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夢想是照亮人生的星星(3)
我祥林嫂般地向室友訴說我的不幸。他們都是虎背熊腰的北方漢子,聽完我的哭訴後,他們一個個義憤填膺摩拳擦掌,要為我報仇雪恨。我說不必了,打輕了不解恨,打重了傷了我女友的心。
我的窩囊樣讓我的上鋪極為不爽。他說你要麽找那男的報仇,要麽離校出走,要麽去喝悶酒。躲在寝室裏哭哭啼啼實在愧對黨和人民的教育。我說單項選擇還是多項選擇?他說你樂意的話也可以多項選擇,先喝悶酒,再拍那男子一磚頭,然後順理成章地離校出走。我說讓我再想想。
我想象着自己真的擦幹眼淚離開寝室下了樓,失魂落魄地在街上走。如果過了三個十字路口還沒有被車撞到,我就可以坐在“失戀者酒廊”的高腳椅上,叫服務員上三打啤酒,一直喝到半夜。其間應該會上幾次廁所,撒尿的同時把晚飯吐掉。然後我繼續到街上游蕩,六神無主,東盼西顧。
這時候街上應該已行人罕見,女友可能會打電話來探聽我的狀況,我賭氣不接她的電話。可是她不甘心,一再打過來,我索性将電話關機。北方的冬夜有着刺骨裂膚的寒冷,啤酒激發出來的熱量在幾泡尿後便蕩然無存,我像失去父母又中了玄冥神掌的張無忌一樣無助。回校要受到室友的嘲笑,回家爸爸媽媽肯定要驚慌失措,這次沒考上更好的大學讀研已夠讓他們傷心了,如果失戀這種事也要驚擾父母的話,我都不能原諒我自己。
走着走着我身後不知何時跟着一輛出租車,我走它走,我停它停。好奇之下我決定上前問個究竟。開車的是個中年婦女。她說一看我走路的姿态就知道我喝了不少酒,再看我的裝束就知道我還是個學生。半夜三更喝醉酒不回家頂着寒風在街上溜達,不是失戀了就是考試考砸被父母罵了。她跟着我是怕我突然倒在地上睡着了,那樣第二天一早醒來,錢包被偷了事小,凍壞了身子這一生就毀了。我心想社會主義國家就是好,《賣火柴的小女孩》這樣的故事只會發生在丹麥。我摸了摸錢包發現還有一些剩餘,就上了車,告訴這位好心的司機阿姨我要去火車站。
出走并不是件光彩的事,沒必要告訴親朋好友。如果一走了之再不回來,那倒沒什麽,怕的是在外漂泊不了幾天就搞得灰頭土臉狼狽不堪,最後還是得放下雄心壯志,回來接受衆人鄙夷的眼神。我曾不止一次地冒出帶女友遠走高飛的念頭。可是每次我興致勃勃地向她講述我們在漂泊的路上可能遇到的各種新鮮事時,她都搖頭嘆氣,說我中了騎士小說的毒,說外面的月亮不比咱家鄉的圓。她的态度讓我深深地感覺到:堂吉诃德常有,桑丘不常有。現在我不必顧忌她的想法和感受了,我滿腦子充塞着一個字:走!
最近的一列火車是去庫爾勒的,我摸摸口袋,只剩下一張五十的紙幣和幾個一塊的硬幣了。我把紙幣塞進售票口,讓售票員随便給我一張車票,然後直接去站臺候車。站臺上零零散散站了不少人,只有我兩手空空,像一個逃犯。這是輛慢車,颠簸得厲害,還特沒出息,動不動就要給快車讓道。乘客大都拖兒帶女,聊天不控制嗓門,抽煙也不避人,沒事就喜歡脫了鞋隔着襪子摳腳丫子。我一上車倒頭便睡,醒來時天已大亮,我下了車。
陌生的小城,冷清的站臺。出站口到處是各式各樣的拉客的中年男女。乞丐倒是沒看到,興許是天冷,上班要晚一點。我擺脫那些熱情的中年男女,朝着我認為是城中心的方向走去。走着走着,突然覺得身後好像跟着什麽東西,回頭一看,卻是一個衣衫單薄眉清目秀的少女。在我和她目光交會的時候,她猝不及防地倒在路邊。路是黃土鋪成的,她倒下那一刻塵土飛揚。我來不及思索到底是不是自己電力十足的雙眼造成的這樣的結果,就充滿愧疚地走過去将她扶起。
