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夢想是照亮人生的星星(4) (1)
後來我寝室那些姑娘還是知道了倪采的存在,我禁不住她們的軟磨硬泡,就把我和倪采的事全說了。有什麽呢,就算才子風流,浪子多情,而倪采二者兼備,我們的感情也不見得就不會長久。在我看來,兩個人在一起開心就好了,老想以後多累啊。我們寝室有一姑娘,男友是一軍人,按說夠正派了,可是那男的老懷疑她在學校會做對不起他的事,每次聊天都是相互質疑的口氣,今天分手了明天又和好了,搞得人看着都累。
周末的時候,我們常去爬山,雖然這山已經沒有什麽景色了,但奇石怪岩還是有的。就像長得不漂亮卻有一副好身材的姑娘一樣,雖然不能養眼,卻可以鍛煉身體。歷盡艱險,站在山巅,閉上雙眼,清風拂身而過,這次第,怎一個爽字了得。
受倪采的影響,我也開始寫小說。因為我只有寫博客的經驗,所以一開始寫的文字很讓人吐血。例如:愛上你的煙疤或者左手的無名指了,或者被現實扯碎的長着翅膀的心,再或者就是我被歲月那雙汗毛老長的手撫摩之後滿臉褶皺。
寫完之後,我就給倪采,讓他推薦到他熟悉的雜志。可是這個男人老是以我寫得太矯情為理由,将我嘔心瀝血披星戴月鼓搗出來的文字悉數斃掉。大義滅親這件事在外人看來自然是俠士之舉,可是被滅的親人沒有不恨得咬牙切齒的。這次我心一橫,瞞着他直接投寄到了雜志社。一想到那小子拿起刊有我文章的雜志目瞪口呆的傻樣,我就樂不可支地想在床上打個滾。
被現實扯碎的長着翅膀的心
我出生的時候,計劃生育抓得正緊,政府提倡少生優生最好不生,對超生的人實施“抓、打、罰”三位一體療法。許多幼小的生命啼聲未止便被父母扔進了尿罐。我也不例外,可惜我天生水性好,泡了半天也沒斷氣。無奈之下,父親只好以十塊錢的價格把我賣給了一對不會生育的夫婦。
在農村待過的人大概都知道,若是母雞不會下蛋,就需要在它的窩裏放一個圓圓的類似雞蛋的石頭,俗成“引蛋”。這樣母雞就會發現自己除了和公雞調情之外還有下蛋的功能,然後義無反顧地下出蛋來。沒想到這辦法放在人身上同樣管用。那對不會生育的夫婦把我抱回家不久,就弄出了自己的孩子。
然後我就成了多餘的。他們打算把我退還給父親,可是父親賣我的時候沒有開發票,我又無災無病不屬于三包範圍,于是矛盾産生了。他們争吵着,唾沫星子噴了我一臉。可憐我那時太小,如果那時我會走路,我一定悄悄地走掉,我最不喜歡給人添麻煩了。後來,那對夫婦硬是把我扔在我家門前老槐樹下廢棄的磨盤上,理直氣壯地走了。母親心慈,頂着父親的罵聲把我抱回了家。然後父親被迫交了一千多塊錢的罰款。再然後跟所有的農村孩子一樣,我玩着泥巴拖着鼻涕磕磕絆絆越長越大。
與農村小孩子不同的是,我特敏感,屁大點事也會被我引發出無限感慨。識字以後,我愛看小人書,就像現在的小孩子癡迷漫畫一樣。那時為了看書的時候不被人打攪,我常常揣上手電筒和小人書溜到東廂房的衣櫃裏。有一次我不小心在衣櫃裏睡着了,醒來的時候已是深夜。我以為爸爸媽媽一定在外面瘋了似的找我,可是出去一看,人家早鑽被窩裏打起呼嚕了。這事情讓我傷感了許久。小人書是向鄰居王二借的。那是個雕刻藝術家,他喜歡雕刻小人書上的人物,小時候我很欽佩他。不過這篇文章跟他沒多大關系。
我是在離家百裏之外的一所私立大學讀書。那學校真叫爛呀!我們八個男生擠在一間不足十平方米的寝室裏,早上放個屁到晚上還沒散盡,大有餘臭繞床三日不絕之趨勢。食堂也很小,打飯要排隊,一不小心就會濺上一身湯汁。教室和廁所倒稱得上寬敞明亮,可教室裏一天到晚都鬧哄哄的,廁所又不宜久留。所以喜歡獨處的我只好翻牆到校外的小樹林裏散步。也就是在這裏我認識了鄰班的李小白和同班的栀子。當時他們倆鬼鬼祟祟地躲在一棵巨大的松樹後面聊天。
李小白:做我女朋友吧!我會給你幸福的。我們一起去仗劍走天涯。
栀子:我們才剛認識哦!
