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長夜
天色暗了下來, 頭頂還能看到些光,低頭遠近的人影都已經只剩了個輪廓。
那些人影近了,露出闖關者們疲憊又茫然的臉,他們在尋找了一天之後, 終于發現這裏再不可能有別的東西。
別說什麽科研經費審批辦公室, 他們連個能正常交流的人都沒能遇到。
停下來之後, 身體表面的溫度降了下來, 不過他們暴露在這氣體中,最初的麻痹過去,就一直感覺虛弱發冷,只是一直在走,那感覺并不明顯。
如今坐在地面, 運動過後殘餘的熱量被風吹走,那股酸味時輕時重, 他們才沒忍住打了個冷顫。
一時之間, 他們背抵着背, 沒人想說話。
可他們只是想要短暫地逃避片刻, 不知不覺, 周圍徹底黑了下來, 那無處不在的巨大轟鳴聲轟然落下,仿佛要宕機一樣, 徹底靜了下去。
周圍瞬間好像更暗了些。
闖關者們頓時警惕地打量着四周, 然後, 他們就發現了, 那黑暗深處閃爍着的一點點的微光, 細看……很像是誰的眼睛。
在他們注意到這微光的時候, 本來安靜的地方似乎也有了些聲音, 有什麽在一點點摸索着,朝着他們攀爬,從四面八方。
他們頓時心裏有了不好的預感,這地方還有什麽能發出這種動靜?
只有那些曾經跟他們同樣的人類。
可是他們不是被困在那些管道上了嗎?為什麽能出來?
他們忽然想起來他們還在樓頂廣場的時候,季開隐隐的暗示。
如果他們不住在酒店裏,夜裏會發生不好的事情。
難道說的就是這些人嗎?
那今天夜裏,失去了庇護所的他們要怎麽跟這些怪物周旋?
那怎麽可能還能周旋?!
那動靜終于到了近前,那股酸味也終于濃重到無法忽視,闖關者下意識撤退着,他們不自覺已經擠在了一起。
他們也終于能看清來的究竟是些什麽東西,那動靜為什麽仿佛是在攀爬。
白天遠遠隔着望一眼,只能隔着綠色的管道看到他們模糊的身形。
可這個距離,他們甚至能看到他們浮腫的皮膚下蠕動的筋脈,以及随處可見稀疏的毛發,随着他們爬來的痕跡落了一路。
他們的手腳近乎徹底酸化,只能軟榻塌地拖在身側,幾乎失去了行動能力,所以他們才只能爬了過來,靠着一身浮腫的表皮。
可那表皮也脆弱不堪,過程中随便一劃破,白色的膿腫就從破口流出,從表面淌到地面,白色的粘液糾纏着毛發,混合着泥土,陡然爆發出比空氣中更濃重百倍的酸。
那酸味撲鼻而來,原本靜靜伏在地面上的那些人,尚未完全接近,忽然腰腹發力,就朝着闖關者們張開血口大口,他們渴望着啃食。
闖關者們彼此緊貼,已經退無可退,周圍的怪物同時撲來,哪個方向都是死路。
他們各自拿起了手上豁口的匕首,做好了死戰的準備。
但他們意識清楚地告訴他們,他們現在沒有任何可以依靠的權限,連把勉強像樣的刀都沒有,在這毫無依托的包圍圈中,他們連試着掙紮的能力都沒有。
他們下意識看向了關歲理,可這個時候才注意到關歲理垮着的肩背,一身的傷痕,他們才忽然想起來,連着許多天,關歲理做了多少事,甚至有很多時候,他們根本看不見他。
可細想一下,他經歷的危險和麻煩只會多不會少。
他們心中的陰影罩上眉頭,他們意識到,他們稀裏糊塗的一生,可能真的要在這裏結束了。
那些腥臭到了鼻尖——
铮,耳邊近距離處忽然傳出金鐵碰撞的震響,那震動近距離同步傳導到耳膜,心髒都像是在跟着高頻率顫動。
他們的面前,陡然一股亮光刺破眼瞳,他們短暫的失明了,随即,眼前忽然出現了熟悉的盔甲,密密将他們包圍了起來。
尤其其中多了兩塊,刻意死死砸在了關歲理和婁聞的面前,擋住了他們全部的方向。
此起彼伏的撞擊聲從盔甲屏障上傳來,他們聽到了熟悉的高跟鞋聲,丘娜緩緩走到了最前方,她的背影依舊挺直,也更像一塊盾牌了。
“丘娜!”所有人都在吼,“別。”
丘娜說不出話,她修長的脖頸卻緊緊繃着,足以看得出她在勉力支撐。
盔甲每一次凹陷短缺,都會被第一時間補上,她的精力幾乎已經全部放在了那些鐵器上,他的頭顱逐漸彎下。
關歲理心底的詫異中終于得到了證實:“你,替換了單位粒子特殊材料?”
