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情深意長
? 窗外月華如練,靡靡之音和着女子嬌笑聲一路傳到高牆,将那檐下挂着細木絹紗四角方燈襯得漸漸朦胧起來。
祁珩今日穿着藏藍圓領長袍,長發用玉冠高束,面容隐在燭火陰影處襯得五官越發深邃,負手而立的身姿更是顯示出君子之風來。
他轉過身去,見她一襲盛裝幾乎瞧不見半點少女羞澀的影子來,他皺着眉頭喚她,“十三姑娘,別來無恙。”
她彎起精致的唇,自嘲笑道:“一別數年,王爺自是無恙。”
不等他說話,江渺渺徑直拉了張圓椅坐下,将手按在弦上,漫不經心道:“王爺想聽什麽曲子?”
她說的平常,然而放在弦上的指間卻止不住輕輕顫抖,一別五年,沒想到竟是在這裏相見,她最不願意的現在、最不堪模樣卻是被他給瞧了個幹淨。
祁珩長身玉立,沒有上前只是遠遠的站着。
“我今日來可不是聽你彈琴的。”
“來了教坊司不聽曲還能做什麽?”她撥動弦,音符從指間流瀉出來,帶着空寂之山的冷,又如山澗的飛泉一般泠泠動聽。
祁珩不笑,板着張臉有些嚴肅,黑沉目光似在她周圍流轉,遲緩了片刻才道:“你似乎和以往不大一樣了,性子也變了,你姐姐若是知道,怕是要難過了。”
她指間微頓,忽然不可遏止的笑了起來,笑得眼角有些淚珠溢出,“姐姐難過什麽?她一刀抹了脖子算是痛快去了,可我還得活着,日日都活在煎熬中。”
江渺渺是善性的姑娘,小小年紀便長得清麗可人,性子不同江家嫡女江靜姝那邊沉靜,倒是活潑開朗多了,一笑兩個酒窩,他那時因着和江家定親的緣故,時常在江府見着這個明媚姑娘。
可是這一切都不在了。
想起往事,他的眼底多了抹沉痛之色,“我來此便是為了當年之事。”
音色有些遲滞,她恍然擡頭,怔然的看着他。
“這是你姐姐當年托我辦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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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頓了片刻,心酸泛上心頭,眼裏氤氲着水汽卻哭不出來。該流的淚水早在江府滅門的那天就已經流盡了。
“她托你調查當年之事的真相?”
“只是徒勞無功而已。”
她仰起臉,還是那張精致的容顏,看不見絲毫的破綻,仿佛裹上厚重的僞裝讓人無法看透她。
見她變化如此之快,祁珩只是冷冷淡淡的一眼,“何謂徒勞無功?”
她垂首毫無章法的将琴弦撥來撥去,淡淡答道:“陛下不會讓人再徹查這件事的,左不過冤死一個朝臣,對于那江山社稷和他永固的龍椅,這點冤屈算不得什麽。”
她忽然覺得有些累,徑直站起身來,“王爺這樣的人來過一次教坊司便罷了,可為何要來第二次。我姐姐不是訾王府的人,江家和王爺也沒什麽交情,王爺不必淌這渾水,省的污了自個的清白。”
江渺渺輕飄飄的說來,每個字都像綿軟無力的似得,襯得她神态越發嬌媚起來。
她要離去,祁珩一個箭步上去捏住她的手腕,眸子肅殺:“我在南靖五年,日日想着有朝一日能回燕京徹查此事,總不能辜負靜姝臨終前的囑托。”
她垂眸,長長的睫毛掩去眼中的傷痛,晦澀道:“王爺對姐姐的情誼多年未變,姐姐若是泉下有知也心安了。”
她縱然死去,埋入黃土,變為枯骨,可還是帶不走祁珩的感情。
他一怔,知道她是何意,腦海裏忽然浮現出顏辛楣略帶清冷的眸子,只是那麽一瞬從他眼前劃過,卻在他平靜多年的心湖中起了漣漪。
祁珩松開手,面色恢複清冷之色:“我和你姐姐相識于微時,我不忍見她枉死,即便在九泉之下也要還江府一個清白,也好讓她安心不是?”
“可王爺能做什麽?”她慢慢轉過身來,圓潤的指甲深深的嵌進弦軸中,“如今陛下召您從南靖回來,讓您享平樂榮華,不就是忌憚着您的軍權麽?在這樣極不被信任的情況下,王爺還想去查當年的真相?”
她話中之意是讓他避嫌,他卻還是要淌這趟渾水。
“即便如此,我還是要徹查此事,來找你是情非得已。”
“我活下來,從沒想過要還江府一個清白。伴君如伴虎是父親當年常說的話,他也日日活在擔驚中。”江渺渺嘆了口氣,擡頭望着門外的笙歌繁華,眼中有些許落寞,“江家是前朝的遺臣,哪怕降了大齊,也是趙人。所以,江府被滅,本就是意料之中的事。”
祁珩影影綽綽的站在柔和的燭火裏,面上不辨悲喜。
“姐姐也明白這個道理,她讓王爺還江家一個清白,無非是想讓我從這教坊司出去,不再過非人的日子。
入了教坊司的人,沒有刑部的特赦文書是離不開的。可就算我離開這裏,江府沒了,我能去哪兒?”
