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2)
徒步前行,宋地球一邊走,一邊繼續對司馬灰唠叨:“唐書稱這古絲綢之路上最危險的兩片區域,一是白龍灘,二是黑龍堆,從古以來既是熱風、惡鬼出沒之地,上無飛鳥,下無走獸,人畜皆不敢過,以我的親身經歷來看,可并不都是虛構誇大之言啊。”
司馬灰聽得不解:“風災應當是指風沙帶來的自然災害,可鬼難又指什麽?是說那片荒無人蹤的沙漠裏有鬼嗎?”因為在以往的古老記載中,一旦形容起荒漠裏的恐怖與危險,總是少不了要提到“熱風、惡鬼”,或是“風災、鬼難”之類的詞彙,聽說駱馬之類的大牲口眼淨,能夠以目見鬼,走進“大沙坂”便會平白無故地受驚發狂,根本收攏不住,很容易跑散。難道駝馬果真能夠在沙漠裏看到一些人眼看不到的東西?
宋地球突然被司馬灰問起此事,一時間也很難給出準确答案:“鬼難……此類事件在歷史上沒有确鑿記載,還真是不易闡述明白,以我個人的理解,大概是古代對于某些超常規現象的稱謂。”他想了想覺得這也不算是什麽理論,便舉出一件事例:以前在江蘇義縣的山裏,有座“星星廟”,大概是清朝末年建造的,一年到頭香火不斷。為什麽要叫“星星廟”呢?據說是因為廟裏供着塊“隕石”。1953年大煉鋼鐵,家家戶戶捐銅獻鐵,造槍造炮造飛機,支援抗美援朝。當時有人說隕石裏含有金屬成份,就要把廟拆了,挖出埋在土裏的“隕石”,可當地老百姓迷信思想非常嚴重,給施工制造了很多阻礙。上級就派宋地球帶工作組前去調查走訪,他們到鄉裏四處打聽,問那些上歲數的老人,才知道原來當地人認為那塊“隕石”裏頭有東西,可能是某種成了精得了道的仙家。但這怎麽可能呢?再走訪下去,事情就傳得越來越邪了,甚至有許多目擊者,信誓旦旦地證實親眼看到過在那塊隕石裏有“死人”,而且還不止一個,是一大一小,那可不敢驚動啊,誰要驚動它們誰真是活膩了自找麻煩。
不過“星星廟”隕石裏為什麽會有“死人”?那又是兩個什麽樣的“死人”呢?工作組再追問下去,卻是人人都如大難臨頭,誰也不敢再多說了,面對這一連串的疑問,工作組經過讨論,決定無論遇到什麽困難,都要設法查清真相,如果想破除老百姓的封建迷信思想,就必須從根源着手,也就是挖出“隕石”進行徹底調查,然而等到清理工作結束之後,挖掘組面對這塊大如拖拉機頭的“隕石”,都驚詫得合不攏嘴了。因為“隕石”裏有許多琥珀狀透明物質,在強光照射下,可以看到其中裹着兩具僵屍,死者身着漢代服飾,一個是位婦人,另一個是她懷中抱的孩子。大夥就覺得很奇怪,沒人能夠理解,隕石是從天上來的,裏面怎麽可能會有漢代女屍?當時擔心造成恐慌,就用帆布把“隕石”蓋了,秘密運回實驗室進行解剖,經過研究分析,終于取得重大突破,解開了疑惑。原來這塊“隕石”,根本就不是什麽“天外之物”。那是在好多年前,大約在漢朝的時候,有一個剛生完小孩的女子,帶着孩子回娘家。走到半路上,經過一座火山,結果很不幸,母子兩個正好趕上了火山噴發,這個女人和她的小孩,被泥石流埋住,像琥珀一樣裹在了裏邊,泥石受到岩漿高熱形成了半透明的物質,內部卻始終處于密封狀态,千年萬載,永遠保持着生前的容貌。而石塊又被火山噴上了天,變成了一顆小行星,圍着地球轉來轉去。直到清代,才又化為一顆“隕石”,重新墜回了地面。
