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2)
衛上上下下、大大小小、男女老幼、高矮胖瘦,沒有他不認識的,但凡是出入過北營門的,十個裏得有八九個能叫得上姓名,一認一個準兒。大夥心裏明白,讓他認出來沒好事,無多有少總得訛你點兒,有錢訛錢、沒錢訛東西,雁過拔毛,見便宜就占。托塔李天王從北營門過,也得把手中那座寶塔敲下來一截。
4.
後來大清國倒了,城門、營門都沒了。常大辮子斷了饷銀、丢了飯碗,全指訛人吃飯,又舍不得離開北營門這塊地方,整天瞪着過往行人,伺機“做生意”。他不同于地痞混混兒,瞪眼就罵街、舉手就打人,平地摳餅、抄手拿傭,靠耍胳膊根兒訛錢。常大辮子訛人不說要錢,他有句口頭語“我找您要錢我是王八蛋”,改朝換代不改打扮,無冬歷夏穿一身舊號坎兒、留條大辮子,老遠看見人緊跑幾步,過去先給請個安,一張嘴客氣極了,姓張的是張二爺、姓李的是李掌櫃,禮數絕不缺。你不搭理他,扭頭一走就沒事兒了,但凡一搭話,那就上了套兒,不撂下點兒什麽別想走。
常大辮子經常說他打過太平軍、打過洋鬼子,兩軍陣前所向披靡、勢不可當,殺七個、宰八個,胳肢窩裏夾死倆,拔根汗毛也能壓倒一大片,吹得是天昏地暗、日月無光,這些可沒有任何人見過,只知道他訛錢有“三不論”,不論男女老少、不論貧富貴賤、不論僧俗兩道,說白了就沒有不訛的,跟誰都是那一套說辭,好比說這位姓張,常大辮子認準了開口便說:“張二爺,今天出來得挺早啊,好多日子不見,您可胖了,剛才您痰嗽了一聲,震得我這耳朵直嗡嗡,好大的底氣啊,甭問,買賣不錯,又發財了吧?看您就是一臉福相,也別說,現如今局勢好,馬放南山、刀槍入庫、河清海晏、太平盛世,從前可比不了啊,庚子大劫您也趕上過,八國聯軍的洋鬼子夠多壞,燒殺搶掠、無惡不作,還甭說老百姓,北京城的萬歲爺都坐不住了,一聽說八國聯軍來了,帶着三宮六院、皇子皇孫、文武群臣、左卿右相,連同保駕的幫閑的全跑了,您知道跑哪兒去了嗎?就跑到咱天津衛了,知道我常大辮子在這兒守營門,萬歲爺心裏踏實,打我手底下沒進出過一個洋鬼子,有一個殺一個、有兩個宰一雙,那真叫一夫當關,萬夫莫開,洋兵洋将見了我腳底下打戰,腿肚子轉筋。可咱還得把話說回來,縱然渾身是血,又能做幾塊血豆腐?我能耐再大,也離不開軍隊中的兄弟幫襯,當年我們這一營老弟兄,為了保國護民,死的死、亡的亡,留下了多少孤兒寡母,我砸鍋賣鐵也周濟不過來,您無多有少可憐幾個,我替弟兄們給您磕頭了。”
如果被訛的人給了錢,他就不纏着你了,可以少聽幾聲閑屁,倘若不給錢,常大辮子再往下說可就不好聽了:“我可不跟您要錢,要錢我是王八蛋,我是替死去的弟兄們找您要倆紙錢兒,為什麽找您要呢?您想想,我們當年上陣殺敵,吃的雖是皇糧,報的也是皇恩,保的卻是咱天津城的老百姓,這裏頭也有您一家老小不是?到如今您的日子過好了,吃香的喝辣的穿金的戴銀的,連家裏的醋瓶子都是瑪瑙的,我那些弟兄可都成了孤魂野鬼。沒別的,帶得多您多給,帶得少您少給,死人不挑活人的理,您非不給也不算您不對。萬一我那些兄弟在下頭連張紙錢也掏不出來,上了刀山、下了油鍋,受盡折磨過來問我,我可只能告訴他們您了姓字名誰、家住何處,讓他們自己上門求您。”這個話說出來,誰聽了不別扭?好在常大辮子也訛不了多少,一兩個大子兒就能打發了,只當花錢買個耳根子清淨,沒人跟他置這個氣。常大辮子就憑這一套,在天津衛“七絕八怪”之中占了一怪,也有人說他是一絕,因為見了人過目不忘,別人沒有他這個本事。