李小白:沒關系的,感情可以慢慢培養,過程可以省略。
栀子:你帶我來這裏不是談詩歌的哦?
……
我懶得當燈泡,轉身欲走,卻被眼尖的李小白發現,居然還叫出了我的名字。我相當驚訝。因為剛開學不久,同班的人尚且不熟,隔壁班的他又是如何曉得我的名號的?因為剛才聽到栀子提到詩歌,我就答應李小白坐下來聊聊。其實我當時對詩歌的認識僅限于幾個唐朝的詩人,所以當李小白神侃卧軌的海子和瘋掉的食指的時候,我只能哼哼哈哈地敷衍過去。侃完詩歌侃教育。第一次接觸我就領略到了李小白同志的三寸不爛之舌。但我想他多半只是說給栀子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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栀子坐在我後面一排靠窗的位置,那裏光線好,噪音小,很适合看小說。相比之下,我的位置簡直是腹背受敵。同學口中連綿不絕的單詞和公式像一種咒語,搞得我心煩氣躁,幾欲抽人。我漸漸覺得李小白那天在小樹林裏說的話也不無道理:等待我們的是長達三年的加工,然後合格的送到研究生院校再加工,不合格的就被淘汰到社會上。就像我們小時候玩的玻璃球,出廠前要被不斷地打磨,直到棱角盡失。你看看那些好學生,就像一個模子做出來的,身如蝦米,眼如死魚。
我們班主任是個認錢不認人的家夥,遲到、早退、曠課、考試不及格、上課不認真聽講都要罰款。所以每個月提前預付了一百塊錢之後,我就可以在所有時間随心所欲地看小說,自習課時也不會有人過問我的去向。其實大多數時候我是被栀子拉去當電燈泡。她好像不喜歡李小白,但也不讨厭和他在一起。畢竟這學校有趣的人實在太少了,李小白好歹也算是一鬼才。他真是語不驚人死不休,我曾拜讀過他的文章,裏面經常出現這樣的句子:我疼得千山鳥飛絕,餓得手可摘星辰。
我覺得這除了能證明他記得不少詩歌之外,再嚼不出別的味道了。可他的語文老師卻稱贊他想象力豐富,有李太白之遺風。還有這樣的句子:我郁悶地看着同樣郁悶的你感到更加郁悶。我津津有味地看着你津津有味地啃着雞腿感到更加津津有味。
據說李小白還寫詩,但我看過他的文章之後就斷絕了看他詩歌的念頭。栀子的詩我倒是看過一些,隐隐約約記得一些支離破碎的句子:我停在某個空白處,等待那些陌生的字跡。所有的生活方式和感覺,我都體驗到了,只是缺少實踐。他在流言蜚語中走過,他樂于選擇自己的道路,尋找我們最終渴望的,我和你會在那裏相遇。
栀子為我們逃課找了一個很好的理由:藝術是懶散人的事業,我們都是為藝術而生的孩子。所以我們是為了藝術而逃課,我們很偉大!那時我們這裏還沒有網吧,除了在小樹林裏閑聊,到佛光廣場喂鴿子之外,我們不是在學校,就是在“暗地病孩子”書吧,不是在“暗地病孩子”書吧,就是在去“暗地病孩子”書吧的路上。随便挑一本書,要一杯廉價的奶茶,把身子完全陷進柔軟的沙發裏,一待就是一個下午。書吧的老板兼服務員是一個二十歲左右的骨感美女,臉上總是挂着一抹憂傷。她喜歡鄭智化的歌,店裏常常萦繞着那首《中産階級》:
我的包袱很重我的肩膀很痛/我扛着面子流浪在人群之中/我的眼光很高我的力量很小/我在沒有人看見的時候偷偷跌倒/我的床鋪很大我卻從沒睡好/我害怕過了一夜就被世界遺忘/我的欲望很多我的薪水很少/我在臺北的馬路上迷失了我的腳/沒有人在乎我這些煩惱/每個人只在乎他的荷包/我常常喝着可樂我吃着漢堡/只是心中的空虛饑渴無法填飽/是不是就這樣平凡到老/我的日子一直是不壞不好/是不是學會了放棄思考/這樣的我才能夠活得很好/頭殼壞掉才能夠活得很好
李小白寫小說的時候也喜歡聽這種音樂。說真的我很怕李小白寫東西,每次他寫完一篇小說後都會激動地拉起我的手,說,兄弟,我就要出名了!我這篇小說絕對是十年來中國最好的文學作品。你說我投給哪家出版社好?