司馬灰聽了根本不信:“這就是您的重大發現?您剛才要是說考古隊從哪座古墓裏出土了唐明皇用過的避孕套,說不定我都能信以為真了。可星星廟的來歷我卻比您清楚多了,那裏面壓根兒就沒什麽屍體。”
宋地球解釋道:“我說的這件事情,僅是舉出一個例子作為比喻而已,不用追究是真是假,我只是想讓你們通過它了解‘求實’的必要性,因為有些考古現象,在發掘過程中總會給帶來很強的神秘感,很難使人輕易理解,可随着研究工作的深入,厚重的幕簾逐漸拉開,即便是再複雜的謎團,也終究會在我們面前真相大白……”
司馬灰惟恐宋地球又開始長篇大論地給自己講課,趕緊裝做綁鞋帶,故意落在了隊伍末尾。
穆營長和通訊班長劉江河在前邊引路,帶着探險隊徒步荒漠。有道是“望山跑死馬”,從破曉時分,就在這一望千裏的大戈壁上,看見前邊有片起伏綿延的土丘沙山,可拿兩條腿一步步地丈量過去,夜幕降臨後才踏進大沙坂。
天氣情況超乎預期的好,沒有出現傳說中的熱風流沙,此時的天空,仿佛是塊透明的巨幅水晶,呈現出無限深邃的藍色,“大沙坂”正在月影下沉眠,這片被天幕蒼穹籠罩着的浩瀚沙海,銀霜遍地,清冷似水,那些終年被沙塵覆蓋着的土丘,奇跡般的露出了真容。
衆人雖然常在野外行動,卻也從未見過如此攝人心魄的繁密星空,都不知不覺地擡起頭來仰望穹蒼。
司馬灰窺視天河,見星雲通透,在那平靜的深邃中,似乎蘊涵着巨大的恐怖,四周死寂的空氣中,仿佛充滿了某種危險的信號,不免暗覺不妙:“衆人腳下這座沙山,就應該是與克拉瑪依鑽探分隊會合的地點,可觀望良久,周圍又哪有半個人影。”
穆營長也莫名其妙地感到一陣不安,衆人攜帶的水糧在沙漠中根本維持不了幾天,如果不能與鑽探分隊會合,處境将會變得非常危險,他焦急地看了看手表,罵道:“咋球搞的,克拉瑪依鑽探隊不是早就到了嗎?難不成都死球了?”罵完又回頭命令通訊班長盡快用光學無線電與鑽探分隊取得聯系。
劉江河依命行事,可那部無線電裏始終沒有任何回應,急得他滿頭是汗。
宋選農耐心地寬慰道:“小劉同志,你別着急,再多試幾次。”
這時司馬灰見勝香鄰正舉着望遠鏡向四周觀看,神色間顯得有些異樣,就問她能不能通過望遠鏡看到克拉瑪依鑽探分隊?
勝香鄰搖了搖頭:“這沙漠裏好像什麽也沒有,可我總覺得有些地方不太對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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羅大舌頭也告訴司馬灰:“我剛走上沙山的時候,似乎看到遠處有些東西在動,可一眨眼就什麽都沒有了,你說這片沙窩子裏,許不是有什麽不幹淨的東西?”
司馬灰心知事态反常,就半蹲在地,把鷹一般敏銳的目光投向四周,沙漠裏寂靜得連掉下根針也能聽得一清二楚,一眼望出去沒遮沒攔,鬼影都看不見半個,一切都處于靜止狀态,除了沙子以外,再沒有什麽別的東西存在。
羅大舌頭先前在屯墾農場裏,曾聽人說這“大沙坂”本是一片被荒沙覆蓋的土山,掩埋住了不少古城墓穴,如有狂風掠過,就會從流沙下顯露出半截棺木或古屍手臂,解放前有支國民黨部隊,潰逃進“大沙坂”之後迷了路,那好幾百人,再沒走出來半個活的,都被這片恐怖的沙漠吞噬了,或許是大漠埋骨、旱海沉屍,至令死者不安,時常會有怪異發生,他不免懷疑克拉瑪依鑽探分隊在沙漠裏遇上了鬼,否則那幾十個大活人怎麽說沒就沒了?
