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天色已經很晚,沈家內宅的人已然入睡。
顧岩陌和傅晚漁游走在外院、內宅的屋頂上,步調優雅輕靈如貓。如此,是為了更直觀地了解此間格局。
這裏地段不錯,是個三進的宅院,占地面積不小,透過那份底蘊,看得出,舊主定是出自書箱門第。
心裏有數了,顧岩陌要下去部署,傅晚漁則拉了他一下,随即摸出他随身攜帶的小酒壺,這才對他擺一擺手。
顧岩陌笑了笑,微聲說句“悠着點兒”,無聲無息地離開。
時值月末,湛藍的夜幕上,只見流雲、星子。
傅晚漁打量着內宅,不難揣摩出,梁氏與君若同住在正房。數年母女分離,眼下團聚,怕是恨不得朝夕不離。
如果可以,她也想每一日陪伴在父親身邊。
這般離奇的團聚之後,有些話說開了,她才發現,父親只把她當不可失的女兒,而她以前,則把他當做父親和帝王身份相溶的至親,由此,很多事便在認知上出了偏差,有着一些沒必要的顧慮。
父親無疑是孤獨、寂寞的一個人,真應了那句高處不勝寒。
他自然也有着莫大的缺點,對于別的子女來說,他有時甚至是殘忍無情的。
他在乎的兒女,他心上的瑰寶,名義上都已離開了他——臨穎和五皇子。
她要怎樣幫父親解決立儲之事?父親還在猶豫着,但遲早會拿出個章程。不論如何,她會傾盡全力,助他如願。
岩陌也會如此。
整個沈宅已經沉睡。
她移步到離正房較近的一所小院兒的正屋上,喝了一口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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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想着,如今的君若,需要面對、提防的事情依然不少,但一定是充實、喜悅、有鬥志的。
岩陌說的沒錯,君若與傾雪有些相似甚至相同的特質:聰慧、倔強、堅韌。
傾雪面部的疤痕,平心而論,并沒多嚴重,但對于一個容貌才情皆出衆的閨秀來說,面上便是落下一點點疤,都可以成為了不得的大事,何況好幾道。
那件事,是傾雪有意為之,為了離開那個家,寧願付出些沉重的代價。
傾雪攜母親離開家族之後,過得不錯,母女兩個都有些做生意的頭腦,只用了一半年的光景,便有了些積蓄。自然,她是派人暗中幫襯了一些。
至于相見,倒是真沒想過。
她并非懷恨重生,身死前,只覺疲憊,已經放下了塵世中的一切。在如今看來,這重獲的新生,倒更像是彌補父女親情、尋回錯失的良緣。
傾雪會為了臨穎的死傷心一段時間,但不會就此消沉,絕不會像父親和岩陌一度那樣明裏暗裏的作妖。
知己,不遇便是憾事,失去了也是憾事,但不會成為影響生涯的理由。意義不同。
就這樣吧,遠遠地看着,傾雪過得好,她在心中送一份錦上添花的祝福,過得不好,委婉地幫襯一把。
胡思亂想了好一陣,喝了幾口酒,傅晚漁回到沈宅外院。
一個暖閣收拾了出來,居中放着一個格外寬大的花梨木桌案,此刻,顧岩陌正站在案前繪圖。
傅晚漁走過去,凝眸看了一陣,手指落在一個标識上,“要用火`藥?”
顧岩陌嗯了一聲,“淩家一個個的,都恨死了沈君若和我們,出手定是一次比一次重,陣仗大的時候,就得用些不常見的手段。”
“但這陣仗也太大了吧?吓到君若怎麽辦?”
“……”顧岩陌斜睨她一眼,“要到什麽時候,你也能這麽關心我?”比起賠上小命,受點兒驚吓算得了什麽?況且,到時總不會沒人提醒內宅的人。
傅晚漁理虧地笑了笑,卻道:“我不是在給你做衣服了?”
顧岩陌又是一陣無語。那是他硬要出來的,她也好意思說。
傅仲霖聽得顧岩陌帶着晚漁去了沈宅,笑了笑。事情不大,卻是少說也得忙碌終夜,早些把這事兒攬過去多好?
李和又說起傅駒那邊的動靜,事無巨細,包括探聽到的賈姨娘那番說辭。
傅仲霖聞言失笑,“随她去。”傅駒的現狀,是晚漁安排促成的,但不是最終的結果,為着避免平白出些上不得臺面的事,在告一段落之前,他都會讓人盯着他們的一舉一動。
賈姨娘的心思,算得異想天開,她自找倒黴,他喜聞樂見。
如今是三五日一朝會,但皇帝每日都會早早起身。
洗漱更衣用膳之後,最先看的,是錦衣衛呈上來的公文。他要得知女兒女婿每日行徑,只能通過這種方式。
看完之後,皇帝若有所思。
遛馬、去水上用飯、賞河燈,不難看出,顧岩陌對臨穎很好。
大半夜的去沈宅是怎麽回事?不消片刻,他就想通原委,笑了。
臨穎對看重的友人,自來是不遺餘力的幫襯,以前是親力親為,如今則有傅仲霖、顧岩陌代勞。
這樣很好。
但是,兩個小崽子是不是忒沒心沒肺了些?想看河燈,宮裏有的是地方,跟他說一聲就行,何必跑到外面去?
