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二十八回
十六人擡的鸾輿穩若泰山,曹太後面上平靜無波,心中卻翻起巨浪,兩只手痙攣抖顫,抓在手裏的絲帕纏絞成一團,絲帕上的雪裏紅梅被擰出龜裂的斷痕。
上一次見面是三年前新帝的登基大典,那日,他頭戴黑漆紗展翅帽,緋色大領如意雲托串肩平金繡蟒袍,位列百官之首,目光交接時,眼中有歉疚,卻掩不住意氣風發。而自己,穿着織錦火焰金鳳帔配織金鳳褙子織金鳳紋紅羅裙,頭戴了九鳳朝陽金冠,端坐禦座之側,接受着百官文武朝拜。
當他領着百官在大紅雲氈上跪下,口稱太後娘娘千歲時,她在分別十三年後,真切的感受到,這個男人是真的離她很遠了,他再不是那個名不經傳整日吟風弄月嗟嘆不得志的翰林學士。
晚霞明亮豔麗,照得未央宮燦然生輝,曹太後深吸了口氣,儀态雍容下了鸾輿。
“參見太後娘娘。”官居一品,非正式場合,許臨風自是不用行跪拜禮,只是微躬身彎腰。
“免禮。”曹太後虛虛擡手,端莊豔麗,光彩照人。
“皇帝呢?”曹太後問未央宮總管太監高拱。
“皇上……皇上讓奴才……”高拱吞吞吐吐。皇帝出宮是悄悄地幹,不能公開說出來。
“去找皇帝來,哀家有事要問。”曹太後淡淡道。
高拱被支走了,甘瑞悄悄退出殿外,紫蘇則往側殿走,遠遠避開。
“你以前最煩濃妝豔抹,只喜歡随意梳一個流雲髻,或插一朵鮮花,或是什麽都不绾,也不喜歡華服,簡單的白色雲緞深衣,淺綠色褙子,鵝黃織絲長裙,清新似枝頭嫩葉。”許臨風定定看曹太後,低聲道。
“你也說那是以前了。”曹太後冷笑,眼神如冰,身體卻止不住顫抖。
哪個女人不愛華衣美服翠釵麗飾,當日不過是因他官卑俸少又把月俸都花在鑽營上頭了,家中只能省吃儉用,怕他傷懷失落,她便裝了喜素淨清簡。
“詩卉,這些年,我沒續娶也沒納妾,孤單單一個人,我對自己的懲罰還不夠嗎?”許臨風低低說,眼眶有些紅。
曹太後秀美的眼睛滾下淚珠。
許臨風朝她伸手,骨節分明的男人大手撫上女人軟滑的臉頰,曹太後一震,霎地後退,昂起頭,寒聲道:“我來,不是跟你敘舊,只是想問你一些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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問題有很多,每一個均是圍繞許庭芳。
許臨風微有悵然,收回手,壓低了聲音,将郭太後欲賜婚一事又說了,道:“外面的傳言乃捕風捉影無稽之談,我沒特意使人彈壓,錯招有錯着,也許永安宮那位聽了傳言便打消念頭。”
曹太後神色略霁,看許臨風:“皇上好咱們才好,該支持誰你心中要有數,萬不可跟皇上作對站到郭家那邊。”
“我知道,那位不知咱們這樣的關系想拉攏我,癡人做夢。”許臨風道。
朝中想拉攏他的可不少,都想利用他的葉荗勢盛翻雲覆雨。
曹太後沉默,片刻,問道:“田稅新令一事怎麽辦?你遲遲不支持皇上難道有什麽想法?”
朱竮羽翼漸豐翅膀硬了,有些兒不把他放在眼裏,他要削削朱竮的面子,讓他看清形勢,當然,還要讓一衆朝臣看清,沒有他許臨風的支持,朝中什麽事都定不下來。
而且,附和得太快會招來一幹侯族公府的敵視,他要在事态白熱化反對的人被皇帝逼得節節敗退時才表态,既是一言九鼎,又能讓人無話可說。
曹太後一心一意支持朱竮,許臨風沒實說,只道:“皇上太急躁冒進了,田稅新令的推行,觸動一大班權貴的利益,不可操之過急,我在為他争取緩和矛盾的時間。”
“也罷了,你心中有數莫和皇上唱對臺戲便可。”曹太後沒深究,又說起開渠引水一事。
“不僅興獻王窺觑,郭從武也想讓兒子郭烈謀這個差使,我捉摸着,皇上可能想讓靖國公領這差使。”許臨風道。
“靖國公?”曹太後面色猶疑不定。
“皇上目前最器重的是程秀之,然田稅新令的推行難之又難,程秀之立場堅定,是當仁不讓的執行人,分不開身再主理別的事,靖國公豪勇,威望高,兒子不成器,為保爵祿要讨好皇上會盡心辦這事,是極好的人選,說來,促使他站到皇上這邊的還是你。”許臨風道。
陶夫人那日進宮,曹太後巧妙地引了她親自去和皇帝求恩典,借此施恩拿捏住了靖國公。
曹太後被噎了一下,無語以對。
許臨風又道:“近日朝中也有一些聲音反對庭芳入仕,我查了查,跟豫章公主有關。”
“想必是永安宮那位要把豫章公主許給庭芳,豫章公主不願意。”曹太後道。
許臨風也以為是這個原因,兩人都不知程秀之背後使絆子,朱宛宛以為許庭芳察知她身份卻将她寫成話本,心中懷恨着要打壓他。
“想辦法讓庭芳多認識一些姑娘,有哪位能讓他不吐他又喜歡的,趕緊定下親事。”曹太後囑道。
許臨風應下,末了,低聲道:“我聽說你把簡家小姐招進宮來,你忒糊塗了,若被人看出你是為庭芳發怒,豈不壞事。”
“原來你是為了這個才冒險傳話跟我見面的。”曹太後氣得發抖,手指啰啰嗦嗦指許臨風,淚珠兒滾滾而下,“我的兒被人那樣羞辱,我為我兒出頭怎地?”