勝香鄰秀眉微蹙:“你們考古隊的人,怎會相信這世界上有鬼?”
司馬灰雖感覺到附近有些異常,可觀察了半天也不見任何風吹草動,腦中繃緊的神經稍有松緩,便對勝香鄰說:“好多年前祥林嫂就提出過一個問題——這個世界上到底有沒有魂靈?但就算是魯迅先生,都無法給出一個準确答案。”
這時羅大舌頭忽然扯了司馬灰一把,指着沙漠深處說:“你瞧瞧那是什麽,我估計魯迅先生肯定是沒見過這種東西。”
司馬灰等人聞聽此言,都不禁深吸一口寒氣,他們順着羅大舌頭手指的方向望去,其時月明如晝,視野格外清楚,就見沙漠中有一個黑黢黢的物體,直立着緩緩移動,只是離得較遠,看不清肢體輪廓。
衆人又驚又奇,定睛再看時,周身寒毛全都“齊刷刷”地豎了起來,因為最讓人感到恐怖的,是那個影子只是“影子”,而不是任何物體遮擋住光線,留在地面上的“陰影”。它所經過的地方,也沒在沙漠中留下任何痕跡。
“必須有某個物體遮擋住光線,才會在地面留下投影”——這是人盡皆知的常識。可冷月寒星輝映下的大漠中,上無飛鳥,下無走獸,除了沙子就是沙子,在沒有任何“實體”的情況下,沙漠裏又怎麽會出現陰影?
第四話 壁畫
穆營長常年在玉門甘肅一帶的沙漠裏剿匪,卻也從未碰上過這等怪事,他為軍多年,向來氣粗膽壯,從不信邪,認定是有敵特暗中跟随探險隊,立刻端起五六式半自動步槍,對天鳴槍示警,眼見沙丘下那團黑影越來越近,就對準目标扣下了扳機,“五六式”那種全世界獨一無二的特殊射擊聲,在空曠凄冷的沙漠中聽來,顯得分外“嘶啞”。
穆營長槍下雖未落空,但沙地上那團“鬼影”卻似無知無覺,7.62毫米口徑的制式步槍子彈對它沒起任何作用,仍在飄飄忽忽地時隐時現,随即輕輕一閃,竟在衆人眼皮子底下倏然消失無蹤,眼前唯見沙丘起伏,沉寂無聲。
這大沙坂裏根本沒有任何生命跡象,別說狼蹤狐跡,只怕連只沙鼠也不存在,更何況此刻月色正明,視野變得分外清晰,遠比白天熱浪蒸騰或沙塵漫天時看得還要真切,如果荒漠裏真有某些東西出現,不可能看不到它的實質。
衆人都是目瞪口呆,實難解釋眼中所見,寧肯一廂情願地認為“那只是疲憊和壓力帶來的幻覺”,也不敢設想“在這片恐怖的沙漠裏遇到惡鬼”會是個什麽後果。
卻在此時,又發覺側面有“沙沙”作響的聲音傳來,衆人硬着頭皮擡眼一看,就見數十米開外,同樣有團幽靈似的“黑影”站在沙漠中,約有一人來高,時隐時現,遠近飄忽不定,深夜中的沙漠裏,頓時變得鬼氣森森,而在這片寂靜的沙海深處,也隐隐傳來孤魂野鬼的嗚咽哭泣之聲,衆人聽得真切,均是覺得心中寒意更甚。
探險隊雖然帶着槍支,可當此情形,也不知眼下應該如何是好,因為出現在沙丘上的東西,如輕煙似薄霧,根本沒有“實質”存在,可能都是當年迷失在沙漠中的“亡魂”。
