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那場戰事,傅晚漁手裏令牌通行天下、調令官員的令牌在先,顧岩陌指揮得當在後,便有了有驚無險在末。
朝堂之上議論起來,自然是毀譽參半。
幸好皇帝如今要的不是這些虛的,愛聽的不愛聽的,也就權當耳旁風了。
這天傍晚,皇長子回到住處,腳步匆匆地走在抄手游廊,進到正屋,侍女禀道:“側妃在小廚房呢。”
皇長子略一思忖,便尋了過去。
暖暖的燈光之中,董昕正在做飯菜。
專注恬靜的神色,娴熟的手法,這樣的她——“怎麽一會兒一變的?”他走到她身側說道。
董昕在他說話時,才發覺他進門來了,先是一驚,随後才笑道:“變成這樣是好事還是壞事?”
“這還用問麽?自然是這樣最好。”
停了停,皇長子又道:“明日我得去顧岩陌那邊,估計要十餘日才能回來。”他說話的時候,留意着她的神色。
董昕垂了眼睑,繼續忙着手邊的事,“要那麽久?去辦什麽事?”
“四處轉轉,看能不能幫上忙。”
“那——”董昕側目看他,“我陪你去方便麽?”
皇長子緩緩笑開來,“自然。”
“那好。”董昕把他往外推,“飯菜一會兒就好了。”
皇長子笑着回了正屋,洗漱更衣。
董昕做好飯菜,回往房裏。
就在走出院門時,有她一名親信過來了,雙手遞給她一封信件。
董昕接到手裏,收入袖中。
親信微聲叮囑一句:“京城來的信件,您要盡快看。”
“是麽?”董昕神色微凝,片刻後對侍女道,“你們先去擺飯。”語畢,回到正屋更衣的裏間,将信件取出來凝神細看。
是長公主寫給她的書信,不過寥寥幾字:殺皇長子,速回京城。
董昕如遭雷擊,心沉到了谷底,反反複複将信件看了又看,不願相信。
怎麽可能呢?
不能相信。
她甚至懷疑信件是別人仿造的,可這就是長公主的親筆信。
忽然間茫然不知所措。
該怎麽做?
她将書信收起來,又覺得不妥,索性燒掉,夢游一般出了房門。
侍女迎上來,擔心地問道:“您這是怎麽了?”
“沒事。”董昕擺一擺手,之後回過神來,“你也去,也跟我出門。快去收拾東西。”
“是。”
翌日,離開住處後,皇長子策馬走在馬車旁邊,趕路也不得閑,聽幕僚說着公務。
乘坐馬車的董昕窩在軟榻上,閉目思索。
她遇到了生平最棘手的問題。
時近黃昏,皇長子帶人去小鎮上轉了轉,回到留宿的小客棧,恰逢董昕去附近游轉回來。
“無事可做,就在附近走了走。”她挂着微笑解釋。
進到房裏,有人奉上酒菜。
董昕吩咐人退下,起身執壺在手,拿過他手邊的酒杯,半是玩笑地道:“妾身服侍殿下。”
皇長子笑問:“今日這是怎麽了?”
“不是應當的麽?”董昕将酒杯送到他手邊,又給自己倒了一杯,“我喝着看,點到為止。”
皇長子笑着颔首,“好。”
她喝得慢一些,一杯酒能陪他三杯。她喝完三杯酒,兩個人同時将杯子推到一旁。
飯後,看了好一會兒的書,兩人洗漱之後歇下。董昕将兩杯水放到牀頭的小櫃子上。
沉默一會兒,董昕撐肘拿過一杯水,喝了一口,又問他:“你喝不喝?”說着話,已将另一杯水遞到他面前。
皇長子一笑,喝了兩口,“你這麽一說,不渴也要喝了。”
董昕将杯子放回原處,熄了燈,回身躺下。
“怎麽覺得你有心事?”皇長子問道。
“哪有。”董昕答道,“有些不妥當,總覺得乏得厲害。”
“那就早些睡,明日還不舒服,就找個大夫看看。”
“嗯。”
室內安靜下來,呼吸的聲響都被放大幾倍。
董昕翻了個身,背對着皇長子,在黑暗之中睜着眼睛,靜靜等待。
等待的滋味最是難熬,一分一秒都變得漫長。
身邊人的呼吸變得勻淨,他已睡熟。她心情這才稍稍放松。
她主動陪他喝酒,讓他喝茶,酒沒有問題,有問題的是茶。
她在心裏對他說聲抱歉。
是不是注定,她與他有緣無分?