在我充滿憐愛的呼喚聲中她緩緩醒來,嘴裏艱難地吐出兩個字:我餓。然後她就充滿信任地閉上了雙眼。她的話提醒了我,我的胃也好幾個小時水米未進了。身體是流浪的本錢。我雖不怕死,但我怕被疾病折磨得半死不活。我摸摸口袋,只剩下七枚硬幣了。我環顧一下四周,沒有發現飯店或商店。而火車站裏的東西超級貴,外面賣一塊的礦泉水這裏得賣三塊。雖然懷中的女孩情況緊急,可是在沒有找到落腳的地方之前我還不敢把自己搞得身無分文。
我試着抱起她,她并不算重,可是走了一段路後我還是體力不支了。我停在路邊,有路過的出租車示意我上車,我謝絕了。高高的城牆已近在眼前。吞了幾口口水後,我将她放到背上,掙紮着向城中走去。
古老的城牆包裹着的是現代化的高樓大廈,進城不遠便看到了一家飯館。我将她放到靠牆的小凳上,要了兩大碗牛肉面。服務員先端上來兩碗面湯。我試了試,不燙,于是就笨拙地喂起了身邊這個來歷不明的陌生女子。一碗面湯下肚,她的氣色好了許多。面端上來,她便不需我的幫助,一個人狼吞虎咽起來。
吃飽喝足,話就多了。她告訴我,這是她第三次大逃亡的第九天。我問她為什麽跟着我。她說她剛才跟我坐同一列火車,就在我對面。她看到我對她這麽漂亮的姑娘竟然視而不見,頓生好奇之心。于是尾随我,想看看我是何方神聖。
經她這麽一說,我仔細一端詳,發現她真是一美女。于是我問她為什麽會餓暈,她臉上頓時浮起兩朵紅雲。當時我們坐在小吃店油膩的板凳上,空氣裏全是蔥姜蒜醋的味道,服務員大臉小眼胖乎乎的很可愛。我左手放在上衣口袋裏的硬幣上,讓它們在指縫裏翻滾。七枚,是女友在去年送我的,全是2000年制造。送硬幣的時候她說她請香山寺的長老為我算了一卦,說我一年之內有可能會流浪他鄉淪落街頭,這幾枚硬幣可以讓我在吃一碗面後再給她打個電話,讓她彙錢過來救我。可是算命先生法力有限,竟沒有算出她會和我分手,更料不到我淪落街頭的時候還會搭救一個似乎比我更慘的人。
我付了面錢,拉起她的手回到馬路邊。馬路邊擺滿了賣服裝的地攤。這時候已是傍晚,在昏黃的路燈下,地攤上那些做工粗糙的服裝看起來倒也挺好看。身邊的姑娘告訴我她姓李名蘭,家住山西太原。她父親是個酒鬼,母親患了偏癱,為了給哥哥娶媳婦,父親要把她賣給財主做丫鬟。
我說你純粹就是扯淡,現在的皇帝不是武則天,現在也不是二十年代,財主和丫鬟早已是歷史,兒女的婚姻也不需要父母包辦。你最好告訴我你纏着我究竟做何打算,否則咱們就此別過永不相見。
她說你這人怎麽這麽兇,我又沒有對你情有獨鐘。我不想說實話是因為我有難言的苦衷,你就當我是你在路邊撿到的随從,我絕對對你忠心耿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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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說你難道看不出來我神情暗淡?我剛剛失戀,剛才又吃了一碗油膩的面,面裏放了很多鹽,我現在很想喝一瓶農夫山泉。然後找個星級酒店或者旅館,洗個泡泡浴美美地睡上一晚。可惜我沒有錢,這些想法都不能實現。
她說大丈夫何患無妻,有些人其實并不值得珍惜。你要是不嫌棄,現在就可以kiss me。
凜冽的北風将她的長發吹起,打在我的脖際,讓我感到一絲涼意。我想對她說一些甜言蜜語,卻被室友打斷了思緒。室友說:想什麽呢這麽入神,沒聽到你的電話在響嗎?