我從不追問他那些稿子後來的歸宿,估計都被他燒掉了。他喜歡燒東西,用他的話說就是他喜歡那種灰飛煙滅的感覺。
大一的下半學期,我花了點錢買到了栀子旁邊的座位,沒有近水樓臺先得月的意思,只圖清靜。我一直對異性沒有什麽特別的興趣。我覺得,能在一起快快樂樂的就好了,沒必要非得強調誰是誰的誰,誰只屬于誰。人最終都是只屬于自己的。
有一天李小白突然消失了,于是我整理好行囊,踏上火車不告而別,一路向西,幻想着能遇到崔建口中的花房姑娘。可是餓了兩天肚子,一件新鮮有趣的事情也沒碰上,到處都是一樣的高大的樓房,到處都是一樣的麻木的臉龐。
信上沒有說他要不要回來,我和栀子目瞪口呆。不過我想社會主義國家應該是餓不死人的,碰了一鼻子灰之後他自然曉得回頭。李小白走後不久天便轉涼了,小樹林裏彌漫着蒼涼的味道。栀子仍穿着飄逸的裙子,露着雪白的小腿。女孩子似乎都舍不得夏天,感冒了也要義無反顧地穿着一身單薄的衣衫。我是怕冷的,早早地用長褲和夾克把自己裹得嚴嚴實實。少了巧舌如簧的李小白,我和栀子就像兩個不合槽的齒輪。我們都不想一個人待着,可是兩個人在一起又不知道該做些什麽。栀子喜歡自顧自地撥弄地上的松針,或是把玩一塊光滑的石頭。這樣一蹲下去就要玩幾十分鐘,站起來的時候毫無懸念地要兩眼一黑倒在我身上。她貧血。每次我告訴她,要緩緩地站起來,她都是答應了然後又忘記。不過說真的,被她香軟的小身板倚着,是件很惬意的事情。
每天傍晚吃完晚飯,我們都要去以前從不去的廣播站,那裏有一臺十四寸的黑白電視機。我們等着新聞聯播結束以後看天氣預報,關心的當然是拉薩。書上說那是日光城,我想李小白去那裏可能是為了躲避黑暗吧。他走之後我才發現原來我一點都不了解他,甚至從沒想過要走到他內心深處去看一看。
一晃就到了大四,同學們都在忙着考研,桌子上堆着的學習資料高過了頭。而我的桌子上一如既往地孤零零地躺着一本被我摧殘成海帶狀的小說。栀子依舊津津有味地在桌子底下折着飛禽走獸。我們都抱着混到死也不向應試教育低頭的态度。到畢業的時候,看着匆匆離開學校的同學,我驚訝地發現我竟然叫不出其中任何一個人的名字,長達四年的大學生活仿佛只是睡了一覺。不過醒來後并非無路可走。改革開放讓父親的腰包鼓了起來,在家過了一個悠閑的暑假後,父親給了我一筆數額不小的錢,讓我選擇創業或繼續上學。我仍舊去了栀子所在的小城,說服栀子跟我一起去附近的一所藝術學校讀書。栀子對我言聽計從,開學那天她卻消失得無影無蹤。
新學校真是另一個世界,老師和學生比着玩個性。奇裝異服就是校服,正兒八經必遭人唾棄。耳釘、唇釘、鼻環、腳鏈、手鏈、項鏈,缺一不可。你若是穿西服打領帶,門衛都不讓你進校門。到處可見這樣的标語:生命在于折騰。頭可斷,發型不可亂。校園裏的花花草草、雕像路标是不可以亂摸的,當下流行行為藝術,沒準那蹲着的就是你的導師。早操是不用上的,這裏幾乎沒有晝夜之分,老師想上課了就會打電話給你。每個房間都是隔音的,你可以瘋到四肢癱瘓,睡到海枯石爛。戴着小紅帽的校長在開學典禮上說:藝術與規矩無關,與公式定理無關,與功名利祿無關,我們發現美,創造美,享受美。若是對藝術的感情不純粹,我勸你趕快退學。一周內退學的,學費全部退回。這話吓了我一跳,說真的我對藝術沒什麽具體的感覺。我狂熱得不幹脆,憂郁得不徹底,看不出一點藝術家的潛質。我連顏色都認不全,就厚顏無恥地來學美術了。
我依舊是獨來獨往。有時我真想揪起某個同學的衣領使勁搖晃幾下,然後問她為什麽不願意跟我交往。可始終只是想想。教學樓前有一片寬闊的草坪,夜深人靜的時候我會躺在上面,看遙遠的天空,看昏黃的路燈。偶爾看到校園裏長發飄飄眼神落寞的姑娘會讓我想起栀子,想起她柔軟的皮膚和帶着拉芳洗發水味道的長發,想起那句詩:世上多少笨小孩,未曾深愛已言別。
