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血肉工廠
他們在無數跪伏的鋼板簇擁下, 走向了那個坍塌的洞口。
光線大肆投射進視網膜中,他們下意識遮住了眼睛,可不過片刻,等他們适應之後, 光又暗了下來。
他們放下手臂, 這高樓之外的景象映入眼簾, 他們才發現這被綠霧包裹的世界, 根本不可能有多麽明亮,甚至相比不久之後他們離開的廣場,幾乎可以說是昏暗了。
也只有剛剛從那座大樓出來的人,才會覺得刺眼。
他們位于大樓的第七層,同時也是這座大樓地上的第三層, 無數管道頭從頂和地下沖出,盤枝錯節糾纏成了新的工廠。
他們以為自己終于離開了那個鬼地方, 可他們正被更多……更深地粘連在管道上的人盯着!
他們周身發冷。
就好像……這管道才是這個世界的主體, 他縱橫到土地的每一個角落, 蠶食着不得不依附其上的每一個零件, 最後的價值。
怪不得他們購買工廠需要的金錢數額會有那麽高。
他們購買的根本不止是一座樓, 而是整個荒誕的世界。
甚至包括其上的那些血肉鑄成的零件。
這裏的整個世界, 都是一座腥臭的血肉工廠。
他們猶豫着,躊躇着, 不知道自己究竟該不該出去, 好像不管他們怎麽跑, 都跑不出這工廠的範圍。
如果不動, 至少暫時, 他們還是安全的。
忽然, 一陣碎石滾落, 他們才驚訝地發現,裏德爾已經第一個攀爬在了牆面上。
他們沒有了權限,他就拔了一柄自己留在牆縫裏的尖刀,一下一紮,借力往下爬去。
每一刀落下,都紮出四處迸濺的碎石,濺在他血跡尚未幹涸的臉上身上,他咬着牙,手腕微微抽搐着,可他的手,又一次落下。
有人看過來,他啐了口嘴唇邊沾上的灰塵,瞪了回去:“好不容易才有條路,站着等死嗎?”
他不久之前才絕望過,卻是第一個重新試圖尋找生機的,不禁讓人感嘆他的求生意志。
其餘人才恍然回神,一個接一個學着他拔了把刀,貼着牆壁紮下去。
三層,如果他們的權限還在,不過一個微不足道的數字。
可等他們下來,一個個已經筋疲力盡,他們第一次意識到了自己的弱小,就好像毫無遮攔地暴露在了所有的危險面前,他們甚至無法想象現在如果發生點什麽,他們該怎麽辦。
擡頭,三層又三層望不到頭的高樓,光是仰望就足夠脖頸酸疼。
那是他們曾經在的位置,他們也不知道,那麽每天來找他們購買物品的客人們,究竟經歷了些什麽,才能從這裏爬到那麽高的地方。
怪不得每次見到他們都氣喘籲籲的,這望不到頂的高樓,光是要爬上去就已經花了他們全部的心力。
四周管道遍地,酸臭與痛苦的嗚咽如影随形,他們竟然已經有些習慣了,四處都一樣,分辨不出哪裏更可怕些,于是一時也不知道該往哪裏去。
婁聞就是在這個時候,啪地從自己的懷裏掏出了那本筆記本,嘩啦啦翻了起來。
其餘人頓時找到救星一樣湊了上去,這也是他們僅有的線索了。
然後,一個個笑容僵在嘴邊。
數不到頭的流水一頁又一頁,跟他們賬戶裏的數據拉一塊就能對上。
也不知道是誰這麽無聊,記了這些東西出來,還放在了那麽顯眼的地方。
他們默默看向了關歲理,确切的說,是關歲理腳邊,那個被他一下來就往牆角一扔的boss季開。
他們想不到誰會,還能做到這件事情了。
他是不是覺得讓他們白高興一場很有意思。
可是不敢動手。
萬一他一生氣就醒了呢?
婁聞糟心地從那位曾經的上司如今的冤家身上收回視線,筆記本一扔,就站了起來。
既然沒有線索:“不管怎麽樣,不能留在這兒。”
闖關者們迷茫的時候,關歲理已經重新站了起來,他打量了下地上的季開,似乎有點嫌棄,然後,他把身上的白大褂一脫,連着季開身上腦袋上的外套一打結,就弄出一個簡易的袋子,把季開套了進去。
可是季開這個人高得實在有些過分,這樣了還剩下一雙靴子露在外面,關歲理皺了下眉,只好把身上破破爛爛的襯衫也扯了下來,把季開的腳塞了進去。
襯衫沒了後,緊貼皮肉的是一件黑色的緊身背心,他的皮膚大概不怎麽見光,白得發亮,又滿滿積蓄着力量,裹在布料下的線條流暢,随着他彎腰一提,後腰正中的一小節皮肉,貼着脊骨凹陷下去,延伸入衣服的邊界。
他直起來身,那凹陷就遺憾地消失了,他随手掂了掂,就像提了一個巨型的垃圾袋,拎着,滿臉漠然走在了最前頭。
其餘人默默望着他的背影,不知道為什麽,長久沒有語言,半響,多格才意識到什麽,戳了戳婁聞的肩膀。
“我記得,你們應該有保護同僚名譽的義務吧,”多格吞了吞口水,實在不知道那位boss以後要是醒了,知道自己被當成垃圾拎來拎去,不得氣瘋了啊,“你不做點什麽?”
