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獻給愛麗絲
被我憧憬着的那個人啊,是用世界上所有褒義詞去形容都不為過的美好。
致,可愛的愛麗絲。這首樂曲,我希望呈獻給你。
咦?獻給愛麗絲?
今井理惠與其他同學一樣,在聽到這首熟悉的鋼琴小曲時,從學習筆記中詫異地擡起頭。竟然在貝多芬的作品裏選擇了這首相對簡單的大衆樂曲,不知道這位鋼琴師想到什麽妙計去說服了一向視技巧與氣勢為生命的社長。
不過,想要将這首如同水晶一般純真剔透的小曲演奏成粉紅色的音樂,也是一件難事呢。
四周的學霸們僅僅在一開始對這首意義獨特的樂曲露出暧昧的微笑,很快,便再次低頭專注于各自的學習。今天的烏野高中一年級五班,依然是像冬雪一般純白的氣氛啊。
挑戰失敗了嗎?
不,大約五分鐘之後,她确定,所謂的粉紅色,也是只有夜幕降臨後才能看見的星星。
明天的午休,我們一起去三號教學樓的天臺。
聽到影山對自己說出這句話的時候,理惠清楚地見證純白的雪染上粉紅色,然後溫柔地飄落她的頭發、臉頰、鼻尖、肩膀、手指。她的世界,一瞬間就變成了粉紅色。
現在正在播放的不是貝多芬的《暴風雨奏鳴曲》嗎?
說不定,影山說的話,是另一場暴風雨。
理惠仔仔細細地看着少年臉上的表情。在她的注視下,影山有些不好意思地移開視線,但馬上又挺直腰背回應她的目光。這副看起來容易讓人誤會他在生氣的模樣,像是一個決定用生命來實現意志的武士。
“吶,影山,剛才那句話,可以請你再說一遍嗎?”
他困惑地點頭:“明天的午休,我們一起去三號教學樓的天臺。”
雖然說話內容與通常來說的告白毫無關系,但,确實就是那種能令世界變成粉紅的音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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潛藏在她小小身軀之中的偉大才能絕對不會錯判。
“我明白了。”少女以同等的認真給予誠懇的回答,“今後,我會對影山的人生負責的。”
“……?”等一等,事情的展開速度是不是太快了?今井到底明白什麽啊,他為什麽完全不明白?今井為什麽要對他說出如此鄭重的話?從眉毛到下巴,影山的臉全是大寫的懵。
光是發燙的臉和急促的心跳已經讓理惠自顧不暇了,她并沒有留意他的表情,只是拉住他的衣袖:“明天,我們一起去天臺吃便當吧。”
與以往不同的,是沒有使用敬語的說話方式,以及近在咫尺的更為甜美的笑容。
這些,都讓人無法拒絕。
不過,只是想一起吃便當而已,為什麽要對他的人生負責任?今井說話的方式,還是那麽有趣。
“今天,影小山不和我們一起享受青春的便當了嗎?!我可是為此準備了很多有趣的話題!”大受打擊的櫻田揪着手帕抽抽搭搭,中村在一旁無可奈何地拍着他的肩膀。
喂喂,影小山這個奇怪的稱呼是怎麽回事?櫻田你給我堅強一點啊,不,為了在另一所高中讀書的女友,你也得改一改動不動就流淚的性格!影山飛雄關于昨天自己的目标“一起去天臺”超額完成為“吃便當”的疑惑,頓時被櫻田的眼淚沖走了。
“影小山不在,我們會感到寂寞的!對吧,中村?”
“并沒有。”體貼的中村不體貼地躲開了櫻田的求助光波,甚至幫影山把煩人的櫻田打暈拖走,“我們的友情不會因為短暫的分別而褪色!”
“中村,你最近越來越帥氣了。”櫻田的眼淚說收便收,“影山,我們會等你回來的!”
即使稱呼恢複正常,但似乎并不是什麽值得高興的事。影山拎着便當盒,嘴角抽搐。
而且,中村為什麽要用詭異的笑容對他說“要加油啊影山”?這個人,哪裏帥氣了?