她做不到殺他。眼下只想離開,快些回京。
将盡子時,董昕悄無聲息地下地,取出早已備好的夜行衣,穿戴整齊,帶上匕首、長劍,靜靜等待。
子時鐘聲響起,董昕觀望他片刻,這才開門離開。
她不敢大意,避過有人之處,蝶燕般穿行在夜色之中。
趕至一戶懸挂着兩盞風燈的人家,進到院中,一名蒙面男子身側兩匹駿馬,正在等她到來。黃昏時她出門游轉,就是尋找逃離時的幫手。
男子沒有耽擱,帶董昕出門,直奔一條崎岖的小路而去。馬蹄都包裹了軟布,馳騁在路上的聲音便不會那麽清晰。
董昕回眸望了望來時路。
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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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暗之中,皇長子忽然醒來,覺得頭腦有些昏昏沉沉,倦意深濃。這有些反常。
沒有聽到她清淺的呼吸,讓他心頭一滞,探手尋找,身側枕畔已空。
她從到達這裏之後的種種行徑,閃電般閃過他腦海。
明白了。
皇長子騰身下地,飛快穿戴整齊,用冷水洗臉之後,頭腦清醒過來,随後召集人手做出安排。
等待手下報信期間,命人查看了他喝過的那杯茶。結果一如他猜想,她在水裏動了手腳。
他唇邊現出一抹淺笑,有嘲笑,也有自嘲。
有幕僚疾步到了門外,恭聲道:“殿下,已經有了大致方向。”
皇長子闊步出門,“布下包圍圈,不準傷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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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夜的風寒涼蕭瑟,在馬上馳騁時,風吹在臉上如同刀割。
董昕不斷聽到鳴镝箭清亮的聲音,預感很糟,心頭被陰霾籠罩。
每走一段路,引路之人便會更換,走的道路也都是人跡罕至的,可就是在這樣的前提下,皇長子還是沒有耗費太多時間就鎖定了她所在的大致方位。
按理說,他應該熟睡到天明,明日一早才會發覺她已不在。
是茶裏的藥下的分量不足?不是。況且分量再多的話,他輕易就能看出問題。
難不成他異于常人,那杯茶對他毫無作用?否則,她真是怎麽也想不通——他在的地方,哪個人敢大半夜闖進他寝室打擾?
想完這些有用的沒用的,追蹤的人的馬蹄聲已經隐約可聞,她開始面對現實,心念數轉,勒住了缰繩,對蒙面的引路之人道:“我應該是走不了了,你設法逃命吧。不,現在你還是找個隐蔽之處藏起來,若是繼續走動,大概會被軍兵抓獲。有緣再會。”
随後,董昕策馬到了一片山林中間,速度時快時慢,也不管地勢陡峭或是平緩。
沒了任何人在身邊,她不再控制心頭的情緒,神色自懊惱、自責、煩躁轉變為頹喪,到最後,是痛苦、絕望。
沒人能知道她這麽做所為何來,也不會有人認同、在乎。
察覺出一隊人馬趨近的時候,董昕環顧四下,策馬去往地勢險峭之處。
追尋她的人之中,有人一馬當先,極速追趕上來。
感覺告訴她,是皇長子。
她的感覺是對的。
将要行至一個陡坡邊緣時,董昕的駿馬身軀猛然一震,向一側倒去。董昕騰身離開駿馬之際,匕首出鞘,對準皇長子胯|下駿馬狠力揮出。
皇長子的馬不能幸免于難。他騰身落地,循着她的身影而去。行至陡坡邊緣時,看到寒光一閃,頃刻間,帶着刺骨殺氣的劍尖抵上他咽喉。
“好快的身手。”他由衷贊道。
每到他動怒時,他的語氣就會變得不合常理地變得很溫和。
董昕目光凜冽,“為何不出手?”
“今夜不想傷人。”他語氣更加溫柔,“随我回去。”
董昕道:“難道還看不出麽?我不想做你的側妃。”
皇長子言簡意赅:“看得出。不允許。”
董昕只得提醒他:“我現在可以随時将你殺掉——值得用你性命賭麽?”
“錯看了人,錯信了人,死也應該。”
“……”董昕不理解,“你留下我有何益處?我不能甘願,只能讓你家宅不寧。放了我,行不行?”
“為何?”
