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無病回到馬車前,便靜靜地坐在馬車一旁,望着晚漁離開的方向,居然顯得有些冷峻。
知道它心情定是不好的,誰都不敢上前招惹。
皇長子和董昕坐在篝火旁,心情都有些沉重。
如果不是這種情形,那麽不論如何,他們也要出一份力。而眼下,他們若随行,反會成為累贅。
皇長子喚人取來兩個小酒壺,遞給董昕一個。
董昕接過,旋開蓋子,和他一起慢慢地喝酒。
“真是作孽,”董昕用只有彼此可聞的聲音道,“為何要養那麽多死士?”
“應該是留着幫我應付戰事。”皇長子笑容苦澀,“在她,又能怎麽着?總不可能明目張膽地養兵。”
也對,哪個皇子都想手裏有一支精銳隊伍,為此才拉攏官員,為此才斂財招募死士。有些勳貴之家暗中的人手,也不少,也不輸暗衛錦衣衛。
這種話題,讓皇長子尴尬甚至難堪,便有意岔開了話題:“長公主對你——不好吧?”
董昕想了想,“還好。她想的,和尋常人不一樣,我們這些孫輩的女孩子,是留着派上用場的棋子,在有歸宿之前,離開董家之前,過得都是錦衣玉食的日子。”
皇長子凝着她,半晌,微笑,“是該這樣看待。”
董昕回視着他,目光平和。
“我會對你好,不利用的那種好。”他說。
“那,”董昕對他牽出一抹微笑,“我得惜福。”
“我才不信。”皇長子蹙眉,“大事小情的跟我擰着。”
董昕橫了他一眼。對她好,也不至于在人前也不掩飾吧?她到底是曾觊觎過顧岩陌的人,臉皮要厚到什麽地步,才能當着人接受他事無巨細的照顧?終歸是不自在的,他卻看不出。
山中,古老的村落,荒涼,空無一人。
顧岩陌與随從去往村落,陸續有顧、傅兩家的護衛出現,告知探聽到的消息便加入隊伍,逐步集結近百名。
霧有些濃了。
好天氣。
今日之前,顧岩陌已經幾次遇襲。對方自然沒得手,一次比一次人手多,傷亡一次比一次重一些——這是顧岩陌有意為之,只是要他們不能如願,持續加重損失,卻沒哪一次趕盡殺絕。
因為死士還不夠多。
在這樣的過程中,激起對方首領全部的殺意、怒氣,召集足夠多的人手,抱着志在必得的心思前來,是他的目的——若一路都是每次除掉三五十個、百十來個地磨煩,着實沒意思,也忒掉價了。
他可是奉旨出來辦差的,不是來讓人看笑話的——屢次被暗殺,昔日袍澤若是聽說,擔心之餘,不定要笑成什麽德行。
五行鎮魂碑建在村落入口,比起山中別處,地形算得開闊。
一行人在距離鎮魂碑一裏路左右停下來,燃起篝火,歇息,進食,有一搭沒一搭地談笑。
齊成是追随皇後二十餘年的人。皇後在外面的一應事宜,多數由他打理,這死士統領,他自然是當仁不讓。
他很清楚,已到生死存亡之際。
招募培養多年,只得三千多名死士,皇後已經交出去大半。好在餘下的人手,資質更勝一籌。
皇後針對顧岩陌對他下發的命令是格殺勿論。
他又何嘗不知道,那個年輕人定然掌握太多秘辛,斷斷留不得。
偏生那般可恨,他幾次派出人手襲擊,都未能成事,顧岩陌簡直是輕輕松松便将人給他打發回來。
這樣的經歷,一次兩次已嫌多,漸漸的,他心魂開始被屈辱兼憤怒的感覺折磨。
而更重要的是,用不了幾日,顧岩陌便要離開地勢險惡的山林,走官道回京,他們想再下手,難上加難。