此時,在排球之外鮮少做出思考的影山飛雄,被接連不斷的問號壓倒。
其中包括,原本應該如約徑直前往三號教學樓的天臺集合,但雙腳卻莫名其妙地走向五班。
當他到達五班走廊的時候,今井正好拎着便當盒走出來,笑着跟他打招呼。如此完美的默契配合,像是完成度百分之百的新快攻,影山激動地握緊拳頭。他非常喜歡這種感覺。
所以,理由什麽的,暫時先丢在一邊吧。眼下最重要的,是一起吃便當。
“影山,你今天的午飯是什麽啊?”理惠拉着影山的衣袖蹦蹦跳跳地走着,問道。
自己現在的心情也是莫名其妙的愉悅:“豬排咖喱飯。”一定是因為媽媽準備了他的心頭好。
一蹦一跳的小兔子立刻停下了歡樂的腳步:“又是咖喱,又是咖喱啊。”她的聲音,連同長耳朵一起耷拉下來。這種垂頭喪氣的樣子,讓影山想擡起手拍拍她求撫摸求安慰的腦袋。手觸摸到她柔軟的紅發時,影山才後知後覺地想起她并不柔軟的拳頭。
完了。破罐子破摔地把手繼續按在她的頭上,影山已經絕望地停止呼吸。
想象之中的暴擊,沒有。意料之外的,是小女孩的抱怨:“超級讨厭咖喱,沒有之一。”
影山飛雄的魂在空中溜達一圈,又回歸體內:“咦……呃,咖喱很好吃,我非常喜歡。”
出自個人喜好對咖喱做出的絕對捍衛,顯然不是安撫女孩子的好方法。但是,喜歡咖喱的少年并沒有被讨厭:“像我這種連續吃了一周的人,根本沒法用真心像影山這樣對咖喱表達喜歡。”
今井她,說話的時候,好像還蹭了蹭他的手心?為、為什麽啊?她不是一再警告自己,不許做出這種失禮的事情嗎?找不到适當的時機收回手的少年開始心亂如麻。
她的抱怨還在繼續:“本來就讓人讨厭的胡蘿蔔切成那~~麽大一塊!”用手指比劃着,“而且,一直都做原味的咖喱,不樂意稍微放一點點辣椒粉!”又用手指比劃着,“每次媽媽和爸爸吵架,就開始做黑暗咖喱,除非爸爸向她道歉。如果膽敢拒絕她的料理,還會發生比吃一周的咖喱更可怕的事!”
能夠忍受得了連續七天的咖喱轟炸,今井真是堅強。影山的手微動,摸了摸她的頭發。
“以前還能想辦法讓他們趕快和好,可是啊,這一次是為了演出曲目而争吵。一旦涉及與音樂相關的事情,演奏家的自尊心就變成無法打敗的強敵了。噩夢快點結束啦。”
和之前那個總會使用敬語的今井相比,現在的她,變得更可愛了。
首次意識到女孩子原來如此可愛的單細胞少年有點暈暈乎乎:“明天的午飯,你有特別想吃的東西嗎?我、我可以拜托媽媽去做,然後,你的咖喱交給我解決。”
“真的?!只要不是咖喱,無論什麽都可以!”
無論什麽都可以。那種簡單的滿足感,就是他此時的心情。只要低下頭,能夠見到這個女孩子的笑容,心裏就會産生那種“可以打排球真的很開心”的感動。
到底是怎麽回事?想要像觸摸排球一樣觸摸她的笑容,這股沖動到底是怎麽回事?
兩人的午休時光繼一個又一個“明天”而延續下去。
“章魚香腸和炸蝦都超級好吃!影山的媽媽真厲害!”蓋上便當盒,理惠仍然覺得回味無窮。
“現在的情況,只要不是咖喱,都超級好吃;只要能做咖喱之外的料理,都厲害。難道不是這樣嗎?”影山飛雄斜睨她一眼,陳述事實。
被說中心事的今井理惠聳聳肩,默認。雖然之前一個人提早解決便當争取練習時間,并沒有什麽不愉快,但,能夠和影山一起享受普通的午餐,卻是超級快樂的事情。
那麽,現在,同等快樂的音樂時間,開始了。
她摘下眼鏡,閉上眼睛,雙手輕輕擡起,手指随着校園廣播的音樂舞動起來,仿佛空氣幻化出雜物室的鋼琴,黑白琴鍵在她的指揮下,演奏出動人心弦的樂曲。
影山飛雄盯着她專心致志的側臉看了一會,幾次被飛揚的發絲撓得鼻尖發癢。他捏了捏鼻子,換成背靠她的坐姿,深呼吸一口氣,排除心裏的雜念,開始排球的想象練習。
偶爾背後那人用頭輕輕地撞了撞,影山回頭,見到她頑皮的笑容。
又是這種滿足感。就像是出于相同的家庭教育,兩人一起保持安靜地用餐,沒有交談,偶爾筷子碰撞在一起,彼此的眼神都是笑意,普通平常的飯菜也格外可口。就是,這樣一種滿足。
不,那又是怎樣的一種滿足呢?
