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三十二回
許臨風正是想讓兒子領水利工程閱歷一番增添晉升資本,自是無異議,回到府裏,諄諄叮囑,讓許庭芳入朝領旨。
朱竮封了許庭芳河督之職,全稱為“江南五州四府河道總督”,負責水患最頻發生的濟陽府、淮定府、安揚府、濟洛府和餘州、和州、滁州、潞州、平州的運河沿線引水灌渠工程,獨立于六部之外,直接聽命于皇帝,領五品俸祿儀仗。
另派工部原來負責河道水運的兩名主事丁仰和宋平協助。
讓簡雁容随行一事,朱竮并沒有明旨,連許臨風都沒說,怕橫生枝節,只讓陳擎給許庭芳和簡雁容兩人傳話。
許庭芳聽得傳話,愣了愣,這幾日借着受傷半步不出府門,亦不見嚴容來探,心中只道從此山高水長,後會無期,誰知卻要一路結伴南下。
晚上燈下沉吟,一則以喜,一則以懼,輾轉不安忐忑難寧。
陳擎在許庭芳處只是傳了聖喻便走,跟簡雁容說話時卻不然,語重心長說了許多,講朱竮對她寄予了多大厚望多麽器重她,只差沒說,大偃的半邊天需要她頂起來。
把簡雁容意欲冒死抗旨的話盡堵住沒有機會說出來。
嗚嗚!人家不要做國之棟梁好不好!人家只想賺幾個小錢,平平安定過一輩子。
何況,先前請皇帝幫她救簡家小姐沒坦言相告自己就是許庭芳要求娶的人,眼下再說亦不能夠了,欺君之罪啊!
陳擎問姓名,簡雁容糾結了些時,未敢實說,還報了化名嚴容。
又沒要給她封官,只做個幕僚,陳擎也沒細追問。
據他看來,嚴容既是程府的人,也算知根知底了,沒細問的必要。
怎麽辦?便是敢冒着殺頭之罪随許庭芳下江南,這一走快則半年一年,慢則兩三年,程秀之那頭亦無法推托。
簡雁容哭喪着臉,在告假半月期滿的前一天回侍郎府。
只能跟妖孽坦言,請妖孽幫她在皇帝面前說情禀知身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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侍郎府上房正廈面前新添了幾塊玲珑山石,山石縫隙栽了許多異草,牽藤引蔓,垂山巅穿石隙,味清氣爽,非花香之可比,房子另做裝飾了,綠窗油柱,比前少了精致多了清雅,粗粗看着,竟是有幾分許庭芳居住的淩宵樓的味道。
妖孽這是怎麽啦?受了打擊要換心情?簡雁容暗暗嘀咕,來到門前後小心翼翼先請安,未敢貿然入內。
程秀之在窗下案前拟奏折,猛擡頭看到簡雁容,握筆的手一頓,長長的一道墨痕在奏折上自上而下逶迤。
暖日當空照下,将簡雁容烏溜溜的眼珠子映得灼灼生輝,程秀之腦子裏突地便浮起“美人如玉長虹當空”一語,心道麗色不需珠釵襯,果然不錯。
挨了板子鬼門關走了一回還能如此神采奕奕,這小子當真比坡上野草雪裏青松還蓬勃。
程秀之不自覺地便生了忌妒。
自己何時也能像這小子一樣每天快活無憂?