所有的人都沉默不言,關歲理這就明白了,這是默認。
一直以來,所有人對丘娜的寬容,季開都不跟這個小姑娘計較。
他忽然明悟了,那是對一件武器的尊重。
他聽說過,在一些特定人群中,為了保證最後關頭的轉機,在沒有材料和權限的情況下求生。
他們會将某些子弟的內髒替換為單位粒子特殊材料,這樣的人會得到最高的尊重,也被賦予了使命,在最極端的情況下,盡可能,保護更多人離去。
至于他們自己,則會在失去身體結構後,痛苦地死去。
他從沒想到,丘娜就是這麽一個人。
怪不得她的态度總是那麽冷淡,面對別人的背叛,面對自己的死亡。
一瞬間,他聞到了血腥味,不同于外面帶着酸臭味的血,這味道濃烈,呼吸進去都刮擦着肺腔。
周圍真正都是丘娜的血肉的味道,這是她用單位粒子特殊材料替換的肢體組織。
關歲理的手禁不住攥緊:“聯盟,真是好地方。”
又一波劇烈的撞擊,盔甲潰散,丘娜的精神也終于到了極點,她的身體幾乎失去了控制力,踉跄倒了下去,被早有準備的多格小心接住。
周圍的護盾猛地顫了一下,又迅速穩固。
多格舉着袖子給她擦汗,可擦着擦着,他也不知道自己擦的是汗還是血,他顫抖着手求告:“丘娜,你還好嗎?丘娜,你停一停吧。”
“我寧可一起死。”
沒人說話,周圍的氣壓低到冰點。
他們多活的每一秒,多吸的每一口氣,都是丘娜的命換來的。
即使這黑暗到難以視物的地方,他們也能注意到,丘娜本就蒼白的臉色,如今慘白如紙。
丘娜的眼神失去了焦距,可語氣卻依舊一如既往:“我做我,該做的。”
所有人再待不住,就算是裏德爾都一甩手:“丘娜你停下,我不信我們出不去,拼了。”
他帶頭就悶頭往外走,可轟得,一圈金光盔甲立時砸入土地,沉重地擋住了他的去路。
他氣得要砸牆,又不敢碰丘娜血肉組成的盔甲牆,只能氣得捶地。
“你們要,活着出去。”
“信我。”
所有人心神俱震,下一刻,外圍的屏障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垮掉,彼此之間的縫隙越來越大,細軟的肢體擠了進來。
可內圈的盔甲卻依舊死死圈着他們每一個人,裏德爾惱火地一刀砍斷了探進來的肢體。
盔甲內的酸味瞬間濃得滲人。
耳邊是越發激烈的撞擊,松散的盔甲互相磕絆,耳朵裏的震動震得手指都在不自覺抽搐。
他們卻只能幹巴巴聽着,每一聲都像是敲打在他們的脊骨上,忽然,那撞擊的一個間隙,像是就在等這一刻——
丘娜推開多格爬起來,她的身形更纖瘦了,她的雙臂迅速展開。
面前的盔甲倏然向外彈開,無數肢體被拍飛,噼裏啪啦落在遠方。
然後,一聲接一聲的震動,兩排盔甲轟然落下,重重砸入泥土,開出一條光明的通路。
丘娜渾身抽搐,聲嘶力竭:“走。”
所有人一抹眼,咬牙就跑。
關歲理奔跑在通道中,這是他第一次逃得如此狼狽,逃得錐心。
他轉頭和丘娜半阖未阖的眼睛對上,就發現那目光異常明亮,就好像很多事情,她早就了然于心。
比起一塊盾牌,她更像是一塊冰,遲早要消失。
不在人世的溫情中化掉,就作為盾牌,擋在所有人最前面碎掉。
她匆匆來一趟,一開始就注定了消失。
所有人都在跑,這才意識到,多格留在了那裏,他一向怯懦的臉上頭一次出現了決絕。
就好像一直在等這一刻。
他小心翼翼扶着丘娜的身體,丘娜眼底的光逐漸熄滅了下去,周圍的通道逐漸破碎。
多格眼底一厲,他拿出了手中的尖刀。
在丘娜渾身的震顫幾乎和周圍的盔甲同步,盔甲徹底潰散的那一刻,他緊緊擋在了丘娜的面前,然後把手裏的尖刀送進了丘娜的心口。
“我送你一程。”
“我陪你。”
他知道,丘娜寧可死,也不願意變成這樣的怪物。
他一直以來的茍且偷生,畏首畏尾喊着別人救他,好像就是為了能活到這一刻。
“我終于做到了。”
他意識模糊地被拖走的那一刻,他的臉上露出了微笑。
“如果有奇跡,希望我們還有再見的那一天。”
随後,一刀落下來,凄厲的吶喊響徹長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