宋地球同樣感覺到情況不妙,他盯着周圍看了一陣,終于瞧出幾分端睨,臉上微微有些變色,示意衆人不要輕舉妄動:“大夥不要過份渲染這種唯心主義論調,世界上哪有鬼?我看咱們遇上的情況,應該是沙漠裏一種十分罕見的異常現象,我也是有生以來第一次親眼看到。”
羅大舌頭說:“您就別找理由安慰我們了,我們有心理準備,這沙漠裏已經不是解放區的天了……”
宋教授只好繼續說明原由,今夜月明如晝,我幾十年來從沒見過這麽大的月亮,好像随時都能從天上掉下來似的,但用肉眼仔細觀測天體,就會發現明月周圍有層毛絨絨的光暈,按氣象預測學的觀點來看,沙漠中“月暈生風,日暈而止”,如果據此推測,就說明這片地區很可能要出現大風沙天氣了。庫姆塔格與羅布卓爾交界的大沙坂,在一年三百六十五天裏,至少有三百多天風沙天氣,而在規模驚人的大沙暴到來之前,往往都會有“風引”出現,也就是小型旋風,它是一個個小龍卷風似的沙團,聚散不定,在月光下當然看不到它的形體,只能看見沙漠裏有團幽靈般的鬼影忽隐忽現,大小和人體相仿,看上去似乎有影無質,其實只是沙子和風産生的一種特殊現象。
司馬灰等人恍然醒悟,想不到世上還有這等幽靈般的怪風,可還不等細說,風沙湧動之勢便已迅速增強,先聞數裏之外似有波濤洪鐘之聲,随着幾股黑流也似的旋風卷至高空,風勢驟然加劇,雖不是鬼哭狼嚎,但那嗚咽凄厲的風聲聽在耳中,也足以使人毛骨悚然。
沙丘高處有片風化的胡楊木樁,那些木樁雖然枯死了千年,卻仍然沉穩地矗立在沙河中,日複一日忍受着狂風搖撼,依舊巋然不動,用枯竭的枝幹見證了不知幾世的蒼茫,正是它們的存在,才使大沙坂地形輪廓得以固定。衆人想借助枯木躲避風沙,剛剛臨近那片低矮的樹樁,酷烈的熱風就已卷集着沙塵,宛如黃雲鋪地湧來,狂風肆虐之際,到處天昏地暗,眼前一座沙山,一霎時就化為漫天飛灰。
這片“大沙坂”,屬氣象學中所言的枯熱猛晴區域,一年到頭風災不斷。冬天是“白風”,春天有“黑風”,到了夏秋兩季轉為“熱風”,幹旱熾熱使得土層全都沙化了,行人走在裏面,眼前只有一片昏黑,天不像天,地不像地,分不清是在晝裏夜裏,呼嘯的風聲在耳邊嗚嗚掠過,就像是沙海下無數亡魂沉埋了千年的悲哀與憤怒,着實令人膽顫心驚。
衆人憑借身上背包沉重,才沒被狂風卷上半空,他們發現枯木樁子随時都會折斷,不敢繼續停留在高地上,互相拉扯着勉強挪動腳步,跌跌撞撞地翻過幾座大沙丘之後,透過風鏡看向周圍,就見風起處,遍地沙子像河水一樣流動,人在其中,也似随着沙河漂浮。