時間不多了,意味的是機會也不多了。
成敗只在今夜。
齊成還是很有信心的:九百死士,又有他親自督戰,加之已反複踩點兒,就算他顧岩陌身懷絕技身經百戰,在兵力過于懸殊的情形下,只有死路一條:顧岩陌身邊臨時最多能湊足一百人,這是他确信無疑的。
夜色更深。
齊成疾行在路上,趕往那座鎮魂碑。
同一時間的晚漁亦然。
臨近鎮魂碑,齊成遙遙望見,百十來個人燃了幾堆篝火,正神色閑散地談笑着。
齊成唇邊牽出一抹獰笑,情形在他預料之中,也就是說,局勢在他掌握之中。
待得人手全部抵達附近,形成一個包圍圈,齊成向空中射出一支鳴笛箭。
箭支悅耳響亮的聲音尚未消散,死士便已齊齊沖向顧岩陌所在的位置。
顧岩陌和手下臨危不亂,即刻從容應敵,且戰且退,退往鎮魂碑裏的荒村。
齊成眼見成事在望,愈發迫切,號令手下全力追擊。
風中,只聞呼吸聲和腳步聲。
越是趨近鎮魂碑,晚漁越是急切。
轟然一聲巨響,震得所有人耳膜生疼,尋找聲響來源處,望見的是沖天火光。
不可能有人縱火焚燒叢林,所以,是有人用到了□□,還不是尋常的手法。
戰事瞬息萬變,不論規模大小。所有好的壞的猜測,在自己沒有參與戰局的時候,都是不能成立的。
所以晚漁一言不發,帶領人手繼續前行。
他們趨近鎮魂碑的時候,隔着霧氣,見到沖天的火光、濃煙,聽到激烈的打鬥聲、痛苦的呻/吟聲。
晚漁手中長劍出鞘,“上!”随着一聲令下,一行人蝶燕般飛掠過去。
齊成的死士,之前被誘入陣中,或落入埋着炸藥的陷阱,或被連發的冷箭擊中,傷亡過兩成。此時,餘下的二百多人,絲毫沒受影響,不忘任務,出手便是淩厲的殺招。
裕之和傅家護衛見到晚漁前來增援,俱是忙裏偷閑地出聲招呼。
晚漁應聲同時,施展傅家劍法,幹脆利落地解決掉近前死士。
一面纏鬥,她一面尋找顧岩陌的身影。
他在哪裏?
在此刻卻不便詢問。畢竟,她不知顧岩陌詳盡的安排。依她猜想,他應該是親自去緝拿死士頭領了。
“姜宇、劉先,弓箭!”晚漁說話間,退到一個地勢較高的地方。
姜宇、劉先當即會意,趕到她身邊,将攜帶的弓箭交給她,随即守在她身邊,為她擊落死士投向她的暗器。
彎弓搭箭,箭支例無虛發,中箭着皆是一劍封喉,或被刺穿頸部。
不消片刻,便已有二十多名死士倒地斃命。
裕之等人得空瞥過去,就見夜色之中,一襲黑衣的女孩周身肅殺,動作如行雲流水。
他們心頭大喜,随即又戲谑地想:這小郡主是什麽毛病?怎麽一副一出手便要死人?今日也罷了,要是遇到想留活口的時候,可千萬不能讓她動手。
死士那邊則意識到,此刻傅晚漁才是送他們入地獄的煞星,不少人轉頭撲向她所在的地方。
裕之等人怎麽可能成全,利用死士現出空門的機會,一擊斃命。
有反應迅捷、身手高超的,躲過對方追擊,到了晚漁附近,結果卻等于是趕過去送命,瞬息間斃命。
随晚漁前來的護衛,有十人奉命攜帶弓箭,此刻如何還不明白,相繼将弓箭送到晚漁手邊。
本就是勝負已定,加之有了晚漁這個對于死士來說最大的變數,戰局很快到了尾聲。
顧岩陌還沒回來。
裕之等人善後的時候,晚漁才問道:“三少爺去了何處?”
裕之答道:“對方頭領見勢不好,逃了,三少爺親自追了上去。”
“一個人?”