“暗地病孩子”終于停業了,老板不知去向,招牌換成了北京烤鴨,生意紅火。我開始留長發,幻想有一天頭發變成翅膀,帶我飛翔。睡覺的時候我故意用被子把自己裹得像一個繭,幻想一覺醒來變成蝴蝶。可是生命一天天腐爛,該變的都沒有變。我傻傻地告訴自己,一切會好起來的,以後會好起來的。
第18章 你是翻山越嶺來尋找我的小熊,我是茫茫人海中等待你的那棵樹(1)
遠方
遠方除了遙遠什麽也沒有。我一直是這樣想的。所以活了十八年,我沒有離開過我的出生地。我很慶幸我出生在這個地方,這個城市遠離海洋,遠離沙漠。這裏不會有臺風,不會有沙塵暴,不會有洪水或者泥石流。雖然不久以前離我所在的這座城市不遠的地方地震了一下,但并沒有影響到這座城市裏的人的生活,完全可以對地震忽略不計。
這座城市空氣濕潤,街道幹淨。很多年前這裏出生過一個叫蘇東坡的人,這個人活着的時候才華太過橫溢了,所以至今仍舊被人仰慕。這座城市凡是有路燈的地方就有這個人的詩詞。這個人以前住的院子現在成了著名的景點,每天都有很多外地人慕名而來,看看他生前用過的筆墨紙硯,看看他生前睡過的床和房間,為他生前用過的尿壺感慨,向他生前穿過的襪子致敬。
如果不是遇見季沐陽,我想我這輩子都不會離開這座城市。為什麽要離開呢?這裏有我需要的一切,上南大街可以買到我喜歡看的各種圖書雜志以及唱片,下西街有我喜歡的各式各樣的衣服。至于日常的生活用品,下了樓就能買到。雖然這裏沒有高大的摩天輪、過山車或者巨大的音樂噴泉,但是着什麽急呢?田家炳中學附近不是正在修建一個廣場嗎?耐心地等待吧,一切都會有的。
可是季沐陽不這麽想。
他一聽到遠方這個詞就激動。如果給他足夠的錢,他必然要把地球走個遍。他說他活着就是為了流浪,就像鋼琴活着就是要被人彈,籃球活着就是要被人打一樣。
如果我口袋裏有一塊錢,我會買個冰激淩吃。如果季沐陽有一塊錢,他會随便搭上一輛公交車坐到終點再走回來。如果硬要在我們倆身上找共同點,那只有一個,就是貪睡。
我學習成績很好,季沐陽學習成績很差。所以雖然我們都會因為貪睡而遲到,待遇卻不一樣。我即使在下課前一分鐘才踏進教室,老師也不會說什麽。季沐陽即使在課剛上一分鐘就踏進教室,也會被罰站,下課後還要到辦公室接受思想改造。
我和他相熟,就是因為遲到。因為前一天晚上通宵看小說的緣故,第二天我一直磨蹭到上午最後一節課上了一半的時候才到學校x我看看時間,離中午放學不到二十分鐘了,索性不進教室,躲到操場上,掏出書包裏的小說繼續看。
剛坐好翻開書,就有人拍我的肩膀。我回過頭,就看到了季沐陽那張睡意未消的臉。他說林倩你幹嗎呢?我說看小說呗。他說真嫉妒你,你遲到半天還可以心安理得地在這裏看小說,我只遲到了十分鐘就要被罰掃廁所。
我合上書,擡起頭看着季沐陽亂糟糟的頭發說,大概是人品問題吧。如果你學習成績好一點,高考的時候能不影響學校的升學率,應該也不用掃廁所吧。
季沐陽看我合上了書,就在我身邊坐了下來。他說我們聊聊天吧,同學快三年了都沒和你說過幾句話。我一直覺得你挺神秘的,天天遲到看小說,成績還是能那麽好。
我說你坐遠一點,坐這麽近,不知道的還以為我們戀愛呢。我不聽課不代表我沒有好好學習,咱們那幾個老師課上得太爛了。以我的智商,即使一節課也不聽,考試的時候也不會犯難。你要是沒事就去掃廁所吧,別影響我看小說。
季沐陽說你不用嫌我煩,過陣子我就走了,離開學校,離開家,離開這座城市。