司馬灰以前聽說過鵝毛浮不起的“流沙河”,還以為多半是個杜撰出來的傳說,今日身臨其境,才知大漠深處果然有這種可驚可怖的地方存在,人在漫無邊際的熱風流沙中移動,有如跋涉大河,附近起伏不平的溝壑都被流沙遮蔽,完全看不到腳下的情況,萬一踏空跌倒,或是滾入沙谷,頃刻間就會被風沙吞沒,即使身邊有隊友同行,也無法提供有效救援。
當年勝天遠帶領考古隊穿越“大沙坂”的時候,就因墜入了沙河下層的溝谷,造成人員傷亡,才被迫中止行動。如今探險隊突遇風動流沙,顧不得再去尋找本該出現在會合點的“克拉瑪依鑽探分隊”,他們只能先求自保,在這種讓人不能喘息的風壓下,從沙河裏不斷摸索前行,腳底下幾步一跌,稍有停留就會被流沙活埋。
大沙坂炎熱幹燥的程度超乎想象,絕對最高氣溫可達45度以上,白天掠過地表的熱風溫度,更是接近70度,降水量極小,幾乎是滴雨不見,一年四季風沙不斷,沙暴頻繁,狂風咆哮,飛沙走石,天昏地暗。沙海無邊,使人不辨方向,人體的一切感覺都會被熱沙吞沒,沙塵漫天飛舞,很容易使人産生視覺疲勞,唯一有明顯變化的,就是那些起起伏伏的大小沙丘,它們縱橫排列,形态複雜多變,流沙底下都是土山,土層沙化嚴重,沙溝沙坑密布,表面又有沙河湧動,很難看清地形,一步踏錯就會陷入流沙,因此行動速度異常緩慢。
六個人行不數裏,就已累得連籲帶喘,上氣不接下氣,胸膛都似要炸裂開來,忽見沙丘下有片浮沙卷動形成的旋渦,宋地球知道那底下可能是個沙漏般的坑洞,忙将手一招,讓衆人迅速躲入其中避禍。
司馬灰等人連滾帶爬,幾乎是被湧動不絕的流沙,直接推到了沙坑中。這是個常年被熱風切割形成的溝谷,深達十幾米,底下積滿了堆積如丘的黃沙,也不知那沙子底下更有多深。
司馬灰當先從沙堆裏掙紮着爬出,拍去身上沙塵,他見滿目漆黑,分辨不出究竟是落進了什麽所在,就摸出電石燈來點亮了,再舉燈照視,大量浮沙正從頭頂滾滾流過,其餘幾人也相繼起身,将陷在沙堆裏的同伴拖拽出來。
穆營長主要負責安全保衛工作,最挂念宋地球的安危,他剛從沙堆上爬起來,就立刻招呼司馬灰,讓他快舉燈看看有沒有人受傷。
司馬灰擎着電石燈四下裏一照,見其餘幾人均是安然無恙,只有羅大舌頭摔得較重,趴在地上連聲罵娘,而宋地球卻是滿身沙土,背對着衆人坐在沙堆旁一動不動。
勝香鄰見狀暗覺不妙,擔心地問道:“宋教授,你還好嗎?”
宋教授聞言無動于衷,他忽然轉過身來,一把握住司馬灰舉着的電石燈,電石燈是通過化學反應燃燒照明,氣嘴既被握住,燈體內爍亮的光焰立刻熄滅,沙坑內頓時一片漆黑。
司馬灰未料到宋地球突然來這麽一手,心下猛然一驚,早将手指扣在了撞針步槍的扳機上,同時問道:“老宋,你怎麽了?”
宋地球按滅了電石燈,低聲道:“你拿鼻子聞聞這沙坑裏是什麽氣味。”
司馬灰深吸了一口氣,奇道:“是硫磺?”