“對,一個人對一個人。”裕之道,“郡主不必擔心。”
她怎麽可能不擔心?一個死士頭領而已,他沒道理費這麽長時間。
晚漁斂目思忖片刻,問道:“那人是不是逃向了荒村?”
裕之稱是,繼續寬慰她:“三少爺對荒村的地形了如指掌。”
晚漁颔首,繼而卻是燃起一個火把,舉步就走,“我去看看。”
劉先、姜宇随行。
裕之不放心,“郡主,不妥,萬一……”
晚漁取出一顆霹靂丸。這東西雖然小巧,卻是威力十足,一顆炸傷幾十個人不在話下。“如有意外,我會發信號給你們。”
裕之笑了,不再言語。
晚漁一面走,一面取出荒村地形圖,借着火把的光亮又看了一遍。其實早已牢記在心,但在此時卻生出些不确定,不想出任何偏差。
荒村,顧名思義,只餘屋舍,而無居民。夜間的荒村,靜寂得如墳墓一般。
越往裏走,便越覺得空氣涼飕飕的。
晚漁停下腳步,屏住呼吸,聆聽片刻,沒聽到任何聲響。
這更讓她不安。
她打了聲呼哨,又喚道:“顧岩陌?”
劉先、姜宇也揚聲喚“三少爺”。
沒得到任何回應。
晚漁加快腳步,走進每一所陳舊荒廢的宅院尋找。
劉先、姜宇也點起火把,亦步亦趨地相随。
在一所宅院裏,劉先進到院中,便咦了一聲,“這裏有人打鬥過。”
他走進倒塌半面牆壁,借着火把的光亮觀察,再退後,看到了地面上一灘血跡。
“這個是……”一旁的姜宇呓語似的道,“這、這不是殿下的匕首麽?”說着,彎腰撿起腳邊樣式古樸的匕首。
在室內尋找無果的晚漁退出來時,聽到了兩個人的言語,顧不上別的,疾步走到姜宇面前,奪過匕首,看了看,面色更加蒼白,手則将匕首握得更緊。
匕首是她送給他的,他一直貼身攜帶,若非出了意外,絕不會遺落。
劉先彎腰細看,“真的是殿下的匕首……有血跡。”
晚漁一驚,低頭細看,果然看到刀鞘上有新鮮的血跡。
心就這樣亂了、慌了。
寒意從腳底直達心底。
她整個人被恐懼籠罩。
她胡亂地拭去血跡,把匕首收起來,随即走出院落,匆匆吩咐:“分頭找!”
這時候的姜宇、劉先,則陷入了震驚、萬般揣測之中。
公主最鐘愛的匕首,皇上是知曉的,若非一定的緣故,絕不可能将匕首代替愛女送與旁人。
郡主收下了,且是擺明了送給了顧岩陌——若非認定這就是自己的東西,怎麽可能有轉贈的事?
她……
他們陷入了震驚與悲喜交加的情緒之中,回過神來,晚漁已經消失在視野。
幸好,他們還記得晚漁的吩咐,分頭尋找。
火把即将熄滅,晚漁将之抛到路上,發足跑在荒村彎彎曲曲的路上。
起先,她一聲聲喚着“顧岩陌”,總是得不到回應,放棄了,轉為竭力凝神留意周遭動靜。
村落不是很大,路很快到了盡頭,再往前,是沒有盡頭的森林。
她從諸多不同的路口進入再折返。就算處于最危險的境地,他也會留下記號,但她沒發現。
這讓她心安,另一面也更讓她恐懼。如果他中招,連留下記號的機會、時間都沒有,她該怎麽辦?
