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五十八回
程秀之這些日子一直琢磨着朱竮對許臨風的姿态,至此,心花怒放。
許臨風心疼獨子,人在局中看不分明,程秀之卻知道,朱竮已下決心治許臨風放過許庭芳。
許臨風行事極謹慎,政事上頗有建樹,又有當日擁戴從龍之功,不知做了何事,竟讓朱竮嫌惡他如此之深,程秀之百思不得其解。
想不通也便不想了,連日來事兒極多,同僚登門恭賀,兼着戶部侍郎之職,還要執行田稅新令,左相之位不是虛銜,朱竮安排了不少公務要他過問,忙得如廁時還在想公事。
簡蕊珠搜尋不到,亦是一宗放不開的心事。
本來要晉言請朱竮将簡雁容從濟陽調回京城的,不說了,靜候事态發展。
橫豎韓紫煙給簡雁容衣裳熏了香,她和許庭芳倆個同房不得。
便是同房了,只當被狗咬一口。
擢升的聖旨發到濟陽,許庭芳并無喜意,不願與簡雁容分開,寫了一折子回京,堅辭不受。
朱竮暗罵榆木疙瘩。
人家削尖腦袋要往上鑽,他倒好,不只不感君恩,還用毫無轉圜餘地的言語拒不受命。
雖然不喜,心中卻更欣賞許庭芳鐵骨铮铮不貪權慕勢,将許庭芳的奏折留中不發。
橫豎提升許庭芳只是為了讓許臨風支持程秀之的任命,他不回京更好,省得折許臨風翼翅時受誅連。
書硯每日愁雲慘霧,擔心他家公子要孤獨終身,事兒無心做,逮着韓紫煙唠叨不停,跟老婦人似的。
韓紫煙二十一歲了,比書硯大了五歲,與父親避世般居在驿館裏,沒有閨中好友,家中沒兄弟姐妹,喜書硯純良,将他當弟弟疼,聽他不停唠叨也沒煩躁,這日,打趣着給他煲上獨一份的湯水。
“給你降火,別操心了。”
“謝謝紫煙姐姐。”書硯像乖乖小白兔,嘻嘻笑着滿足地喝湯。
鴿子嫩筍湯,味道極鮮美,書硯喝了幾口,舍不得一個人喝完,勺子舀了湯,喂到韓紫煙唇邊。
“紫煙姐姐,你那麽辛苦也嘗嘗。”
那勺子才從他嘴巴裏出來呢!韓紫煙皺眉,看書硯亮閃閃又圓又大的眼睛望着自己,到底不舍得傷他,張嘴喝了。
“很好喝對吧?來,再喝幾口。”書硯接着喂,喂了幾口,眼饞着,自己也喝一口。
那只湯勺子從他嘴裏出來又進了韓紫煙的嘴,韓紫煙糾結,不多時,破罐子亂摔,自在地接受了。
大抵事兒有一便有二,書硯漸漸養成習慣,吃飯時給韓紫煙夾菜,拿勺子舀湯喂她喝。
簡雁容和許庭芳早忙于公務,在河督府吃飯的時候也極少,諾大的院子成了他倆個的天下,每日閑着無事,書硯一面唠叨擔心着他家公子,一面幫韓紫煙洗菜切肉,韓紫煙施展廚藝,頓頓豐盛。
書硯像竹筍拔節,一日一個身高。
簡雁容和許庭芳早出晚歸,各各忙碌,除夕也沒停歇,工期在預料之日完成了。
正月最後一天,濟陽府轄下的郡縣開渠工程全部完成。
簡雁容和許庭芳得了半日清閑,在院子芭蕉旁下棋,猛擡頭看到書硯,差點以為眼花。
簡雁容身材高挑,韓紫煙也不矮,以往書硯跟她站在一起,身高相仿,此時,卻比韓紫煙高出大半個頭,看着,只比許庭芳矮了些,臉龐雖微有嬰兒肥,圓潤潤不夠陽剛氣派,可眼睛極大,鼻梁高挺,唇線分明,妥妥的翩翩美男子一枚。
“書硯,你是不是有小娘子了,你小娘子天天給你炖補湯喝。”簡雁容打趣,手指夾起一只軍,閑閑落下,吞了許庭芳的炮。
“哪有,我天天呆府裏。”書硯嘟嚷,把手裏盛金桔的盤子放到石桌上棋盤邊,“這是相爺命快馬送來的,聽說是禦貢的,皇上賞了相爺一小筐,相爺全捎到濟陽來了,公子,嚴公子,嘗嘗。”
語畢,自在慣了,不等許庭芳開口,拿了一個起來,掰開,走到韓紫煙身邊,摘出一片喂進她嘴裏,又摘一片丢進自己嘴巴,如是重複。
原來如此。
簡雁容無聲的勾起嘴角,低頭,若無其事和許庭芳下棋。
許庭芳側頭看了桔子一眼,伸手拿了一個,掰開,一片片摘了喂簡雁容。
一主一仆似了個十足十,簡雁容偷笑,張大嘴,咬桔子時,順勢咬了許庭芳手指一下,滿意地看到許庭芳目光閃爍,英俊的面龐又變成大紅蕃茄。
兩人只閑了半日便又忙開了公事,各處水渠詳查了一遍,田間麥子已命百姓收割完畢,許庭芳又讓新任濟陽知府和下屬各郡縣官員做好意外預防措施。
挨着堤岸要炸缺口的地方,深挖了一條寬約三裏,長二十裏的大河,河設三處水閘,其後才是通往各郡縣的水渠。
炸堤用的火藥量慎之又慎,先找了空曠之地試驗了十餘次,精确計算火藥用量,末了,又命人挖沙,裝了上萬個沙袋置于要炸堤岸旁邊。