宋地球道:“不是硫磺,應該是可以直接用來制造黑火藥的岩硝,這沙坑內的土層裏可能含有硝脈,而且空氣不暢,碰到一點火星就會發生轟燃。”
衆人聽得此言,心下都是一顫,不成想這大沙坂下的土層中含有岩硝,躲入沙坑避難,簡直相當于鑽進了一個火藥桶,處境變得更是兇險。如今未能順利會合到克拉瑪依鑽探分隊,以現有的裝備和水糧,難以展開進一步行動,只能聯絡屯墾農場派駝隊前來接應。
但通訊班長劉江河背着的“光學無線電”,在摔入沙坑時撞斷了線竿,他垂頭喪氣地彙報了這一情況。
穆營長火撞頂梁門,鐵青着面皮把他訓了一通:“你小子究竟是咋球搞的,我看你胳膊腿也沒磕青一塊,怎就偏把電臺給摔壞了?你要是修不好它,就給我死球去。”
司馬灰收起了“電石燈”,改用礦燈照明,他聽穆營長說得嚴厲,就替劉江河開脫道:“毛主席曾經教導咱們——要奮鬥就會有犧牲,死人的事是經常發生的,既然連死亡犧牲都很正常,那在革命鬥争中損壞一部無線電,也不應該算是什麽大事,何況線竿斷了還可以接上,這活以前我就幹過,只要把裏面的線頭接好,再找塊膠布纏結實了,電臺照樣能夠正常使用,遠遠沒到報廢的程度。”
這時宋地球在勝香鄰的攙扶下站起身來,他也對穆營長說:“年輕人哪有不犯錯誤的,讓他以後小心點也就是了,沙井下很不安全,絕非久留之所,我看咱們還是先離開這地方,然後再想辦法修理無線電。”說罷吩咐司馬灰和羅大舌頭二人在前探路,帶隊離開岩硝礦脈分布的危險區域。
此刻地面上流沙湧動不絕,探險隊為躲避酷烈異常的氣候,只能摸着沙坑邊緣的縫隙向深處走,想尋個安穩的所在稍作喘息,以便維修這部損壞的“光學無線電”,再請求屯墾農場派出駝隊前來支援。
衆人身邊所攜水糧有限,僅能維持數日所需,一旦與外界失去聯絡,就将陷入絕境,自不免憂心忡忡,而在這沉悶壓抑的沙谷中行動,更使人加倍恐慌。
司馬灰頭戴礦燈,端着撞針步槍在前探路,眼見周圍盡是些沙谷沙井,都是大沙坂地下支離破碎的土山形成,皆呈南北走勢,多數已被流沙阻塞,接連找了幾處“沙洞”,卻沒一個穩妥堅固,似乎随時都能被熱風卷動的流沙埋葬。
司馬灰見狀不敢停留,又向前行,發現這條漫長的沙谷盡頭,有幾座高矮不等的夯土牆,牆下顯出一處被黃沙掩埋了大半的殘破洞窟,洞子裏面黑氣彌漫,沉浸着腐朽的死亡氣息,在外看不出是城址還是墓穴。
司馬灰埋下身子鑽了進去,擡頭用礦燈一照,見這洞窟內部方正,四面為門,三面塞有條磚,穹頂隆起成圓形,最深處的土牆上,還保留着一些古彩斑斓的壁畫,描繪的都是些西域風物,畫中最顯眼的是一頭金駱駝與一頭銀駱駝相互嘶咬,雙方身上都是鮮血淋漓,場面極是殘酷,另有一頭背上插翅的飛駝,落在高聳入雲的山峰上,奇怪的是這駱駝頸中,竟然生了一顆妖異的人頭,也不知這些壁畫藏下多少年代了,顏色竟還是如此鮮明,仍在這片飽受風沙侵蝕的廢墟中,蠱惑着千年的謎語。
第五話 王陵
其餘幾人也相繼鑽進了土窟,意外發現牆上竟然還有殘存的壁畫,而且內容十分離奇——背上生翅的飛駱駝長了顆人頭,它正落在一座插入雲霄的山峰上,俯視着金駝與銀駝在大漠中撕咬惡鬥。
司馬灰等人從未見過此類充滿古代西域風情的彩繪,不免覺得壁畫中的情形格外神秘,心裏又都是有些聳動。
羅大舌頭同樣是少見多怪:“呦!這驢頭上怎麽是個人臉?”他再仔細一看,才瞧清楚壁畫上繪的是駱駝,可也不好意思承認自己剛才看岔了,只好越描越黑地補充道:“沙漠裏有種野驢很特別,後背上長倆大疙瘩,樣子看起來和駱駝差不多,你們這些不懂行的人就很容易搞混。”
這時宋地球湊到近前,借着司馬灰頭上礦燈的光亮,仔細觀看壁畫,他注視良久,神色頗為凝重,始終不發一言。
司馬灰見這窯洞般土窟窿像是墓穴,就問宋地球道:“咱們好像是鑽進墳窟窿裏來了,這壁畫中的飛駱駝是個什麽妖怪?”