“……”
這時候,他的随從趕了上來,他打個手勢,讓人們原地待命,對她說道:“随我回去。”
董昕笑意涼薄,手中長劍向前推進分毫,“回去之後,你可能會将我囚禁、斬殺,若是如此,我不如與你同歸于盡。”
皇長子悠然一笑,“也好,黃泉路上不寂寞。”之後甚至催促她,“動手。”
“你又何苦。”董昕咬了咬牙,卻不能說到做到。
皇長子給了她選擇:“被你騙了,可以用命買個教訓。你騙了我,要用一生來還。”
董昕凝視着他,握劍的手依然穩定,卻覺得長劍變得有千斤之重,随時都有失力的可能。
“到此刻,你也沒有一絲殺氣。”皇長子從容擡手,捏住劍身,“沒有殺氣,又何必耗費光陰。”
董昕煩躁起來,卻又無從改變現狀,能做的不過是握緊長劍不被他奪下。
皇長子猛然發力,要奪下她手中劍。
董昕本能地将劍往回帶、向後退去。他已錯轉身形,展臂去奪劍柄。
被他的手碰到之前,董昕自知敵不過這個看似平靜實則已是盛怒的男子,也做不到傷他性命,她再次後退,松開了手。方才心神都傾注在與他的對峙之中,使得她忘記了此時所處的地形,也就無從料到,會失足滾落下陡坡。
瞬息間的懸空、摔倒、滾落之後,在她還來不及做出反應的時候,已被一個人抱住。
在這一刻,董昕被莫名的悲傷抓牢,險些落淚。
何苦,何苦救一個方才還對你拔劍相向之人。
地勢太過陡峭,兩個人向下翻滾的速度很快。陡坡上的野草之間,分散着諸多堅硬的碎石,人的身形碾過,疼得尖銳。
董昕阖了眼睑,直到與他一同滾落坡底,才慢慢睜開眼睛。
皇長子放開她,坐到一旁。
董昕雙腿、後背疼得厲害,卻懶得起身,只是換了個姿勢。
上面有人高聲喚道:“殿下!您怎麽樣了?”
“沒事,等着!”皇長子語氣不佳。
上面沒了動靜。
“鬧夠了沒有?”他看着她。
董昕像是忽然之間喪失所有氣力,不說話,靜靜躺在那裏,望着星空。
“說話!”他語氣奇差,推了她一把,壞脾氣全然發作。
董昕全然沒有感覺似的,看也不看他。
“怎麽了?又變回以前那副鬼樣子了?”他撐肘卧在她身側,捏住她下巴,板過她的臉,“剛活得像個人就膩了?”
董昕垂了眼睑,打定主意不看他,不理他。
皇長子忽然起身壓住她,雙唇殘暴地落下。與其說在親吻,不如說他是在宣洩心中怒火。
捏着她下巴的手似是鐵鉗一般,雙唇也被咬得生疼。董昕不能再平靜以對。是,他是該生氣,可她呢?她就好過麽?她推他,推不開,想踢他,雙腿被他絞住用不上力。她索性用他的方式反擊,用力咬他,手揚起,沒頭沒腦地拍打在他後背。
他身形忽然微微一僵。
董昕覺出方才手的觸感溫濕,她手勢僵住,随即在他背部摸索,尋到了後肩胛骨周圍那一塊被浸濕的衣料。
他受傷了,方才被石塊尖厲地棱角刺傷了。
皇長子并不理會她在做什麽,繼續蠻橫地親吻着她。
董昕的手輕輕移開,無力地落在地上。她閉上眼睛,不再掙紮。
她的安靜、順從,讓她整個人都綿軟下來。皇長子的火氣一點一點消減,與她唇齒間的厮磨也慢慢柔和起來。
逐步探詢,加深這親吻,帶來的是那般美好的感覺,沒有她性情中的涼薄、無情,唯有溫暖、甜美。
她戰栗着,喘息着。
她就在他懷裏,不會離開。
中斷這一場糾纏的,是皇長子的手下尋到小路找了過來。
他在人們趨近時放開了她,站起身,“走。”
董昕慢慢起身,随意理了理早已松脫開來的長發,彎腰找到一根銀簪,将長發绾起。
衆人走到近前來,皇長子探手取過一個人身上披風,披在身上,“押她回去!”丢下這一句,闊步離開。
董昕在一群人的戒備、看守之下,緩步離開此地,神色冷如寞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