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三十一回
簡家書肆又出新話本了。
許庭芳被拒親的傳聞沒人有興趣提了。
街頭巷尾,茶樓酒肆,甚至歡場賭坊,交口接耳的,都是簡家新鮮出爐的話本。
這個話本的熱銷程度在大偃世所未有,盛況空前。
簡家書肆門前求購話本的人排了長長一串,人員上至八十老翁,下至十幾歲的仕子,販夫走卒,甚至還有朝廷官員。
簡老爹數銀子數到手抽筋,邵氏自然是過來幫忙的,連趴卧着還站不起來的簡蕊珠也被擡了過來,就趴在春凳上幫着數銀子。
“為什麽姐姐就不用來?”簡蕊珠越數臉越青。
“你也寫得出這樣熱銷的話本就可以不來。”簡老爹百忙中道,連瞟都顧不上瞟簡蕊珠一眼。
“還可以拿紅利,這次賣話本賺的銀子,你姐姐說她要得一半。”邵氏接了簡老爹的話補刀子。
簡蕊珠不只是氣綠了臉,雙眼血紅,快冒火了。
爹也是簡雁容的爹也罷了,娘可是她親娘,為何也替簡雁容說話?從小到大,她娘就怕她快活一絲絲,從她還墊着尿布時就開始念叨。
“怎地不學學你姐姐,你姐姐從來都不會尿濕褲子。”
“吃沒吃相,你姐姐怎麽就不會湯水飯粒灑得到處都是。”
“光會添亂,一邊去,學你姐姐自己玩兒。”
“要什麽零用錢,你姐姐從來沒要過。”
“你姐姐會賺銀子了,你也學學你姐姐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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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簡雁容不明白簡蕊珠怎麽正事不幹,整日想着嗝應修理自己,雖然不是一個娘胎出來的,好歹她們是一個爹啊。
簡蕊珠何止想整簡雁容,把她捅上幾千刀的心都有呢。
在院子裏納涼的簡雁容眼皮跳了跳。
不用想,也知是簡蕊珠在罵自己,簡雁容陰森森笑。
敢害許庭芳出醜,我就讓你吃不了兜着走,帶傷做事只是小懲罰,後面讓你哭都沒地兒的事等着吧。
簡蕊珠重傷未愈就被擡了過去幫忙,是她在簡老爹和邵氏面前說了話,老爹樂于多個人手,邵氏則是看賺了那麽多銀子樂瘋了言聽計從,兩人壓根沒考慮簡蕊珠的心情。
簡家書肆新出了話本程秀之聽說了,他自然不耐煩去排隊求購,程新背着人去簡家書肆庫房順了一本來。
程秀之看了話本後,瞠目結舌。
這麽沒風骨的話也寫得出來,簡雁容簡直……簡直什麽呢?
奴顏媚膝!阿谀奉承!這兩詞似乎還不盡然,太也客氣了,話本裏對皇帝的歌頌肉麻得簡直讓看的人雞皮疙瘩掉一地。
“拍皇上馬屁拍得如此激昂高揚,誇得如此大氣磅礴,頌得如此理直氣壯,大偃朝翻遍朝堂民間,再找不出第二個人了。”程秀之五體投地。
“連皇上也敢拿來嚼舌根,她真不要命了。”程新道。
程秀之搖頭,道:“皇上急需在朝堂上立威,這節骨眼上來這麽一出,皇上不僅不會生氣,只怕還是心花怒放,簡雁容真是鬼精靈的很,膽兒夠肥,眼光狠毒,時機把握得恰好。”
又道:“真個刁滑,這話本一出……”
兩拒相府求親,又連皇帝都敢編排,不知多少人以為簡家書肆和皇家有淵源,從此以後……許庭芳被簡家拒親的醜事不會有人再提了。
以程秀之為首,朝堂上掀起一股歌功頌德之風,朱竮泰然受之,既無歡欣,亦無怒色,然,只要看簡家書肆安然無恙,衆朝臣亦知,皇帝是喜悅的,甚至,也許簡家書肆出那話本,便是來自皇帝的授意。
九五之尊為何會與一個民間書肆有關節,沒人去細究,朝臣被另一件事震住了。
讓女子入朝為官?太匪夷所思了。
郭媗本是鐵板釘釘要入宮為妃的,憑郭家之勢,也将會是皇後,突然間卻成了女科主考官,這是為何?
