“溫和”無緣,但說話的語氣,與“嚴厲”相差甚遠。平淡的坦然的陳述,反倒像一根銳利的針,要麽刺得她內傷吐血,要麽逼得她流出眼淚。
少年依然完全不理解自己說了什麽“冷酷的話”,只是,見到女孩子确實因為自己的話哭了起來,頓時慌了,嘴上笨拙地安慰着“你別哭”,然後手忙腳亂地打算跨過窗臺。
“我沒事,請放心。”今井理惠左手捂着臉,右手搖了搖,制止他。
不能跨過去,不能跨過這條線,因為這裏是禁地。
“對不起,我剛剛做了讓影山同學困擾的事。”手松開之後,她的臉上只剩下淺淺的淚痕,湛藍的眼睛顯得濕潤而清亮,“影山同學說得對,一個人當然是無法完成的,而我竟然說出了那麽狂妄的話。”
——不管是接球、托球還是扣殺,全都由我一個人來好了。我是這麽想的。
類似的事情,影山在不久之前,親身經歷過,現在說起來,已經是被他的搭檔模仿和調侃的黑歷史了。他尴尬地輕咳兩聲:“只、只是因為能接住托球的人還沒出現而已。”
她垂下來的手,正在瑟瑟發抖。不是狂妄,不是輕率,而是恐懼。
身後沒有值得信賴的夥伴,她一直在恐懼着這一點。
“出現了。”
他看得很清楚……呃?
“為我伴奏的人,出現了。”重要的事情,她又說了一遍,但下文卻是貌似毫不相關的新話題,“多虧了影山同學,我啊,現在相信,幽靈是存在的。”
被感謝的人一頭霧水。
今井理惠眨眨眼,抿出一個神秘的笑容:“但是,幽靈的真相,希望影山同學能幫忙保密。”
以後櫻田和中村再說起“幽靈的合奏”的時候,他要保持沉默嗎?影山為難地撓了撓臉頰,望着她閃閃發亮的眼睛,以及閃閃發亮的鋼琴,無奈地點頭。
“感謝你成全了我的任性。那麽,作為謝禮,請容許我,今井理惠,為你演奏莫紮特的《小星星伴奏曲》。”她把手虔誠地置于心髒所在之處,向窗外的少年,微微鞠躬。
鎖上窗戶,拉起窗簾,把陽光隔絕在外,然後,音樂幽靈再次現身于昏暗的雜物室內。
輕快的旋律像一尾調皮的魚,在星河裏自由自在地游玩。它淘氣地用額頭撞着某顆星星,搖搖晃晃的星便在幽藍的天河裏漾出一圈一圈閃着光輝的水紋。它興奮地躍出水面,擺尾,甩出幾顆折射了星光的水珠。它又猛地竄入水中,優雅地轉了一圈,把星光帶向幽深的水底。
然而,當它再一次浮上水面,星星卻被烏雲團團籠罩。天河黯淡着,沉寂着,魚困惑地張着嘴,把心裏的悲傷和寂寞吐成一個又一個晶瑩剔透的泡泡。
風從遙遠的地方趕來,将烏雲吹散,滿天星輝再次閃爍于眼前。高興的魚一躍而起,映着星光的水珠沿着它的身體線條滑落,滴答一聲,落入天河。
一曲結束。
過了好一會,影山才發現自己不知在何時起就閉上眼睛。
第一次,确确實實以“聽衆”的身份來欣賞她的演奏,完完全全撇開了排球的想象訓練,影山覺得有些新奇。為了他而彈奏的樂曲,原來能夠描繪出那麽多生動有趣的畫面。
他站起身,還是與以前一樣,對着窗戶,豎起大拇指:“幹得好。”
但是,與上一次截然不同的是,屋內傳出一聲高亢嘹亮的琴音。
這,大概就是櫻田所說的,幽靈的回應。
排球部訓練結束的時候,天色已經暗下來,幾顆尤為明亮的星已經率先點亮夜空。
“星星?”這幾天,影山一見到頭頂的星空,《小星星變奏曲》就會像一尾魚似的,從腦海深處鑽出來,偶爾還會牽連出一些更深層的記憶,比如初次見面時,今井就對他提過這首樂曲。
這件事,和今井把它當作“影山飛雄的歡迎曲”有關系嗎?他很在意。
想得有些出神的影山,猝不及防地被人從身後一撞,險些讓原本就站在坡道上的他往前撲。他火大地咬咬牙,站穩後準确無誤地伸手一把抓住對方的頭發,狠狠一推,以牙還牙。
借力向前蹦了兩步的日向翔陽抱着後腦勺哇哇大叫:“好痛!”
影山哼了一聲,充耳不聞地擡起眼睛數天上的星星。
走在一旁的月島螢說:“王子殿下志存高遠,走路的時候,眼睛只會往天上看。”
同行的山口忠掩着嘴偷笑:“難道不是,因為一低頭,王冠就會掉嗎?”
這種多餘的話,到底要講多少遍?王子殿下淩厲地剜了他們一眼。
日向翔陽本來還一邊揉着自己的頭發一邊幸災樂禍地聽着,仰起頭盯着漸漸明亮起來的星空,似乎想起什麽好事,搖頭晃腦地哼起來:“Twinkle,twinkle,little star……”
影山飛雄又是一把按在他的腦袋上:“閉嘴。好難聽。你是要把天上的星星都唱得掉下來嗎?以後都不想再聽到你唱這首歌了。快點忘了它。”說完,還揪着搭檔的頭發晃了晃,似乎這樣做就真的能讓日向翔陽忘記這首歌。
日向翔陽手腳并用地掙紮:“一句接一句讓人反感!可惡的影山!”