各自的練習結束後,慢悠悠地回到教室,午休基本按照以上的流程進行。不過,今天,在接近尾聲的時候,一個小插曲意外地冒出來。
最初,他們轉過樓梯拐角,看見在雜物室的走廊上蜷縮身體哭泣的女生時,影山飛雄以為,對方正是櫻田所說的“向幽靈傾訴戀愛煩惱的少女”。然而,那女生卻擡頭,用令人毛骨悚然的眼神惡狠狠地盯着他們,随時準備把眼前的人類拆吃入腹。
那才是幽靈吧。影山飛雄這樣想着,已經本能反應地向前邁出一步,把今井護在身後。
身負校園七大不可思議的紅發少女又像午休練習時撞了撞他的脊背,在他疑惑地回頭時,又露出頑皮的笑容,抱着他擋在身前的手臂,對疑似惡靈的女生說:“午安,西賀前輩。”
她們,認識?但是,今井為什麽要抱着他的手臂?因為害怕嗎?
披頭散發的女生猛地沖上前,直接撞飛影山,抓住今井理惠的肩膀一邊搖晃一邊大哭。被撞到一旁的少年錯愣地揉着手臂。怎麽回事?現在的女孩子全都有着驚人的武力值嗎?今井抱着他的手臂,果然是出于害怕而尋求庇護!難道這位西賀前輩是比今井更厲害的暴力少女?
滿腹疑問的影山飛雄正要上前幫忙,卻被今井理惠搖頭拒絕了。
惡靈崩潰的情緒在她的輕拍安撫下漸漸得到控制,原本模糊的話也因為哭聲止住而清晰:“再彈一遍……貝多芬的《獻給愛麗絲》……請為我再彈一遍!拜托你了。”
“我明白了。”又是以認真的神情說出這些話,但呆愣在旁邊的影山根本不了解她到底明白什麽,“在我為西賀前輩演奏之前,要不要先去整理一下呢?畢竟,這是對前輩而言非常重要的樂曲。”
聞言,西賀低着頭,用手遮住早已哭花的妝容,急匆匆地旋身跑去洗手間。
理惠望着她的背影,方才的得體有禮又變成小女孩的抱怨:“怎麽辦啊,影山?”
少年冷着臉避開她的求助光波,頓了頓,忍不住又瞪着她泫然欲泣的臉發火:“答應別人之前就應該用腦袋想一想要怎麽做!萬一琴聲把老師引來了該怎麽處理的事情!竟然這麽幹脆地答應了?!呆子!今井你是呆子!”
被教訓的人僅僅低頭忏悔了幾秒,就以“全部都解決了”的輕松語氣,擡頭對他說:“不是還有你嗎,影山?為我争取五分鐘就行。在這之前,如果被老師發現了,就拜托你了,影山。”
影山飛雄不可置信地瞪大眼睛,看着她摸出随身攜帶的鑰匙,蹑手蹑腳地開門進去。
被別人拜托了的家夥卻來拜托他?啊啊,真是的,如果今井也會打排球的話,一定是那種經常在比賽裏胡來卻讓二傳手想要托球給她的笨蛋隊友。
西賀空從洗手間再次急急忙忙跑到雜物室外,緊鎖的大門後傳來一聲詢問的琴音。
仿佛是她記憶之中的天才少年,微笑着說:“準備好了嗎,空?接下來,是愉快的音樂時間。”
隐藏着少女心事的樂曲在她眼前鋪展開來。時光在溫柔的音樂之中倒流至西賀空的高中一年級。
入部申請書被她揉得皺巴巴,猶猶豫豫的小提琴手,在通向古典音樂社與天文部的岔路口徘徊。以她平庸的資質,恐怕無法在古典音樂社裏取得優秀的表現,不如退而求其次,在第二喜歡的天文部裏度過高中社團生活。
似乎察覺到她內心的動搖,五彩缤紛的音符鑽出門縫,滑下樓梯,缭繞在她耳旁。
來找我呀,以琴音為指引,來找我。輕柔的音樂撓得她兩耳發癢,誘哄着。
是誰?那個把空氣暈染為粉紅色、把《獻給愛麗絲》演繹為情書的人,是誰?