婁聞看看那個巨型垃圾袋,又看看關歲理胳膊上被季開弄出來的傷口,當即自動瞎了眼。
“你說什麽?我聽不到。”
然後一溜煙人就不知道哪兒去了:“還有個線索,我去找找那個科研經費審批辦公室。”熟練到讓人懷疑他每天待在議會,幹的就是這個。
其餘人面面相觑,片刻後,也紛紛四散而去,他們也還是趕緊找找那個該死的科研經費審批辦公室吧,沒準季開醒之前他們就已經出去了呢?
于是這條路上,能看見的只剩下了關歲理一個,他提着手裏沉重的垃圾袋一步一步遠去,踩在不算堅硬的土地上,留下一行清晰的腳印。
***
關歲理也不知道走了多久,換了多少次手。
他終于看到不一樣的風景,把那包巨型垃圾扔在腳邊的時候,兩個手心已經被勒出深紅色的痕跡。
耳邊的轟鳴聲,在他再進一步後,徹底消失,他也從管道的包圍中走出,然後,看到了一處難得平坦的地帶。無數挺着肚子的女人躺在那裏,警惕地看向了他。
即使是關歲理,也不知道現在還能說什麽,就在這裏,一陣嘈雜的嬰啼從她們身後的屋子裏傳了出來,那令人心煩的哭聲一個引發一個,就像會傳染一樣,整個屋子全都滿了。
那哭聲甚至密集地疊了起來,于是到了耳朵裏,只剩下一陣平穩的長鳴,也不知道這不算大的屋子裏,到底藏了多少個孩子。
在這哭聲響起的瞬間,那些女人更仿佛炸了起來,她們拖着笨重的身體,一個攙着一個站了起來,一排排攔在了屋子前面。
他們仿佛要撲上去撕咬關歲理的脖子,可為首一個人開口,說的卻是:“至少三天。”
關歲理不知道怎麽回答。
于是最開始那個女人就歇斯底裏,她的眼睛死死打量着關歲理健全且營養良好的胳膊腿,露出無法掩飾的羨慕:“你這種人,一定住在樓上吧,你們一天吸口氣,都得我五十個孩子送命,我們只要三天了,你還要怎麽樣!”
關歲理大致猜到了什麽,她們的孩子,同樣也是她們賴以為生的商品,在她們的認知裏,關歲理只有一個身份,就是靠着他們孩子的命活下去的混蛋。
關歲理張了張嘴,嘴唇泛着鐵腥的疼,他幹澀的唇皮撕裂後滲出了血:“你們要什麽?”
“我們要什麽?”無數的女人同時發問,“我們要食物,要水,你在問什麽!”
“把水給我們!”
關歲理很想變出點什麽,可是他兩手空空,幹渴的喉嚨泛着刺痛,肺腔裏呼吸着辛辣,他沒法動彈。
于是女人的目光變得哀傷:“兩天,不能再少了,你不能讓我們也都去死。”陡然,她的目光怨毒地盯着關歲理,她每一個字都像是磨着牙,“我們死了,你們也別想活。”
關歲理蒼白的聲音聽得他自己都無力:“那上面可以買到。”
女人的聲音尖利得幾乎蓋過了那持續的嬰啼:“不,我們不要變成怪物,我們不願意,你不買就走,你走,你走啊。”
到後面,甚至扭打着就要上來驅趕他。
關歲理看着她們大得不正常的肚子,根本不敢停留,他反應過來,已經重新拎起袋子,遠離了那片平坦卻起伏的地帶。
可走出許久,那變形的腹部依舊在他腦子裏依舊揮之不去。
她們或許是不願意被機械粘連,成為畸形的怪獸,她們想維持最後的人類的形體。
可是那贅生腫瘤一般的腹部,誰知道算不算另一種意義的異化。
關歲理又走了很久,他見到了許多這樣的地方,得到了大同小異的話語,有的罵得狠些,有的罵得輕些。
關歲理繼續走着,但到了這個時候,他大概也知道這個世界究竟是怎麽回事了。
在空氣污染到極限之後,人類的生産全線癱瘓,人類瀕臨滅絕。
他們于是全力投入了一切可以淨化空氣的研究中,可理論成立之後,卻遭遇了技術的限制,于是,他們想到了自然界最為精巧的天然計算機——人類。
也就是他們自己。
他們沒有時間做風險評估,甚至連應急檢測都沒有,半數以上的人就被投入了這巨大的血肉機械中。
這巨大的機械轟鳴滾滾,逐漸将剩餘的所有人,也一起裹了進去。
可即使這樣的境地,依舊有着人與人之間的差別。
生活在淨化出風口的那些人,掌握這底層不敢奢望的空氣。
他随随便便拿出去一點,就有無數人蜂擁而上,為了争一口氣,心甘情願替他去死。
而同樣,有些人甚至連溫飽都只能靠着每日微薄的薪酬。
或者,為了家人,冒險進入那最暗處的工廠大樓,他們沒有奢望能出來,他們甚至知道,他們用命換來的東西,也支撐不了家人多久。
他們最終都要死去,在陰冷的地下被攪拌在一起。
在這樣的高速消耗下,對新生零件的需求也就水漲船高,于是也有了那麽一大批人,她們盯上了自己的子宮。
她們生産出一團團的血肉,那血肉轉手就會催生出新的,一批批的新的零件,短暫地痛苦過,然後消失在泥土下。
就連關歲理他們自己,負責用權限給他們提供食物,本身也不過是這巨大的血肉機器的一部分。
他們被挂着生産者的标簽。
他們被視為珍貴的資源,他們得到了最好的優待。
在他們不知道的時候,每天他們在高樓盯上呼吸一天,就會有五十個人被掩埋。
關歲理沒有抽煙,周圍也只有刺鼻的酸氣,可他忍不住又要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