總這樣下去,要不了多久,臨穎就得給岩陌那小子帶溝裏去——昨日走之前說什麽來着?過兩日遞牌子進宮。閨女見爹,為什麽要過兩日?她就不能帶着岩陌每日來宮裏麽?
想着想着,他也不知道是什麽緣故,有些窩火了,吩咐馮季常:“把那兩個兔崽子給我喚來!”
“是!”馮季常當即眉開眼笑地應聲,“奴才這就去。”
皇帝略一思忖,吩咐道:“換身兒行頭,這一大早,一定去吃豆腐腦了。”
馮季常笑意更濃,“是。”
想當初,臨穎殿下年幼的時候,動辄溜出宮,去街頭品嘗小吃,好些回,皇帝換上便服,滿大街找女兒,生怕她出了閃失。
找到了,皇帝總恨不得把女兒一通揍,卻是不消幾句話被說服,坐在狹小的鋪子裏,陪着女兒享用民間美味。
早間的油條、豆腐腦、酸辣湯,午間晚間的爆肚、骨酥魚、八寶肉、剁椒魚,都是父女兩個一起吃過的。
要不然,皇帝怎麽會念念不忘一道剁椒魚,到如今還總想嘗幾口。
父女兩個,便是微末小事,也是有掌故的。
清晨,起了薄霧。
時間還早,街頭行人寥落。
一個不起眼的小鋪子裏,顧岩陌和傅晚漁在吃早點。
傅晚漁一口包子、一口豆腐腦地吃着,沒多會兒,一屜小籠包就被她消滅大半,豆腐腦也要吃完了。
她喚老板娘:“再來一碗,加點兒辣椒成麽?”
老板娘爽朗地笑着應聲:“成!您稍等。”不消片刻,便端來一碗熱騰騰的豆腐腦。
顧岩陌看她西裏呼嚕地吃着,滿眼都是笑意,打趣道:“你見過比你更能吃的女孩子麽?”
傅晚漁睨他一眼,“又不會吃窮你。”
他笑出來,喝完面前的豆漿,用帕子印了印嘴角,習慣性地摸小酒壺,沒找到,想起昨晚被她拿走了,就伸手要,“酒。”
傅晚漁看都不看他,“不給。送我了。”
“嗯?”
“樣式很好,你用了幾年了吧?”
“嗯。”
“送我了。”
顧岩陌琢磨一下,心裏甜絲絲的。
傅晚漁又要了一屜小籠包、一碗小米粥,示意老板娘放在他那邊,獻寶似的說:“這兒的小包子特別好吃,你嘗嘗。”
顧岩陌莞爾。說出去誰會相信,堂堂公主,飲食上最愛的,全是街頭最常見的。他自然是從善如流。
“大早上的,怎麽會想喝酒?”傅晚漁問他。
“累過勁兒了。”他說。
傅晚漁凝着他,目光促狹,見鋪子裏沒別的食客,老板、老板娘專心忙碌着,就微聲道:“我也沒把你怎麽着啊。”
顧岩陌差點兒被剛入口的小米粥嗆到。
傅晚漁一陣悶聲笑。
他緩過來之後,一記眼刀甩過去,“你是個女孩子!”
傅晚漁笑得手發軟,“別生氣,生氣傷肝。”說起來,她真是特別愛看他吃癟後擰巴的表情。
“你給我等着。”他說。
“我一直在等啊。”
“……怎麽就沒你接不住的話呢?”他已記不清,這是第幾次問她這一句了。
她眉飛色舞的,“誰說我是小流氓來着?”