預防炸堤之時出現意外,缺口比預想的大,那時,這些沙袋便可填缺口。
如此還不放心,篩選了各郡縣青壯年極善水性的近千名,命炸堤之日均來到堤岸邊,幫着對付突變,若堤岸缺口過大,則馬上推沙袋填缺口。
後日便是炸堤之日,諸事妥當,晚上,許庭芳和簡雁容在河督府用膳,書硯嘟嚷:“公子,用得着這麽周全嗎?白折騰。”
“白折騰也要折騰,不怕一萬,只怕萬一,若出意外發生水患,牽扯的可是萬千百姓性命,無數田地家園。”許庭芳淡淡道,不驕不躁。
簡雁容堅持不讓韓紫煙和書硯立規矩,四個人一桌子吃飯,韓紫煙一旁坐着,握箸子的手微微顫抖。
清冷的青色或藍色束身箭袖袍,論公事時便是一身官袍,從不見他穿朱紅魏紫絢麗色彩,生活簡樸,相府公子,身份貴重峥嵘,卻無半分纨绔之氣,從未有過私-欲,心心念念只是老百姓。
這樣一個高風亮節的君子,自己卻要害他性命,甚至陷他死後仍背污名。
“書硯還小,慢慢的就懂了。”簡雁容見書硯有些臉紅,韓紫煙面色不虞,笑着打圓場。
晚膳極豐盛,韓紫煙的手藝極好,有一道甲魚湯香味濃郁,簡雁容饞得很,接連喝了兩大碗。
韓紫煙在她半起身盛湯時,伸手想阻止,半途又縮了回去。
簡雁容只當她想幫自己盛又放棄,也沒放在心上。
甲魚湯加了料,男人喝了無事,女人則急病到來如沉疴絕症。
韓紫煙自己沒喝那湯。
晚上無事,翌日起床盥漱畢,尚未吃早膳,簡雁容忽感下腹重墜,如有刀絞。
極能忍的人,也疼得嘶聲哀嚎。
許庭芳急慌了,急命請大夫,又苦又澀的草藥湯喂下,疼痛不只沒減輕,反更重了,午後,臉色慘白,哭嚎都沒了力氣。
許庭芳只恨不能以身相替,守在床前,緊抓着簡雁容的手,寸步不離。
韓紫煙來到庫房,出示了有許庭芳私鑒的紙條,道是最後一天要試火藥之量,沒有任何阻礙領出了兩倍于許庭芳确定下來的炸藥的量。
河督府不遠,程秀之安排的人等着,韓紫煙把火藥交給那人,回轉,不到一刻鐘時間,無人得知。
那人将火藥裝進與沙袋一模一樣的特制麻繩編的袋子裏,混在幾袋沙子之間,推到堤岸上。
“劉老六,沙袋不是已弄好了嗎?怎麽又增加,又只是這麽幾袋?”巡視堤岸的宋平走過來查問。
這劉老六就是程南,前些日子到濟陽城,尋了一個名劉老六的百姓,只說自己想為開渠工程做點實事,要頂他名字,那劉老六家裏婆娘大着肚子,正不想離家,二話不說答應了。
“大人剛派人交待的,這幾袋跟火藥放在一起,火藥炸開缺口後,馬上掉進去,減少水流沖擊。”程南從容道。
不說哪個大人,為的許庭芳查問時,讓他以為是嚴容交待的。
堤岸上的沙袋都是一堆一堆疊好的,這些說也有道理,宋平不再追問。
簡雁容每每疼極昏過去,不多時又被疼醒過來,嗓子喊啞了,一輩子流的淚加起來跟這天流的淚相比,滄海一粟。
許庭芳把她抱到自己房間裏,明堂上房,剛硬方正,極簡潔的藍色被子褥子,處處透着男人的陽剛味,書硯去請的大夫,狂叫着要大夫給他家公子把脈,大夫來了,把脈後,均是一愣。
明明是女人的脈象,為何喊公子,看這合府上下慌成一團的樣子,病人似乎就是河督大人,登時顫顫驚驚,別說對症開藥,連實話實說都不敢,十個裏十個自述無能,診不出病症,勉為其難開了藥,只是一些溫補之材,再沒有一個對症下藥的。
也是真的診不出病症。
韓方澤誇女兒時,有一樣沒說——韓紫煙擅醫。
她給簡雁容下的料,是令女人經血逆流的藥。
簡雁容疼得周身抽搐,死不了,活着難受,褥子早被汗水濕透了,渾身上下淋漓,鎖子甲衣穿在身上,堅硬如铠甲,滾得一滾,皮肉疼痛,體內的疼略減了些,遂滿床打滾,瘋瘋癫癫。
許庭芳心如刀割,上得床,左手把她死死摟住,右手手臂擠進她嘴裏。
“咬我,來,咬我,咬我就不疼了。”
只有跟嚴容一起疼,才能不因心疼而死。
簡雁容疼得已是人事不醒,有東西入口便狠咬。
不多時,許庭芳的手臂血肉模糊。
書硯床前看着,哭得聲嘶力竭。
韓紫煙死命咬唇強忍,數次想,罷了,煲了解藥喂簡雁容喝下,腳步挪動又忍住。
這是殺許庭芳扳倒許臨風最好的機會,沒把握住,往後不知何年才能成事,再拖下去,簡雁容便與許庭芳結成夫妻了。
許庭芳是簡雁容的殺父害母滅門仇人的兒子,萬萬使不得。
簡雁容越是疼得難受,許庭芳越心亂,事兒才能辦成。
韓紫煙拿定主意,簡雁容的痛苦便只當是佛祖跟前渡劫,苦難過後,便是超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