衆臣看着殿中唯一的女人一齊深思。
“女人家除了生孩子照顧夫郎,還能做些什麽?”左都衛将軍林爾泰不服,輕視鄙夷形于色。
“林将軍覺得女子必不如男是不是?”郭媗微微笑,雙手抱拳搓了搓,手癢癢躍躍欲試。
郭媗長得像郭夫人,眉目剛烈,五官英挺,個子又高又瘦,本朝還沒有女官,朝服式樣未定,未及做,此時她身上穿的不是朝服,也不是一般閨秀穿的襦衣長裙,一襲深青色箭袖武士服,腰間同色繡梅花腰帶,黑發高束頭頂,簪了雕竹銀簪,健康的麥色肌膚瑩潤光滑,通身上下英風豪邁,沒有女子的嬌柔美麗,別具一股勇者無懼氣概。
郭媗文才武略極好,騎馬射箭刀槍軟拳硬劍均是佼佼者。
郭太後想讓郭媗入宮為後,郭媗卻更喜像男人那般叱咤風雲,建功立業,朱竮找她商量開女科讓女子入朝為官一事,郭媗喜不自勝,當即答應。
林爾泰聽過有關郭媗的傳聞,并沒放在心上,當下見郭媗發問,鼻孔朝天,驕傲地道:“那當然。”
“是麽?”郭媗微微笑着反問,出列來到大殿正中,手指向上朝林爾泰輕輕招手,“林将軍,請。”
林爾泰是鄙夷之色,她流露的,卻是高高在上的逼人自信。
朱竮興致勃勃看着郭媗和林爾泰拳來腿往纏鬥到一處。
他毫不懷疑郭媗能勝出。
陳擎和郭媗比試過,曾說,大偃朝能勝得了郭媗的沒幾個人。
才剛五十多個回合,郭媗一個勾拳撩向林爾泰下巴,接着,當着衆臣和皇帝的面将林爾泰摔了個大馬趴。
“有哪位大人願意再賜教,郭媗恭候。”郭媗轉動着拳頭朝衆朝臣掃視。
一片寂靜,武技比她好的不屑和一個女人動手,敢和女人動手的又自覺打不過她,齊齊沉默。
“既然衆卿家都沒意見,此事就這麽定了。”皇帝樂呵呵說。
解決了女科入朝為官一事,接下來朱竮又将選秀取消了,要支持女子恩科,選秀且擱下,秀女出宮回家。
郭太後見郭媗一意孤行要進朝堂做官,氣得無話,自然巴不得選秀延後,機會還給郭媗留着,曹太後事事支持皇帝,後宮的兩個當家人都不反對,朱竮順利将待選的幾十個不喜歡的女人都送出宮去。
“竮兒,怕不怕郭家又添郭媗之勢更加壯大。”曹太後在朱竮過來陪她用膳時有些不安地問。
“不怕,有對付牽制她的棋子,母後記不記得給秀之妹妹解圍的那小子,那小子機靈着,朕讓陳擎通知她參加恩科考試了,有她也入朝,郭媗氣勢必不能強勝于她。”朱竮笑道。
“郭姐姐反對,程小姐一時半會進不了宮,皇上年紀不小了,宜盡早開枝散葉,那姑娘甚是不錯,不若召進宮來別讓她入朝為官了。”曹太後不贊成。
朱竮十九歲了,是時候納妃添皇子了。
“不行。”朱竮大叫。
正在布菜的太監吓了一跳,铛一聲,銀箸子挑翻了湯碗。吓得急慌慌跪了下去,身子篩糠似發抖,“皇上饒命,皇上恕罪。”
“庸碌,蠢材。”這麽一點小事就吓成這樣,朱竮勃然變色。
“奴才該死。”不止那個闖禍的太監害怕,其他人也驚得一齊跪了下去。
“下去下去,都給朕下去。”真個無趣的緊,朱竮揮手。
太監宮女齊刷刷眨眼間走得幹幹淨淨。
“皇上要不想讓那姑娘進宮就不召便是。”曹太後以為他借題發揮,微笑着勸道,親自給朱竮舀了一碗湯。
朱竮由曹太後養大,自然聽出她話中之意,他是真個敬重曹太後,忙解釋:“朕是看這些人無趣的很,跟召不召那小子進宮無關,母後,你不知道,那小子喜歡許庭芳。”
“什麽?”曹太後呆住。
“那小子為了許庭芳,可真是兩肋插刀舍身忘死。”朱竮酸溜溜道。将北苑簡雁容從容受箭救許庭芳,為許庭芳心愛之人奔走統領府求情一一說了,末了,不情不願又說了桐江前許庭芳飛花吓自己報仇,簡雁容激将法逼得自己沒有追究許庭芳等事。
室外陽光突地匿去,大殿內罩了薄灰似昏暗,飛花似刀鋒,寒芒閃爍,咽喉破,血濺如泉噴湧,腥味撲鼻。
曹太後身體激顫,香汗淋漓,無法控制啊一聲驚叫。
“母後別擔心,許庭芳準頭拿捏的很好,朕沒事。”皇帝笑道,指自己腦袋,“朕這不是好好的嗎!”