祁珩心裏都明白,當年江靜姝死前托書給他,字字泣血,讓他務必徹查此事,他是應下的,便要說到做到。
“天地之大自有容身之處。”他頓了頓,從陰影裏大步走了出來,道,“這件事本王一定會查的,無論結果是什麽。”
不待她回答,祁珩又道:“你将當年一事詳細說與我聽,為何江府一夜之間便被冠之有‘謀逆之心?'”
她回過身來,緋紅的衣裙逶迤在腳邊,宛若鮮豔盛開的花朵。
“王爺也信江家有思念趙朝的反叛之心?”江渺渺自嘲的笑笑,“當年之事我也不甚清楚,只是聽夫人和姐姐說起過,當年父親接手了一樁案件,那案子似乎涉及了朝廷命官,父親那段時日為之很是苦惱,夫人時常勸阻父親不要再查下去,可是血淋淋的命案擺在那裏,一聲為官清明的他怎甘放棄?”
祁珩皺了眉頭,思緒似乎被拉扯得無限遠,“當年事發突然,一夜之間江府便被抄家,第二日本王便被陛下派至南靖駐兵。”
五年前一道聖旨賜下,他甚至都來不及去江府見一見江靜姝,一頭霧水便在清晨露水未凝的時候啓程,是行道城門時,渾身髒污的小侍女将江靜姝用血寫下的遺書交予他,他那時才知道他将要過門的未婚妻已經死在了昨夜,死在了江府抄家的那一刻。
此後,便是一去五年。
“當年的案子被明令禁止不許再提,可是當年究竟發生了什麽事?”
“澤州一商賈田地侵占案,澤州縣令和當地權貴結勢,占其土地,強霸其妻女,其女不堪受辱自殺,其妻哭至眼盲。澤州匪徒勾結,那商賈一家無處伸冤,只得上告至京師。被刑部侍郎蕭欽大人受理,深感此事重大上報至刑部,後來由我爹接手......”
說起當年真相,江渺渺将頭深深的伏下去,肩頭松懈下來,似是孤獨無助。
“那商賈一家上告京師途中早已花光了所有銀子,我爹将他安置在府中,由于此事涉及朝廷命官,幾乎沒隔幾日府上就會遭遇刺客光臨。本來案子已經快要結了,江府卻一夕之間被抄了家。”
祁珩第一次聽說當年的事,心中考量百轉千回,他半眯着眸子,似有冷光流轉,“那位朝廷命官是誰?”
江渺渺冷冷清清道:“不知道。”
他打量着她,妝容精致似一張面具,将她所有的表情和心思都好好地隐藏在僞裝後面,“你真不知道?”
她笑了笑,側着頭問:“我若是騙王爺,會得到什麽好處?”
祁珩不可置否的點點頭,從她身旁擦身而過,徑直向門外走去,“你身上的脂粉味太濃,你姐姐必定不喜你變成這副模樣。”
她深深的俯首,似要将頭低到塵埃裏去,無論過去多少年,只要他出現她的面前,她總是不知要如何安放自己的心。即便如今褪去了少女的青澀,浸染在紅塵世俗中,她見他也是一樣卑微。
“王爺以為我願意,在這教坊司哪個女子還能做會從前的自己?”
不知怎的她想起了那個女扮男裝來這裏的蘇顏,她知道他是鎮國侯府的嫡女,舉手投足之間進退知禮,為人聰慧卻不驕傲,即便清遠沒有探察出來,她也應該知道是燕京某個世家貴女。
偶然聽說祁珩似乎對她有意,郎才女貌,自當般配。
她轉過身,看着他背影修長,終是一步步的離她遠去了。
夜幕漸漸黯淡下來,像是給天際蒙上一層朦胧的紗。由于顏辛楣身子尚弱,還在養傷階段,虞氏便免了每日的昏定晨省。
她正在屋內小憩,腦子裏回旋的都是顏辛楠那一襲話,她一個女子能有多大能耐去阻止威遠公的宋七嫁過來?兩家有意攀親,怕也不是她能阻撓的。
半夏正在給她拿捏腿骨,有一搭沒一搭的,似乎是要睡着般。卓媽媽正從外面端了藥碗過來,笑吟吟的進屋來,便給她放在一旁的拖案上。
“姑娘,侯府外來了個藍衣侍衛,說是有東西要給小姐。婢子已經擅自拿進來了。”進來的是銀朱,手中捧了個花梨木的芙蓉荷花紋木盒,雕工精致,竟不是尋常的盒子。
顏辛楣打開來,昏昏欲睡的半夏湊了半個腦袋來看,待看清盒裏的物什後,瞌睡一下飛到天際去了,“天啦,這不是姑娘遺失的帕子麽?竟給送回來了?”
顏辛楣也是吃了一驚,帕子被洗幹淨了,上面的血跡已然不見了,還被細心的疊得好好的放在盒中。
不用想也知道是那位訾王,她不解,為何這時給她送了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