前所未有焦慮無措的情緒之下,讓她忽略了時間,渾然不覺自己已經在森林外圍盤桓了将近一個時辰。
體力消耗太多,她胸腔劇烈地起伏着,雙手撐着膝頭,望向村落。
這期間,與他過往的一切,在腦海閃現。
她想到了前世他接受她安排婚事給予敷衍答案時的沉默;
想到了重獲新生而他不知情時的冷漠;
想到了他兩次看似随意實則有所圖的離京出行,其實都不需帶上她,帶上她,總不免落一個借她在皇帝面前恩寵的嫌疑,可他不在乎,只因為知道她想四處看看;
想到了他逐日把無病慣成了個恃寵而驕的小孩子德行,且樂此不疲,其實有些縱容,也是她想給無病的,出于理智給不了,于是,他代勞;
他給她的關愛,沒有大事,只有融于時光中的微末小事,只在微末小事中,給她點滴溫暖。
有些人的心,看起來疲憊、冰冷到了極點,所以麻木。所以遲鈍。她就是如此。
對這種人,大多數人自知能力有限,給不了對方所要的,所以方式激進,所以劍走偏鋒。
其實哪裏是這麽回事,這種人,需要的只有一點點持續的溫暖。
——很荒謬,在這樣的時刻,她完全了解了自己。
而顧岩陌又是不同的。
他在小事上什麽都不和她計較,在大事上只字不提,卻給予她和父親絕對的輔助。
他比她更了解她。
除去情之所至的可能,他不會看上臨穎——尚公主,對于他這樣出身的人來說,可不是什麽好事。
就那樣,他也沒放棄。
若放棄,早就輔助哪個皇子得勢了,早就成了站在她對立面的人。
他沒有,從沒有。
因着她,他是可以放下很多東西另謀出路的。反之,他因她,承受了很多她并沒意識到的壓力。
卻是義無返顧。
——怎麽到現在才懂得、了解他?
晚漁眼中漸漸蓄滿了淚,大口大口地喘息着。
就在這時候,模糊的視線之中,出現了一點亮光,如同螢火,卻帶給了她希望。
晚漁立時眨了眨眼,拭去淚水,定睛望去。
是了,有光亮,不是她的幻覺。
她蓄積全身的力氣,急速奔向那一點盈盈之光。
顧岩陌走在路上,細細搜尋着,瞥見那一抹奔向自己的身影的時候,又是惱火又是無奈。
但是,下意識的,他收起了火折子,把趕到自己近前的小女人擁入懷裏,緊緊的,先一步和聲解釋道:“我耳朵受過傷,剛剛誘敵入包圍圈的時候離得太近,爆炸聲弄得我耳朵暫時失聰了。”
“……”晚漁這才明白,為何反複呼喚都得不到回應。她緊緊地抱他一下,又和他拉開距離,打通用的手語問他:“怎麽還不回去?”
他答,找東西。
晚漁想踹他一腳,忍下了,打手語說我陪你找。
他颔首說好。
她卻是忘了,自己之前撿到了一樣東西。
顧岩陌重新打亮火折子,邊緩步往前走,邊和聲道;“以前,我想過,用這個地方的是非做文章,從速謀個夠分量的官職,拐你過來壓陣。哪成想,你病了。”
晚漁不語,不做任何回應,只是茫然地看着地面,找尋可能是他尋找的東西。
“這種文章,我在西域、南疆也能做,只是不知道,你喜歡的是哪一方。”他說,“若沒有如今,那我會做什麽事,還真不好說。有些文章,一起做,會是什麽結果,你知道。正如你知道我是什麽人。”
晚漁仍是不語,卻伸手握住了他的手。
他手掌輕輕一個翻轉,将那綿軟的小手納入掌中。下一秒,便将她攬入懷中。
是的,她前來的驚喜太大,他當下真是消化不了,出奇的冷靜,也出奇的不冷靜,到底,是跟她交了底。
她生出戒心,是理所應當;她若理解,便是全然理解了他的情意。
她理解,只一個動作便讓他感受到,無需贅言。
晚漁任由他抱着自己,好一會兒,擡手拍拍他的背,再和他拉開距離,嫣然一笑,凝着他燦若星辰的眸子,緩緩吐出三個字。
他是否讀得出,是否恢複聽覺,不管了,只是想要告訴他。刻不容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