曹太後定了定神,摸了摸皇帝脖頸,咬牙道:“意圖弑君罪無可恕,便是許相亦無話可說。”
“這個……不好吧?許庭芳飛花時并不知朕的身份,而且朕當時沒追究,眼下再追究顯得……”說自己心胸狹窄自然不行,朱竮沒說下去,半晌,道:“那小子鬼的很,朕如果治許庭芳的罪,她說不定要給朕扣一頂膽小如鼠的帽子,不追究也罷。”
眼神惡狠狠,語氣卻帶着欣賞,鄙視裏又有敬重。
曹太後不停發抖的心至此定了下來,暗暗籲出一口氣,夾起油封凍蟹,仔細地剔了蟹肉放到朱竮碟子裏。
“皇上嘗嘗這個,你從小最愛吃的。”
“眼下也愛吃。”朱竮笑道,夾進嘴裏津津有味吃起來。
“喜歡就讓禦膳房多做,你如今是皇帝,不比小時候不得自在。”曹太後含笑看他。
朱竮笑點頭,剛硬的眉眼漾滿笑意。
其實他不喜歡吃蟹,但是他喜歡曹太後仔仔細細剝了蟹殼剔了肉出來給他吃,有娘親寵着疼着的感覺真好。
“皇上查過那姑娘是誰家之女了嗎?”曹太後剝着蟹,假作不經意問道。
“沒查,等那小子自己說,背地裏查她太不尊重她了,不好。”朱竮道。
當日沁芳亭裏,事兒那麽危急,那姑娘面上驚惶,實則不卑不亢,機智聰敏,雖略嫌身材高挑了些,通身上下男子的闊達疏朗,少了女兒家的秀美,亦不錯,最難得的是,對庭芳一片深情。
曹太後心思活泛起來。
聽皇帝所言,許庭芳跟那姑娘在一起并沒有嘔吐,既然皇帝對那姑娘沒私情,讓庭芳娶那姑娘也不錯。
簡小姐那頭,勢必要拆開的。
拿定了主意,曹太後微一沉吟,道:“皇上,郭媗背後有郭家之勢,那姑娘便是在科舉中脫穎而出,只怕亦不能與郭媗對抗,莫如給她一些建功立業的機會,先有了盛名再入朝,也便有所依仗。”
“母後說的有道理,只是,她一個姑娘家不通過科舉,能給她什麽建功立業的機會呢?”皇帝皺眉思索,不多時,拍手笑道:“有了。”朝殿外大喊:“宣許相進宮見駕。”
“皇上打算怎麽做?”曹太後心中有了底,還不能确定。
“興修水利工程一事很多人窺觑着,那些人多為個人利益,國計與民生不放心上,許庭芳铮铮鐵骨清風霁月,武功卓絕,相府公子身份不低壓得住人,朕決定,把水利工程交與他,那小子跟他交好,點子多人又機靈,私下裏再囑托他把那小子帶上,那小子在水利工程中肯定能出謀獻策辦不少實事好事,許庭芳不會昧下不報她的功績。朕提拔了相爺的兒子,相信田稅新令相爺亦不便再作壁上觀……”朱竮滔滔不絕,一舉好幾得,心情大好,不吃飯了,朝曹太後草草行了一禮去禦書房等着與許臨風議事。
去勢如風,明黃錦袍袍裾飛起,金絲繡雲龍騰空飛躍,黃色朱邊元靴落地锉然有然。
曹太後說那番話正是要引皇帝作出這一決定,心下暗喜。
皇帝言下之意極欣賞許庭芳,絲毫不計較曾被冒犯的嫌隙,更加安心。
修水利要往江南而去,庭芳帶着那姑娘同行,朝夕相處,對着那麽慧黠剔透的女子,不愁不日久生情。
已知另有女子能讓庭芳不嘔吐,對那簡家小姐很不必客氣留情,曹太後細細斟酌,決定候得許庭芳領了皇命離京,就想法兒讓簡家把女兒許婚嫁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