青春只是一首太溫柔的歌
2006年的夏末,我來到西安,在一所陰陽比例嚴重失調的電影學院過上了懶散無聊的大學生活。
我很怕告訴同學我的籍貫,一提到內蒙古,他們總要想起“天蒼蒼,野茫茫,風吹草低見牛羊”。我不得不解釋,其實我跟大家一樣,生在城市中,長在紅旗下。我吃飯不是用手抓,想喝奶也得去超市買。作為匈奴的後裔,我甚至不會騎馬。有時候看着他們同情的目光,我也忍不住自怨自艾起來,我怎麽就來了這麽個鳥想拉屎都找不到樹的地方。
不過這地方也不是一無是處,起碼有個很牛逼的名字——終南山。山下的小鎮叫太乙宮鎮,鎮上的太乙宮,是漢唐時期達官貴族避暑吟歌的雅境。王維曾在這裏吟過詩,老子也在這裏講過道,漢武帝求神拜佛妄想長生不老也是在這裏。可惜歷史只能用來遐想感嘆,物是人非事事休。如今道士不見,商販橫行,只讓人欲語淚先流。
我們每天只有兩節逃不掉的課,剩下的時間免不了煩惱叢生。為了豐富課餘生活,也為了鍛煉身體,我找了一個男朋友。當然不是本校的。我們學校的男生數量少質量差,拍電影的話只能演僵屍,所以他們都很識相地去學導演或編劇專業。
我男友的名字也很牛逼,姓倪名采,搞藝術的,蓄一頭長發,卻不打理。有時候我們聊天聊得口幹舌燥無話可說了,我就玩他的頭發。很神奇,他頭發裏什麽都有,像個百寶箱,耳環、大頭貼、煙頭應有盡有。有一天我還在裏面找到了我丢失半個多月的手鏈。
這麽一個不修邊幅的人,我自然不敢帶到學校讓小姐妹們評頭論足。質量再好性能再強的男人,也能讓那幫娘們說得一無是處體無完膚。事實上,倪采也不大愛出門溜達。他從來不看書,卻兇猛地寫着小說,順便還在國內好幾家文化周刊上開了專欄。樣刊的稿費全都寄到我們學校讓我收。他經常寫到我。在他的筆下我活得一點也不迷茫,不是拯救世界的俠女,就是刁蠻任性的公主,嘻嘻哈哈風風火火。無論在哪篇小說裏,我統一叫夏沫,不知道是他在洗衣服的時候看到的肥皂泡沫,還是喝啤酒時看到的啤酒沫。
唯一的一次,我們學校開運動會封了校門,我出不去,他很郁悶,就翻牆進入學校找我。結果剛一落地,就被剛上完廁所邊系皮帶邊往外走的校長撞見。倪采身形消瘦,那天穿着黑衣,長發糾結,從天而降,姿态潇灑,讓喝了點小酒的校長誤以為學生在拍電影。校長走過去,很關切地說:歇歇吧同學,大熱天的一個人上蹿下跳多沒勁,那邊不是在開運動會嘛,你沒報名?倪采哼哼哈哈點頭稱是,校長也就走了,沒走幾步又停下來回頭抛了一句:你那頭發真該洗了。倪采不愧是寫小說的,頭腦靈活,馬上接了一句:角色需要,角色需要。
這件事說明,倪采盡管足不出戶,社交能力卻一點也不差。跟當年未出茅廬便知三分天下的亮兄有一拼。其實,倪采在成為我男友之前,是個懷揣夢想整日東游西蕩的人。認識我之前,他和幾個朋友開車去西藏,走的是有死亡之線之稱的川藏線,結果真的翻了車,死傷大半,唯獨他皮毛安好。然後他就來了西安,投奔他的朋友,同時也是我的朋友,一個名叫老渣的人。那時他落魄且清高,有時候一天只吃一袋方便面,餓了就喝公廁的自來水,困了就睡公園的長椅,天冷的話就抱着城市裏四通八達的暖氣管道,有風的話就躲進超大的垃圾桶裏。當然這些是他後來才告訴我的。要是早知道這些,以我悲天憫人踩死一只螞蟻都要自責半天,然後怕它孤單再踩死幾只和它做伴的性格,一定會買一大箱子方便面送給他。
後來他還是在西安待不下去了。老渣那個人消極冷漠極不靠譜,整天抱着今朝有酒今朝醉不怕明天冷風吹的态度生活。而倪采抱着那麽大的理想,當然不甘心過一天算一天,可以一天吃泡面,可以兩天不吃飯,但如果剩下的時間都浪費在無聊且沒有必要的事情上,他會抓狂。于是他去了北京。在北京的生活他沒有告訴我。雖然他打扮一下也頗為帥氣,但我相信他不會去傍富婆。總之他再來西安的時候已經是圈內的名人了,随便找一家書報亭買一本當月的或過期的文學雜志都能看到他的作品。他找到我,說他打算在西安找個安靜的地方寫長篇小說,于是我就在學校附近給他租了間房子。從我們學校到市區要兩個小時的車程,中間還要轉車,所以來我這裏之後,他很少再見圈內的朋友,換了手機卡,通訊錄裏只存了我一個人的電話號碼。他說這樣電話一響,他就知道是誰了。
因為住得近,我經常去找他玩。他也不介意我打斷他的思路。通常我一去,他就泡上兩杯茶,從床頭櫃裏摸出一盒象棋,鋪到床上,殺得昏天暗地。我下棋的時候一臉兇相,他說也就這時候我看起來像個匈奴的後裔。他喜歡叫我小蠻女,每天去找他的時候帶一些水果,走的時候幫他把垃圾拎到樓下。
他很少送禮物給我,如果情書不算的話。在這個物欲橫流、愛情如快餐的年代,認真寫下的情書要比玫瑰啦玩具啦更讓人感動,起碼更讓我感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