“……”他恨恨地吃包子。
傅晚漁吃飽了,閑閑地看着他。這一整夜,他是真沒閑着,布局繪圖之後,喚傅家和自家護衛一起布置機關消息,不乏親力親為的時候。過了子時,來了十多個能工巧匠及各自得力的幾名學徒——加起來少說也有五六十號,也不知道他的手下是如何把人大半夜拎起來的。
人手衆多,又無魚目混珠之輩,行事自然是事半功倍。
不能說他給沈宅築起了銅牆鐵壁,但不論日夜,有幾名護衛當值即可,節省了人力,而人只要進了宅子,便是有去無回。
天色微明時分,他又指點着進之、裕之,在前、後院因勢利導,白日裏再布兩個迷陣。
明明忙忙碌碌的,他卻始終是從容不迫的樣子,偶爾與護衛、工匠交談幾句,會笑得現出一口白牙。特別好看。
想着這些,她的目光越來越柔軟,不自覺地探手過去,撫了撫他漆黑的劍眉。
顧岩陌眉梢微動,對上她視線,先前那點兒悶氣立時跑去了爪哇國,笑了。
用過早飯,兩個人走出鋪子,正要上馬回府的時候,馮季常笑呵呵地策馬尋了過來,說了皇帝傳喚的事。
夫妻兩個自是沒有二話,只是道:“我們得先回府更衣。”
“這是自然。”馮季常笑着叮囑道,“帶上無病,這一進宮,不定什麽時候回府。”
兩人笑着說好。
辰時初刻,皇帝總算等來了不着調的女兒女婿,和活潑潑的無病。
這一陣,因着晚漁的緣故,無病和皇帝越來越親近,一進門,便甩着大尾巴跑到他跟前。
皇帝眉眼間都是和藹的笑意,起身到了臨窗的大炕上,一面給小家夥梳毛,一面讓馮季常扔給岩陌、晚漁各一大摞公文,“我算着,仲霖下月中旬就大好了,到時我要讓他掌管五軍都督府,長寧先幫他看看相關公文,該提醒他的,便事先提醒。”
晚漁猶豫道:“昨日的事,我還沒寫出章程呢。”
皇帝瞪了她一眼,“兩件事而已,就忙不過來了?”其實想說的是,還沒辦完正事,怎麽有閑情跑去沈宅消磨整夜?不就是陪着岩陌麽。雖然有他撐腰,可她也忒傻了,哪能這麽慣着岩陌。
晚漁倒沒多想,“忙得過來。”語畢,乖乖地抱着一大摞公文去了外間。
皇帝望向岩陌,神色溫和了幾分,“你當差之後,再不可懶散懈怠。過幾日,你和長寧要将京城拱衛一并肩負起來,當然,最好是你自己就能勝任。”
顧岩陌一向知道,自己懶散的形象,已經深入皇帝的心,要改變,需得日後做幾件非常長臉的事,因而從容笑着稱是。
“去吧,看看京衛的花名冊、近幾年重要的公文。”
顧岩陌恭聲稱是,也帶着公文去了外間。
皇帝心裏舒坦了不少,繼續給無病梳毛,笑微微的。
有臨穎在就是好,他能時不時偷得半日閑。
這日一大早,賈姨娘便去了賈府,打點了角門的人,才得以進到內宅,求見賈老夫人,聲稱若不相見,賈府秘辛便要流傳到街頭巷尾。
自從皇子親自發話将傅駒逐出傅家之後,相濡以沫幾十年之後,賈老太爺對賈老夫人有了全新的認識:這是個耽誤家族前程的愚蠢婦人,因而平日裏百般給她沒臉。
賈老夫人悶了滿腹窩囊氣。庶女不就該那樣養着麽?懂得迎來送往的禮數、針線做得好、會服侍人便夠了。不然怎樣?指望她把妾生的閨秀當成嫡女一般諄諄教導?要都那樣,也就沒人挑剔嫡庶之別了。
如今因為身在傅家的賈姨娘吃了虧,怎麽就不想想,這二十來年,因着賈姨娘從傅家得到的大大小小的好處?
男人……妻妾成群的男人,真不是東西。
她正有火氣沒處撒的時候,便聽到了賈姨娘求見的消息。
她不由冷笑,已經成了過街老鼠,還敢威脅她?
“讓她來。”賈老夫人吩咐下人。
不同于以往的卑躬屈膝,這一次的相見,賈姨娘不卑不亢。
賈老夫人笑吟吟地讓她落座,她抛出的話題,總會及時接住。
賈姨娘終是亮出底牌,說明來意:“我到底是賈府的女兒,賈府一些秘辛,我是知情的。”
“哦?”賈老夫人饒有興致地問道,“譬如說——”
賈姨娘道:“譬如說,大哥年少時與哪個女子私通,二哥成婚後養的外室在何處。”
賈老夫人心裏就笑了,面上則是蹙了蹙眉,“你要怎樣?”
“我要給晚瑩尋個出路,請您酌情安排。”
安排?賈府被人诟病治家不嚴、門風不正的風頭還沒過,別說一個已經放棄的外孫女,便是自家的親孫女,也得緩兩年再議婚。賈姨娘本來就蠢,到眼下,只有更蠢了。
賈老夫人垂眸思量許久,終是道:“老太爺在家中,你去給他請安,這些話,跟他說吧。我做不了主。”
賈姨娘便以為,自己拿捏住了賈府的軟肋,欣然稱是,心裏樂滋滋地随着丫鬟去見老太爺。
卻沒想到,結果很慘烈——
老太爺知曉她的底牌、心意之後,哼笑一聲,目光森寒的凝住她:“你覺得,還有什麽門風不正、治家不嚴的例子,能重過你給我臉上抹的黑?”