如果季沐陽把臉洗幹淨頭發理順再換上一身飄逸的衣服坐在我身邊說這句話,我可能會覺得很傷感。我可能會拉着他的手語重心長地說你不要走,你走了以後誰掃廁所。
可是他偏偏頂着一頭亂糟糟的頭發,一副吊兒郎當的樣子,讓我覺得他所謂的退學甚至離家出走不過是他昨晚沒做完的夢。于是我說,你是不是青春叛逆的小說或者電影看多了?
季沐陽說,你才看青春叛逆的小說,你們全家都看青春叛逆的小說。你這個人太冷血了,但凡內心只有一小塊柔軟的地方的人都不會對一個即将退學的同學說這樣的話。
季沐陽學習成績不好,語文最爛。可是他偏偏喜歡說一些看起來很華麗唯美但是仔細琢磨卻是病句的話。還好他要表達的意思我基本上明白。為了證明我的內心還是有那麽一小塊柔軟的地方,我假裝很不舍地說你為什麽要離開啊?
季沐陽說,這個說來話長。我在很小很小的時候就有一個夢想。
我說你就不要提小時候了,長話短說,我等下還要去吃午飯呢。
季沐陽說你有沒有什麽遺憾?
我說我唯一的遺憾就是小時候沒有一個會講故事的外婆。
季沐陽說,我很久以前就想退學,現在眼看要畢業了,再不退學就沒機會了。沒機會了就會感到遺憾。村上春樹曾經說過,十五歲的時候最好來一次離家出走。我十六歲的時候才看到村上春樹的這句話。我已經錯過了一次,不想錯過第二次了。
我說你這是什麽邏輯啊,剛才說你青春叛逆小說看多了你還不承認。退學容易,離家出走容易,但是之後呢?你靠什麽生活?
季沐陽說到時候會有辦法的。我給你講個故事吧。
有一個孩子,九歲時失明,常年生活在盲人影院。從早到晚聽着那些電影,聽不懂的地方靠想象來補充。他想象自己學會了彈琴,學會了唱歌,還能寫詩。背着吉他走遍四方,在街頭賣藝,在酒吧彈唱。他去了上海、蘇州、杭州、南京、長沙還有昆明,騰格裏的沙漠阿拉善的戈壁、那曲草原和拉薩聖城。
他長大後愛過一個姑娘,但姑娘不愛他;他恨過一個姑娘,那姑娘也恨他。他整夜整夜地喝酒,朗誦着號叫着。他想着上帝到底存在不存在,他想着魯迅與中國人的惰性。他越來越茫然,越來越不知所措,找不到出路要絕望發瘋。他最後還是回到了盲人影院,坐在老位子上聽那些電影。四面八方的座椅翻湧,好像潮水淹沒了天空。
季沐陽講完故事,下課的鈴聲就響了。我一邊收拾書包一邊對季沐陽說,你不要胡思亂想了,學習才是硬道理。
季沐陽說,到了遠方,我會寄信給你的。
我沒有再理他,背着書包朝食堂走去。食堂最近來了一位山東的廚師,做的大餅很好吃,去晚了就賣完了。
下午上課的時候,我回頭去看季沐陽,發現他的桌子空着。連續幾天,一直空着。後來就聽說他退學了,再後來他的桌子被老師搬出了教室。
季沐陽退學事件并沒有引起多大的風波,他一直獨來獨往,沒什麽朋友。如果不是他退學前和我聊過天,恐怕我也得過很久才注意到他不在了。
在書店買書的時候也碰到過他幾次,但也只是點頭微笑擦肩而過。
在我快要将季沐陽遺忘的時候收到了他的信和一張周雲蓬的專輯。信很薄,字跡不像我想象的那麽糟糕。信中他告訴我他在麗江,他說那天給我講的故事其實是一首歌的歌詞,他建議我去聽周雲蓬的歌。
專輯的封面上有周雲蓬的介紹。九歲失明,留在視覺中的最後印象是動物園裏的大象用鼻子吹口琴。十五歲彈吉他,二十三歲大學畢業,其後游歷十餘城市,以彈唱為生。
我聽着周雲蓬穩如泰山靜如秋水的歌聲,暗想季沐陽平白無故為什麽要寄信和送禮物給我?按我看過的言情小說的情節來推理,作為唯一的男主角季沐陽和唯一的女主角我,如果繼續接觸下去,勢必要擦出一些愛情的火花來。可是哪個蹩腳的作者會一開篇就把男主角發配到遠方,讓整個故事都變成女主角的獨角戲呢?