學霸君月島順便補了一刀:“英語的發音太糟糕了,嗤。”
“可惡的月島!!”日向·排球部食物鏈底層·翔陽,怒吼。
能夠修理這群人的前輩,已經在坡下的便利店買好熱乎乎的中華包子,向他們招手。
仗着身高優勢,眼尖瞟到這一切的影山飛雄趕緊松了手,沖下坡去。後知後覺的日向緊随其後,追上去,罵罵咧咧:“影山你這個混蛋別搶跑嗷嗷嗷!”
月島與山口,目不斜視,裝作不認識他倆。
幼稚的王子殿下大獲全勝,滿足地呼出一口充滿肉香味的氣,慢吞吞地走上橋。
同班好友中村隆也正趴在護欄上,瞪着橋下流水發呆。
好像……聽中村提起,這座橋也是他的回家必經之路。只不過,兩人基本上不會在放學後碰面。而且,在這種時候,中村應該早早地回到家裏準備晚飯,沒想到竟然還會在外面閑逛。
影山原本打算徑直走過去,但經過中村身旁時,忍不住提醒一句:“已經很晚了。”
“啊啊,這幾天忙着準備曲目,已經跟父母提前報備,需要晚一點回家。”作為需要照顧弟弟妹妹的中村家長男,在九月來臨前,終于難得任性地盡情享受社團生活。
對了,中村參加的是古典音樂社。影山說:“中村,你知道今井理惠這個人的事情嗎?”
中村一愣,勉強打起精神的笑臉變得冷淡。迷蒙的夜色漸漸沉在他的臉上。放置在欄杆上的手五指合攏,緊握成充滿怒氣的拳頭。
“玩古典音樂的同齡人,基本都聽過這個名字。”中村的語氣陰森森,仿佛是在說着幽靈的故事,“在我還是國中一年級的時候,她就已經成為了不起的小提琴手,與她的搭檔拿下各大比賽的優勝。”
你的演出安排在今井後面啊,太倒黴了,中村。一同參賽的前輩拍着他的肩膀,嘆氣。不過,第一次參加正式比賽的中村,緊張得連呼吸都調整不來,根本無暇擔心排序的問題。
下一個上場的人,就是我了。應該以怎樣的步速走向舞臺才比較好?目光應該與臺下的觀衆接觸嗎?需要演奏的樂曲已經練習充分了嗎?顫抖的雙手相互交疊,抵在鼻尖上,他試圖平靜下來。
真正讓他平靜下來的,是音樂,是今井理惠的音樂,莫紮特的《G大調第三協奏曲第一樂章》。
美麗的音色是法國傳說中的紅玫瑰花瓣,在鋼琴伴奏旋起的風裏飛舞。
中村完全陷入了音樂描繪的畫卷之中,演奏結束時,與臺下的觀衆一起用力地鼓掌。
今井理惠在掌聲中高高舉起握着琴弓的手,流着汗,喘着氣,良久,才垂下手,回頭與她的鋼琴伴奏者相視一笑。
那樣的表情,閃閃發亮的,總不會只是因為頭頂的舞臺燈光太過于耀眼吧?
紅發的少女與他擦肩而過時,中村的心怦怦怦跳着,握成拳頭的雙手仍在發抖。
不是的,前輩。我的演出安排在今井後面啊,太幸運了。
在選擇學習小提琴的那一刻開始,中村就清楚明白,這是需要花費大量時間與精力并且難度極大的樂器。而他,在小提琴之外,還必須肩負起中村家長男的責任,照顧弟弟妹妹,幫忙打理家族各方面的人際關系,甚至,連将來該走的路都已經鋪展在他眼前。
可是,他有了“無論如何也想要做的事”。
想要像她一樣,演奏出“聽完之後激動得說不出任何話來只能拼命鼓掌”的音樂。
想要像他們一樣,在舞臺的燈光下,露出那種閃閃發亮的表情。
“能夠用小提琴演奏出那種音樂的人,為什麽要随随便便地放棄音樂夢想?比我有時間、有精力、有才能的人,為什麽甘願淪為平庸?那就給我啊,要把那些珍貴的東西都浪費掉的話,就通通給我!我還有很多想要創造的東西,給我啊!”
少年的拳頭捶在護欄上,發出悶響。他捶打着腳下的橋,捶打着身不由己的生活。
直到那雙拉小提琴的手在堅硬的護欄上撞得紅腫,痛得他流下眼淚。
橋下湍急的水沖上岸邊的石塊,激起一個浪花。水聲把少年哽咽的哭聲淹沒。
影山默默地站在他身邊看着。既不會像他那樣體貼地遞上紙巾,也不會像櫻田那樣說些玩笑話活躍氣氛,只是安安靜靜地站着。等中村的情緒平靜下來之後,影山才開口:“說着這種話的人,當然不可能看見別人的努力。”
——優秀的運動能力、反應能力、自由控制身體的感覺以及對勝利的執着,他明明具備了這些優勢。
——這三年裏你都幹什麽去了?
“才能,并沒有被浪費,只要仔細看就會知道。我能夠明白這一點也是最近的事,也沒資格說得這麽了不起就是了。”
兩人一前一後,悶不吭聲地往前走,走過橋。然後,中村該往左拐,而影山則該直走。
臨別前,中村對他說:“抱歉,影山。剛才在你面前崩潰了,說了那麽多可能會困擾你的話。”他深呼吸一口氣,終于露出平時的笑容,“可是,能夠說出來,真的太好了。謝謝你。”
影山盯着他的背影看了一會,擡頭望向天空,星光依舊閃爍。
Though I know not what you are. Twinkle, twinkle, little sta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