賈姨娘愣住。
老太爺再也不肯看她一眼,直接吩咐小厮:“拖出去打三十板子,擡回傅駒那厮的宅子!”
顧及臉面的時候,處處都是坑坑窪窪,不需要在乎的時候,誰不願意恣意行事。
一個時辰之後,沒了半條命的賈姨娘被擡回到傅駒面前。
無病睡在了臨窗的大炕上,樣子很斯文,仍是難掩憨态。
皇帝笑着撓了撓它的下巴颏兒,轉到禦書房外間,處理政務。
晚漁、岩陌所處的書案就在他左右手,這也是這兩日着意重新布置過的。
三個人俱是心無旁骛,室內靜悄悄的。
期間馮季常來禀:“淩國公、淩侍郎求見。”
皇帝不動聲色,“不見。順道告訴淩侍郎,他近來辛苦了,不妨在家歇息一段時日,補缺的人,明日便走馬上任。”
馮季常稱是而去。
顧岩陌和晚漁不由對視一眼,微笑。接下來,淩淑妃和四皇子就算再沒腦子,也要消停一陣了,再上蹿下跳,定要殃及自身。
時近正午,傅晚漁想起了昨日在刑部大牢聽聞的種種,不免擔心:這種事,決不能直來直去地告訴父親,那樣的話,定是雷霆之怒,傷神傷身放一邊,于大局也無一處。
她以素手托腮,輕咳一聲,引起對面的顧岩陌的注意。
果然,他及時望過來。
晚漁用口型提醒他,昨日的事,押後再提。
顧岩陌給她一個“多餘”的眼神,繼而就擔心她炸毛,颔首一笑。
晚漁放下心來,便沒正形了,凝着他眉眼,問累不累。
他搖頭,又無奈地睨着她——因着前車之鑒,她一關心他身體狀況,他就會想到別處。
晚漁笑着對他眨了眨眼睛。
同一時間的皇帝,也有些走神,琢磨着午間和女兒女婿吃些什麽可口的菜肴,思量無果,便想問問他們的心思,看到的卻是兩個人眉來眼去。
也不知道怎麽回事,皇帝覺得,自己最在意的瑰寶被人偷走了。
以前,他對臨穎的婚事,都是出于女強男弱的考量——自己的女兒那個氣死人不償命的德行,心裏還是有數的,篤定她也一樣,嫁人的根本目的,是權衡利弊之後的抉擇。
然而如今,她的夫君是岩陌,岩陌再懶散,那也是一手帶出幾名強将的帥才,但凡着調一些,便能在朝堂大展拳腳。
眼前這一幕證明的,無意識兩個小崽子情投意合,不然,怎麽敢在他眼皮子底下眉來眼去的?
是好事,天大的好事。
可他心裏怎麽就那麽不是滋味呢?就好像是,要到這樣的時刻,才認清了女兒已然出嫁的事實。
也是在這一刻,他才隐約領悟,嫔妃們在親生女兒出嫁時,為何會哭得肝腸寸斷。
他不想哭,他只是有一股子的無名火。
他清了清喉嚨,面色不善地問岩陌:“我聽說,長寧得空就給你做衣服?”
顧岩陌起身回道:“是。”
皇帝涼涼笑道:“我這兒一堆軍國大事需得她幫襯,你卻要她做那等瑣碎的小事?”
傅晚漁捧起茶盞喝茶,滿臉的幸災樂禍。
顧岩陌卻是從容應對:“郡主近日在學雙面繡,做針線的時間,大多坐在繡架前,微臣擔心她傷了眼睛,便請她騰出些刺繡的時間來做衣服。”
耳濡目染之下,男子誰不知道,刺繡比之縫衣服,明顯更傷眼睛。
局勢逆轉,傅晚漁仍是笑得眉目彎彎,她家的笑面虎,除了被她調/戲的時候,料想着也沒誰能他說不出話。
“……也對。”皇帝只得無奈地承認,轉眼看到自己沒心沒肺地笑着悠然喝茶的女兒,皺了皺眉,“既然如此,長寧就給朕做幾身尋常穿的道袍吧。”
傅晚漁被剛入喉的一口茶嗆得不輕,劇烈地咳嗽起來。
這怎麽還扯上她了?合着小老爺子的目的是整治她?
她對父親投去敢怒不敢言地一瞥。
皇帝難得見到愛女吃癟,便忘了初衷,哈哈地笑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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麽麽親愛噠!(づ ̄ 3 ̄)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