“連這話都說出來了,果真糊塗了。”許臨風驚得頓足,左右四顧,“被人聽了去可不得了。”
“有什麽大不了的,只要我竮兒是皇帝,我這太後的尊榮就沒人動得了。”曹太後冷笑,目光像錐子尖利,将許臨風紮成篩子後,一聲不響拂袖轉身,長長的羅裙在地上拖曳逶迤,織金鳳紋閃爍着灼灼逼人的光芒。
許臨風搖頭,自言自語道:“婦人就是沉不住氣。”
進宮本就為見曹太後,目的達到,不等朱竮了,出宮回府。
簡雁容出了統領府顧不上回家,也不管程秀之會不會尋她了,徑自到相府,尋思許庭芳若醒了細細解釋一下,許臨風坐在官轎裏,遠遠便看到許通殷勤熱情把簡雁容往府裏迎。
許臨風認得是前日跟在程秀之身邊的,只當程秀之使人來探望兒子,心中暗暗不悅,進門落轎,咐咐人喚許通來問話。
“不是程侍郎派來的,那青年人和公子是好朋友。”許通道,又補充:“公子就是和他在一起時滿臉笑容。”
那日看那人站在程秀之和程清芷兄妹身邊,雖說身姿挺直人物俊秀,可程秀之并不作引見,分明是無關緊要之人,兒子怎麽和什麽人都結交,又罕見地露了悅色。
許臨風眉頭緊皺,許庭芳卧床起不來,不能讓人把他喚來問話,便親往淩宵樓而去。
許庭芳還在昏睡,簡雁容有些驚怕,抓了書硯問話,大夫怎麽說,可有說原由,要不要緊什麽的,書硯一一回話,許臨風走到樓下,聽得樓上一問一答,年輕人主子作派,書硯恭恭敬敬,心下疑雲更重,放輕了腳步離開,出得淩宵樓,沉着臉咐咐許通:“等下這個人走後,讓書硯追出去,照着他的臉啐口水,便說,公子說的,讓他少攀親附貴奴顏媚膝,以後不準再登相府大門。”
“相爺,這恐怕不妥,奴才那日親眼見的,公子跟他說話時滿面春風。”許通搓手,很是為難。
“照我說的辦。”許臨風冷冷地截斷許通話頭。
自己僅這一獨子,萬不能由得他在斷袖的路上奔走下去。
大夫說,許庭芳五內郁結勞累過度兼之失眠傷神,睡一覺反倒是好事,簡雁容略微放心些,看看日頭沉西,不便再逗留下去,滿腹愁緒離開,才出了相府沒多遠,書硯從後面追來,結結巴巴一臉通紅,話也說不全,啐來的唾沫星子準頭卻不錯,糊了她一臉。
“我家公子說,以後不想再見到你,讓你別來找他。”書硯快哭了,被許通逼着來說這些話,不知公子醒來後會怎麽修理自己,那些兒重話是說不出的。
他若将許臨風說的一字不差說出來,簡雁容不信許庭芳說出那般不堪入耳的言語,找許庭芳對質,兩下說開便無事了,當下簡雁容聽得這話,趔趄了幾步身體靠到圍牆才收了住,抹掉臉上唾沫星子,苦笑了一聲,一語不發轉身便走。
日頭落山,正是一天裏暑氣最悶之時,青石板路面火辣幹燥,簡雁容這日走了不少路,裏衣汗浸浸的,渾身裏裏外外哧哧冒着熱氣,她卻感到冷,不知為何,忽然就想起五歲那年的冬天。
她就在那一年抱着個空瓷罐上的梧桐山,罐裏一個銅板沒有,可她要先找個能藏錢的地方。
那年冬天很冷,桐江水都結了冰,放眼望去青淩淩一片,冷得人直冒寒氣,山上白雪皚皚,她踩在雪地上,積雪嘎吱嘎吱響,山道旁樹枝上的冰碴在震動裏微裂開,裏面的枝條被火燒似粗糙焦黑,當時她還搖了搖樹枝,用稚嫩的聲音大喊道:“明年春天就發芽長葉子了。”
——青松勁草,大雪壓不垮,野火燒不滅。
這是許庭芳對自己的評語。
簡雁容握起拳頭,甩甩頭,曬然一笑。
不來往就不來往,沒什麽好傷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