宋地球沒有直接回答,只是緩緩點了點頭:“這裏還算穩固,先讓大夥休息一會兒,看看能不能把電臺修好。”
衆人在浮沙中行了大半天,滿身滿臉都是灰塵,個個都像“土地爺”,也已疲乏饑渴得狠了,巴不得能歇上片刻,聽到宋地球的吩咐,按照考古隊“非必要不接觸”原則,離開繪有壁畫的墓牆,都集中到先前進來的洞口附近,摘下背囊和步槍,倚着牆就地坐下,胡亂啃些幹糧充饑。
穆營長擔心上邊會有流沙湧下,将墓室徹底埋住,就帶着司馬灰和羅大舌頭,在周圍巡視了一遍,見這土窟前面洞開的厚重石門,邊緣處鑿痕陳舊,不是近年所留,顯然是解放前已有土賊捷足先登,将古墓內的珍寶洗劫一空,僅剩下一些帶不走的壁畫,此外再沒什麽多餘的東西。
穆營長察看之後,回來同宋地球商量,按照原定計劃,是要首先會合克拉瑪依鑽探分隊,一同經由大沙坂下的地谷進入“羅布泊望遠鏡”,可兩天前就該到達這裏的鑽探分隊不見蹤影,依照常理推測,如果他們也遇到了熱風流沙,多半會提前躲進地谷中避難,只是氣候和電臺故障,導致雙方無法取得聯絡。穆營長發現附近有幾處沙洞深淺難測,料來必然通往地谷,就打算獨自一人,先到下邊探明情況,搜索鑽探分隊的蹤跡,并讓其餘的人先留在這裏稍做休整,抓緊時間維修“光學無線電”。
宋地球知道穆營長是個經驗豐富的老偵察員,由其先去探察一番也好,畢竟不能眼睜睜看着鑽探分隊全員失蹤而置之不理,便同意了這個請求,囑咐他務必多加小心,不要走得太遠,以免迷失方向。
穆營長答應了一聲,帶上礦燈和步槍就要行動。
司馬灰攔住他說:“我跟你一起去,要是遇到什麽情況,也好有個照應。”
穆營長把臉一繃:“我用你小子照應個球,真是無組織無紀律,你把宋教授保護好,就是對我最大的照應。”說完頭也不回,拎着五六式半自動步槍鑽進了墓室後的石窟。
司馬灰暗罵這穆營長真是個屬驢的,脾氣又倔又硬,他只好回到牆邊坐下,啃些幹糧裹腹,又指導劉江河維修那部“光學無線電”,但電臺損壞的程度,比預期中的還要嚴重,如果不更換零部件,就沒有修複的可能性。
這時宋地球讓勝香鄰在筆記本上,将墓室內的壁畫素描下來,然後他才告訴司馬灰:“千萬別小看了這個地方,正經是座樓蘭王陵,可惜早在民國初年就被土賊盜空了,掏得是幹幹淨淨,連塊棺材板子都沒剩下,只有土窯般的墓穴和少量殘破壁畫留存至今,恐怕過不了多少年,這裏就将徹底被流沙吞噬了。”
司馬灰不太相信:“土窟裏如此破敗不堪,你就憑一些殘缺不全的壁畫,怎麽敢肯定這裏曾是樓蘭王的墓穴?”宋地球對這種問題,解釋起來總是不厭其詳:“其實我和你們一樣,也是初次到這來,你看這座被盜空的古墓裏不是還剩下些壁畫嗎?其中蘊藏的大量歷史信息相當重要,僅根據壁畫裏描繪的金銀駱駝,就能判定此地是樓蘭王陵。”
勝香鄰聽出了一些頭緒:“宋教授,你是說駱駝在西域大漠中具有特定的象征意義?”