此後一直到大學畢業都沒有季沐陽的消息,我沒有絲毫的期待。他不是我喜歡的那類男生,我喜歡的男生應該像早上八九點鐘的太陽,讓人感到溫暖,讓人充滿希望。而季沐陽是下午五六點鐘的太陽,随時會消失不見。如果一定要從季沐陽身上找出讓我喜歡的地方,那就是他會講故事,而且是第一個講故事給我聽的人。我喜歡會講故事的男生,夜深人靜的時候聽着故事入睡是我向往已久的事情。可是我不喜歡故事裏的人。故事裏的人太遙遠,就像季沐陽,講着講着就把自己講進了故事裏。
暑假裏我窩在家裏看了兩個月小說。我考上了研究生,依舊在原來的學校。我不知道這樣做是不是為了收到季沐陽的信。他不知道我家的地址,我不知道他的地址。如果他要聯系我就只有把信寄到學校,如果我想知道他的消息就只有留在學校。這一切看起來都太像愛情,女主角為了男主角而留校,心甘情願地忍受考研的壓力。
我覺得如果把心态放松的話讀研究生和讀大學沒有什麽區別。這座城市沒有特別好的學校,讀名校的話起碼要去幾十公裏外的省城。我讀的大學是所謂的貴族學校,裏面有一個體育場、兩個食堂、三個操場、四條兩邊是花草的長廊、五座公寓樓、六座教學樓。省城有些大學還沒有我讀的大學環境好地方大。
開學後,季沐陽的信來得斷斷續續,有時候一星期能收到兩封,有時候兩個月只有一封。無聊或者煩悶的時候,我就拿出季沐陽的信來看,有時只是盯着信封發呆。想象這信跋山涉水漂洋過海從遙遠的地方一路走來。有時我會把信拿起來放在鼻子上聞,看有沒有風塵味。之所以這麽矯情,倒不是因為這信是一個男生寫的,而是這信來自一個遙遠且陌生的地方。
有時候我會想,季沐陽為什麽要放棄家裏舒适的環境去遠方流浪,這不是花錢買罪受嗎?從這個問題我會想到為什麽有的人喜歡吃猴腦,有的人看到猴腦之類的東西就惡心?為什麽有人喜歡待在熟悉的地方而有人總想去遠方?這些問題就像旋渦,在看似平靜的生活中旋轉,一不小心就會跌進去,無法自拔。
季沐陽在信中說當他到了遠方之後,我所在的地方對于他又成了遠方。這世界上有無數個遠方,有時候遠方只是一個詞語,不去遠方是一種遺憾,去了遠方又是另外一種遺憾。
季沐陽始終沒有回來,或許回來了,但是沒有找我。研二的下半學期,我沒有再收到過季沐陽的信,關于他的事情逐漸模糊,最終變成了回憶。為了紀念他,研究生畢業那年的暑假我買了張火車票,目的地是遠方。一路上我都在反複地聽周雲蓬的歌,是那直達內心的聲音,像微涼的風打在臉上。從此你去你的未來,我去我的未來,從此在彼此的夢境裏虛幻地徘徊。
沙發
醒來的時候已經是中午,窗外依舊在下雨,偶爾有閃電一掠而過,接着是低沉的雷聲,像是某種怪獸饑餓時發出的吼聲。也許是從小睡在緊挨着公路的房子裏,聽慣了車笛聲的緣故,響了一夜的雷聲非但沒有吵醒我,反而讓我睡得更香甜。看到這裏你大概要問,既然你睡得很香甜,又怎麽知道雷聲響了一夜?難道你不是獨居?難道你一醒來就聽到那些和你同居的家夥在議論昨晚的雷聲?是的,你猜對了。他們害怕雷聲,一到雷雨季節他們就要失眠。和他們相反,我喜歡在雨天睡覺,空氣裏有種清新的濕潤的味道。如果不是小白的到來,我可能會一直睡下去。