“給爺請安。”簡雁容半日沒聽到回音,略略提高嗓門。
“嚷什麽,進來。”有這小子在身邊,日子又不會無趣了,程秀之擱了毛筆,不寫奏折了。
“爺。”簡雁容進得房了,癟着嘴哭喪了臉,擺出可憐兮兮之态,小小聲求程秀之救命。
還有她應付不了的事?程秀之笑,萬不信的,離開書案來到軟榻上斜躺下,笑吟吟道:“什麽事,說來爺聽聽。”
這一躺,烏黑的頭發從腦後披散開來,襯着如玉臉龐更白,鳳眼含笑,酒意水汽有之,桃花豔色流于其中,雜色文绮彩繡暗紅錦袍的領口微松了開來,鎖骨露了出來,微有薄紅,秀色潋滟,委實打眼得緊。
妖孽能不能不要這麽誘人,簡雁容腹诽,衣裳齊整時都把人迷得七葷八素,這麽着帶了幾絲慵懶誘惑的意味,可教人怎生移得開眼睛。
程秀之見簡雁容眼直直望自己,心情大好,笑得更歡暢。
簡雁容腦袋跟眼睛作鬥争許久方移開視線,扯了袖子抹淚請程秀之救命。
“爺,皇上命我跟随許庭芳同下江南。”
“什麽?你什麽時候和皇上如厮熟悉了?”程秀之猛一下坐直身體,不待簡雁容回答,自己便先說了:“忘了,清芷進宮那日你幫她解圍跟皇上打過照面。”
不只是那一面,自己和皇帝雖不是很熟,也算是在他跟前挂上名號兒的了。簡雁容沒敢實說,順着程秀之的話點頭。
“爺,你可要救我,我決不跟許庭芳下江南。”
他對許庭芳的厭惡竟至這麽深麽?程秀之沉吟,心中已有主意,又有些難以決斷。
許臨風老奸巨滑,做事滴水不漏,許庭芳再是精明,究竟初入官場,從他那裏打開缺口更易,簡雁容随行,自己可利用許庭芳對她的重視愛護動手腳,送上門的機會,妙哉。
然,若讓她随了許庭芳下江南,這一別,不知多早晚才能見到。
那點兒不舍終是沒抵過報仇的切切之心,程秀之莞爾一笑,道:“庭芳文武雙全,如驚蟄春雷芒種烈陽,你跟在他身邊做事,便是荊棘遍地狼虎環伺,前無橋梁可通,後無坦途可退,亦無需憂懼,他自能解決,絕好的出人頭地的機會,喪氣什麽,只管去,回來後,爺包你富貴榮華,想入仕途便入,不想入,領了賞賜離開朝堂,都随你。”
哪有那麽美的事兒,簡雁容撓頭想言辭,要求得程秀之幫自己眼下便推了差使。
“我聽說,興獻王在打簡家小姐的主意,你聽說了嗎?”程秀之話峰一轉問道。
他問這個做什?難道已知自己是簡家女兒?簡雁容激淩淩打了個冷戰。
“興獻王到底是王爺之尊,那簡家小姐只怕難逃其辱了。”程秀之接着道。
自己自有暗招讓那興獻王吃癟,簡雁容暗撇嘴。
心思轉了千轉,忽又想,簡蕊珠總在背後添亂,便是有千般智計,也難避她暗箭傷人,程秀之許諾自己回來後免自己入官場,不如信了他,跟着許庭芳離京,避開興獻王的惡意,萬一再傳出什麽不雅之聲,自己跟許庭芳在一起,也能保清名使許庭芳不誤會自己。
只不知許庭芳那日發了那話,看自己跟在他身邊,會不會嫌惡的緊。
越思越惱,秀眉皺成一團。
她的眉頭愈是皺得緊,程秀之越暢快。
無法抑制的錯亂快-感,淩駕于許庭芳之上衍生而出的報複快意。
勢弱于許臨風,他只能忍,許庭芳求而不得的人卻傾慕于已,這種扭曲的歡喜怎不讓人心花怒放。
身體慵懶地放松,手指在軟榻邊沿的胡桃木上勾動敲打,輕輕的脆響,歡快地勾挑,音階動人。
這一刻可真歡美。
“讓歡哥備酒,院子裏擺開,陪爺喝幾盎。”程秀之想喝酒,嘗嘗那微醺的醉人滋味。
陪他喝酒!他若是醉酒後獸-性-大-發把自己拖上榻可如何是好?簡雁容腦子裏雷聲陣陣,暗叫不妙。