宋地球點頭道:“駱駝是沙漠之舟,以前的客商們要想穿越絲綢古道,肯定離不開駝隊。史書上稱古西域有三十六國,那僅僅是指絲綢之路最為繁榮鼎盛的特定時期,如果實際統計起來,由漢代至唐代,出現在南北絲綢之路沿途的大小城邦,前前後後總計四十二國。但在兩漢至南北朝時代,北起鐵門關,南到尼雅一帶的遼闊地域間,也只有權威最重的樓蘭——鄯善國王國,才可以将金駱駝作為王室至高無上身份的象征,這就同中原帝王将自己比喻成真龍天子是一個意思,再加上壁畫中還出現了跪拜的文武百官,所以我才敢推測這是座樓蘭王古墓。”
司馬灰和羅大舌頭還是不太明白:“壁畫中落在高山上的飛駱駝又象征着什麽?它怎會長有一顆人頭?”
宋地球說樓蘭王古墓壁畫中描繪的內容非常神秘,而且損毀比較嚴重,殘破不堪,即便我不知道它過往的事跡,也能憑經驗做一番管中窺豹的假設,這幅壁畫應該與一個流傳許久的古代傳說有關。飛駱駝象征着主宰因果的真神,金銀駱駝嘶咬則表示墓中安葬的這位樓蘭王,曾殺死過自己的手足兄弟。金駱駝是兄,銀駱駝是弟,常言道“天上只有一個太陽,地下沒有兩個國王”,這一山容不開二虎,兄弟倆為争一個王位,不得不手足相殘,到頭來的生死成敗,都取決于全知全能的真神,這副壁畫大概表現了古代人對于“命運”的理解。
司馬灰說:“噢,敢情這國王親手殺害了自己的手足兄弟,死後還要特意在墓室壁畫中告訴後來者——這件事都是早已被真神注定的命運,并非出于本王之意,倒把自己的責任來個一推六二五,摘得幹幹淨淨,惟恐背上手足相殘的惡名,真是又想當婊子又想立牌坊。可千年易過,往昔的輝煌終将被滾滾黃沙埋沒,這樓蘭王陵也早已被土賊盜空了,連塊囫囵個的棺板子都沒留下,僅剩這幾片殘破不堪的壁畫,時至今時今日,誰還會在乎墓中死人當年幹過什麽瞞心昧己的缺德事。”
宋地球聽司馬灰提及生死之事,心中忽有所感,就随口說了些自己的觀點:“生死是自然界的規律,人類是注定将要一死的生物,墓穴本身又是個象征着死亡的休止符,但其存在的意義又遠遠超出了這個範疇,古人歷來将它視為通往永恒的大門,想把生前所有的東西都帶入其中,因為一個人生前擁有的越多,臨終之際失去的也就越多,就如同原本安葬在這裏的樓蘭王,他雖然貴為一國之主,手握生殺大權,可以随意左右臣民的生死,卻對自己必将到來的大限無能為力,這種對死亡的畏懼與無奈,其實就是一種人類始終無法擺脫的宿命,別說上千年前的西域古國,即使到了科學昌明的現代,不還是有很多人仍在說什麽萬壽無疆永遠健康嗎?”
宋教授說到最後,自覺剛才有些言多語失,就趕緊岔開話題,又講起解放前有個傳聞,近年以來,對大漠中的古城墓穴最感興趣的人,無非有兩種,一是盜墓者,二是考古學家。盜墓者對陵寝中豐厚的陪葬品垂涎三尺;考古學家卻更關注其中蘊涵的巨大歷史學術價值。據說在民國初年,有幾名英國探險家夥同一批當地土匪馬賊,深入新疆大漠的千裏流沙中尋找古代文物。這夥人大概都是狗鼻子,在經過“大沙坂”附近的時候,竟從這荒涼貧瘠的空氣中,嗅到了奢華的氣息,經過歷時幾個月的尋找與發掘,終于鑿開了已經封存千年的石門,目光所及之處,到處都是奇珍異寶,彩棺墓床周圍堆積着數不清的金銀珠玉,所有的“器皿、箱籠、匣子、兵刃、盔甲”上,皆是珠光寶氣,金碧輝煌,棺中安眠的那位“王中之王”,臉上覆蓋着黃金鑄成的面具,它真實勾勒出了王者生前的容顏,寧靜中透露着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