她真名或許不叫小白,她真名應該叫莎樂美或者洛麗塔。她是個美女,而在網絡上,小白是用來稱呼那些白癡和菜鳥的。我讨厭網絡,網絡把很多東西都改變了。我從來不上網,只在別人上網的時候,有意無意地瞥上一眼。有一次,我看到有個人在一個論壇發了張帖子,第一個回帖的人說自己是沙發,跟着是板凳和地板。作為一條用木頭和弓狀彎曲的彈簧與泡沫塑料做成的貨真價實的沙發,我不能理解這種說法。我對面那把外裹合成皮,內裝棉絮的沙發椅也覺得這是侮辱我們。在我的字典裏,每一種事物都有它獨一無二的解釋,比如小白,它只能是個褒義詞,只能用來形容那種皮膚很白笑容很乖的女孩。
不管我有多麽期待,小白最終還是和我擦肩而過,坐在了我對面的沙發椅上。她依舊是喝草莓味的雙皮奶,看的還是那種封面花哨的時尚雜志。從雜志的選擇上可以看出一個人的品位。這是一個以前常坐在我身上喝燒仙草的小夥子對他的同伴說的。他說這些時尚雜志沒有一本是真正貼合雞零狗碎的生活的,之所以讓衆人趨之若鹜,是因為這些雜志為他們編制了一個夢,人類無法得到卻不斷争取的夢。這個小夥子皮膚很黑,我叫他小黑。
小黑以前總是坐在我身上看純文學之類的雜志或書。也許是吃飯的時候吞得太猛,吃進了空氣的緣故,小黑坐在我身上的時候總是放屁。為了不影響別人,他總是把一個極具張力的屁放得很平靜。小黑現在已經畢業了,據說在當導演。據說他拍的電影和他放的屁一樣,表現手法十分內斂同時又很有力道。
和沙發椅不同,我可以同時容納很多人的屁股。以前小白常和一個男生相擁着坐在我身上,用兩根吸管喝同一杯奶茶。後來那男生不見了,小白獨自坐在我身上的時候,總有一些陌生的男生放着一屋子的沙發椅不坐,偏要厚着臉皮和小白擠在一起。久而久之,小白就放棄了我,選擇了那種只能坐一個人的沙發椅。
當小白喝着奶茶翻着雜志做着公主和王妃的夢的時候,我也在做夢。夢中我可以千變萬化,變成一把可以擁抱着小白的沙發椅,變成一杯被小白喝掉的雙皮奶,變成一本被小白捧在手上的雜志,或者幹脆變回我原來的樣子。
我原本是一棵樹,長在一群小孩放學回家的路上。有人用我做支撐跳過皮筋,也有人在我身上搭過秋千架,還有羞澀的小男生在我身上刻下他喜歡的小姑娘的名字。
有一天,有只鳥兒在我身上休息。它說做一棵樹真好,不用到處奔波,待在原地就有吃有喝。我說還是做鳥兒好,不用一輩子只待一個地方,可以飛來飛去,見到很多好玩的東西。鳥兒說你要是想到處走,就自殺吧。你死了以後,會有一個和你有緣的木匠路過此地,他會把你做成一葉扁舟放在江河裏漂蕩。
第19章 你是翻山越嶺來尋找我的小熊,我是茫茫人海中等待你的那棵樹(2)
為了自由,我獻出了自己年輕的生命。果然,如鳥兒所說,我死後不久,就有木匠相中了我。可是這木匠沒把我做成扁舟,而是把我做成了一個小板凳,放在房間裏。
這樣一來,還不如在馬路邊上呢。在路邊起碼還能看到很多東西,在房間裏只能面對那冰冷的牆壁。和我一起待在這個房間裏的,還有一張桌子。我把我的經歷告訴了桌子,桌子說你真傻,要知道江湖險惡、人心叵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