“爺,皇上有命,後日便得離京,明日小人要回家收拾行李,今晚得空小人想去跟小姐告別。”簡雁容谄媚一笑。
不錯,有情有義,臨別前還記挂着清芷,程秀之微笑颔首:“去吧,跟清芷道別後再回來陪爺喝酒。”
簡雁容在晴雪園撲了空,程清芷不在,服侍的丫鬟只知她出府了,不知去的哪兒了。
程清芷溫柔綿順性子弱的很,生的又美,貿貿然孤身外出可別出什麽事,簡雁容有些着急,急急往上房走,欲禀了程秀之使人出府找尋。
穿過激湍清流,疏林暖榭,上房到了,簡雁容的腳步卻霎地住了,卻是忽然想到,程清芷許是聽得許庭芳要離京,到相府送別了。
別看她嬌怯怯,情之上頭卻半點不軟,初見那日紅了眼眶想是跟程秀之訴說愛慕許庭芳了,出了皇宮去相府和許庭芳隔着屏風相見之時,亦是毫不掩飾流淚。
日頭斜西,晚風驟緊,簡雁容攏了攏袖子,炎炎夏日卻無端地感到寒冷。
簡雁容猜得不錯,程清芷确是去相府了。
聽說許庭芳将将離京,急切間胸中揣着一團火來了,待得到了相府門外,程清芷又膽怯了。
到底從鄉間進城不久,侍郎府亦及不上相府高門大戶,門口兩只石獅子凜凜生威,厚重的大門讓人望而生畏,程清芷躲在石獅後,衣襟攥出褶子,欲待回轉,心實不甘,躊躇良久,拿了帕子作面紗遮了臉,緩緩走上前去。
許庭芳在書房作下江南準備,大偃河道的分布,五州四府沿江情況,書籍上記載的并不完整,一本一本撿拾出來要帶到任上,三層書架看了個遍,許庭芳揉一揉眉心,抱起書籍正欲回房,吱呀一聲門響,書硯過來了,小心翼翼往裏探頭。
“有事嗎?”許庭芳見他欲言又止,心頭驀地一跳。
是不是嚴容過來商議出行之事!
書硯猶猶豫豫開口:“公子,門房傳了口訊進來,府門外有位蒙着面紗的姑娘找公子。”
蒙着面紗的姑娘?自己認識且有瓜葛的只有簡家小姐。
她已經拒了親事又來做什?
“那姑娘說,女兒家凡事未能十分做得了主,出門一趟不易,請公子拔冗一見。”書硯傳達門房的話。
女兒家凡事未能十分做得了主!
此話何意?難道是要告訴自己,拒親情非得已?
許庭芳愣了愣,在書案前楠木椅坐下,左手還抱着書冊,右手在大理石案幾上勾劃,白玉似的幾案打磨得水滑透亮,長指勾過留下一條水痕細痕,來回幾圈,漣漪在水面蕩漾,漸漸亂了,如同不平靜的心。
見是不見?
要不要明明白告訴,兩次求親均是父親所為,自己并不知情,自己不讨厭她,卻也說不上喜歡。
這麽說會不會太傷人了?她抛下面子違逆爹娘前來表白,委實不易。
她為自己臉面不顧,自己卻心慕嚴容,許庭芳在心中暗嘆,想起嚴容,心更亂了。
嚴容若是女子多好,潑辣率性,不畏強權,恣意張揚,與閨閣蒲柳弱質不同的豪邁!
才識情滋味,便害相思苦,本是心如死灰的,不料卻又要同下江南朝夕相處了,喉間百味俱雜,想斷,又割舍不下。
長指摸索過案面落到腰間,一物硬繃繃硌手,許庭芳怔了怔,從腰間荷包裏摸出那物。
那是一方黃玉印鑒,從不離身的,寫字貼作畫時都用它落款題跋。
初遇那日嚴容繪了自己畫像,自己便描了他的畫像相贈,畫上落了此鑒,這是自己雕刻的,他盛贊字體絕妙,飄逸豪邁,沉着渾厚,布局動靜結合,天下無雙。
給嚴容也刻一方私鑒吧,許庭芳恍惚間已忘了簡家小姐求見一事,随手将印鑒擱在幾案上,起身回房,要尋上好一方黃玉,給嚴容雕一方印鑒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