西賀空奔跑起來,越過樓梯,穿過走廊,到達古典音樂社的門外。她的心噗通噗通地躁動着,猶如此時的音樂從柔和溫情的a小調轉入明亮歡快的F大調。
我在這裏,我在這裏等着你喲。彈奏樂曲的人用琴音回應着。
西賀空小心翼翼地踮起腳尖,透過門上的玻璃,屏住呼吸,張望。
英俊的少年坐在鋼琴前,美妙的琴音自他的手指流淌而出,漂浮在空中,變成四月的櫻花。即使只是一首不講求技巧的樂曲,卻被他演奏成浪漫的詩歌,讓聽衆心動,願意變成被他的手指觸碰的琴鍵,願意變成與他融為一體的鋼琴。
《獻給愛麗絲》的回旋曲式構造,反反複複地表白着演奏者的心跡:我喜歡你。
我喜歡他,我喜歡他的鋼琴,我喜歡他的音樂。
不,雖然我也喜歡着如同交響樂團一樣的星空,但,我果然最喜歡音樂了。
“四宮前輩,我是一年級一班的西賀空,演奏的樂器是小提琴。請你為我伴奏!”
音樂已經結束,她眼前的少年卻還微微合着雙眼,身後依舊是絢爛的櫻花。良久,他才慢慢地睜開眼睛,對滿臉緋紅的少女說:“當然可以。”他的雙手仍輕輕地放在鋼琴上,随時準備創造出新的奇跡,“如果,你能讓我愛上你的小提琴。”
那是,西賀空與她的小提琴,追逐烏野藝術系音樂傳說的開端。
可惜啊,櫻花的花期那麽短,就像這首鋼琴小曲一樣。
今井理惠從雜物室裏探頭探腦地鑽出來的時候,見到的,是僵直身體不知所措的影山,以及雙手捂臉壓抑着聲音抽泣的西賀前輩。她走到影山旁邊,把他不會處理的麻煩接過來:“西賀前輩,愉快的音樂時間結束了。感謝你的聆聽。”
空,屬于我和你的音樂時間結束了。他笑着說,毫無眷戀。我啊,要和她踏上新的音樂旅途了。
那個天才,擁有驚才絕豔的音樂才華,同時擁有無情又惡劣的性格。
“混蛋!”時隔将近兩年,她終于罵出曾經梗咽在喉嚨裏的怨念。
無辜被噴的理惠摸了摸鼻子,擡頭迎向影山的注視,無奈地苦笑。
西賀空的哭聲停下,怨念卻沒有停下:“還差得遠呢!”她吸了吸鼻子,松開手,露出波光潋滟的眼睛與紅通通的鼻子,這副狼狽的模樣絲毫未能減損她強盛的氣勢,“和四宮前輩的鋼琴比起來,還差得遠!”
“抱歉。或許西賀前輩不小心忘記了,我只是一個小提琴手。”
前輩被後輩恭敬謙遜的話一哽:“不、不小心忘記的人,難道不是你嗎?!一個小提琴手,卻躲在這裏彈奏着糟蹋樂譜的鋼琴曲!現在應該做什麽,你不知道嗎!”
目送火氣沖沖的前輩一路燃燒着滿身怨念離開,理惠嘆了口氣,拉住比她這個被噴了一臉的人更惱火的影山,解釋:“西賀前輩平時不是這個樣子的……而且,她想要拜托的人,她想要罵醒的人,都不是我。”
——貝多芬的《獻給愛麗絲》,請為我再彈奏一遍。拜托你了,四宮前輩。
——身為一個小提琴手,現在應該做什麽,你不知道嗎,西賀空!
“西賀前輩,就是那個打翻果汁的小提琴手。”今井理惠瞟了一眼雜物室的門,“嘴上說已經放棄音樂,卻常常來這裏聽我彈琴,還會把寫着建議的紙條塞給我。”
如果那時候沒有喜歡過就好了。
某一次,今井理惠去三年級的教室找她的時候,她曾說過那樣的話。
西賀前輩,不是“喜歡過”哦。現在的你,仍然喜歡音樂,仍然憧憬那個人吧?
每一位演奏者,都有自己該踏上的音樂旅途。如果本人自願選擇離開音樂之路,那也無話可說。可是,西賀前輩分明是狼狽地逃走的。和今井理惠的鋼琴伴奏者一樣,都是逃兵。
“所以,我想為他們做點什麽。現在,西賀前輩應該明白自己真實的心情了。”
真實的……心情?
影山飛雄問:“那首樂曲,有什麽特別的意義嗎?”
“愛慕與憧憬。我是這樣理解的。”
愛慕與憧憬?影山飛雄愕然地半張着嘴。他愛慕着今井,憧憬着今井?
這就是他真實的心情?
致,可愛的愛麗絲。
當你聽見我為你彈奏的樂曲時,是否感受到了音樂為我傳達的心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