當天深夜,高二奶奶抱上孩子逃命,在北營門讓常大辮子攔住了去路。常大辮子吃飽了沒事兒出來溜達,順帶把明天的早點錢訛出來,等了半天沒開張,見了高二奶奶眼前一亮,搶步上前一抹袖口兒,單腿打千請了一個跪安,滿臉堆笑地說:“高二奶奶,想當初我那些老弟兄與八國的聯軍厮殺,你們老高家可沒少照顧,我得替他們給您磕個頭。”
高二奶奶知道常大辮子是來訛錢的,給他幾個也沒什麽,無奈出來得匆忙,身上沒帶錢,架不住常大辮子死纏爛打不放她過去,心中起急,只好往身後一指,對常大辮子說:“我們當家的在後邊,你找他要去。”
常大辮子往高二奶奶身後一看,果然有個穿綢裹緞的大白臉正往這邊跑,心說:“這位不是高二爺啊,高二奶奶改嫁了?”改不改嫁不打緊,反正有錢拿就行,他把高二奶奶娘兒倆放過去,攔住追上來的大白臉。大白臉知道有人暗中作梗,心裏頭氣急敗壞,一路緊趕慢趕追到北營門,又被常大辮子過來把路擋住,死活不讓他過去,肚子裏的火就上來了。大白臉是外來的,不知道常大辮子底細,擡手一拳将攔路的打翻在地。常大辮子在北營門混了這麽多年,可從沒吃過這個虧,別人見了他都是繞道走,膽敢碰他一個指頭,那還不得從舅舅家訛到姥姥家去?此時劈頭蓋臉挨了這麽一拳,不由得勃然大怒,趴在地上往前一撲,緊緊抱住大白臉的腿,口中高聲叫罵:“好啊,八百裏地沒有人家——你個狼掏狗攆的忤逆種,敢跟你常爺動手!想當初國難當頭,不是我舍生忘死上陣厮殺,狗兔崽子你能活到這會兒?今天你別想走,給我治傷去,後半輩兒你都得養活我!”
大白臉豈能讓這個兵痞耽誤了大事,當下用手一抹臉,臉上的五官全沒了,一張白紙似的。常大辮子擡眼看見,吓得魂飛膽裂,要講訛人他常大辮子沒有怕的,天津衛上上下下有一個是一個,逮着誰是誰,沒有他不敢訛的,可他也怕鬼怪,吓得雙手一松,放開了大白臉。大白臉趁常大辮子一愣,狠狠掐住他的脖頸,兩只手一使勁,猶如十把鋼鈎,直掐得常大辮子眼珠子往外鼓、舌頭往外伸,雙手亂撓、兩腳亂蹬,卻也無力回天,腦袋一耷拉斷了氣兒。可憐守營門的常大辮子,讓大白臉活活掐死在了北營門,從此九河下梢的七絕八怪少了一位。常大辮子到死也沒想明白,訛倆錢兒怎麽會惹來殺身之禍?
5.
咱再說高二奶奶過了北營門,拼命逃到河邊,迎頭對臉又走過來一個人,挺大的個子,穿得邋裏邋遢,手拎一條扁擔,晃晃悠悠來到近前。高二奶奶也認得這個人,誰呀?前文書咱提到過,挑大河的邋遢李。他從打山東老家逃難至此,以挑河送水為生,長年累月給高家送水,三節一算賬,高二奶奶關照窮人,結錢的時候往往多給幾個,趕上逢年過節,或是家裏人做壽,還額外有份賞錢。天津衛沒有井水,自古吃河水,大河上沒蓋兒,河水有的是,有力氣随便挑,所以有那麽句話“挑水的看大河——全是錢”。話雖如此,送水這個行當卻非常辛苦,起早貪黑累斷了腿,未必吃得飽肚子。不是真正活不下去的窮人,誰也不願意幹這個,而且還得有膀子力氣,身單力薄的一天就得累吐血。邋遢李在山東老家當過莊稼把式,為了多掙幾個錢有口飽飯吃,不怕賣力氣幹活,只怕沒活可幹,起五更趴半夜,別人走一趟,他得走十趟,就為了填飽肚子。他瞧見高二奶奶帶了孩子,跑得上氣不接下氣,沒等過去請安,就看後邊追上來一個大白臉。邋遢李一看這可不行,不知什麽歹人大半夜的追這娘兒倆,這事兒我得管管,萬一高二奶奶有個三長兩短,水錢找誰結去?
邋遢李讓高二奶奶娘兒倆先過去,把扁擔往身前一橫,擺開架勢攔在路口當中。雖說不會把式,可是常年挑河送水,身上有的是力氣,又是山東爺們兒,看不慣倚強淩弱,心說:“路不平有人鏟、事不平有人管,想為難高二奶奶,你得先過我這關。”
說話這時候,大白臉已經追到了,邋遢李雙手高舉扁擔,擺出一個舉火燎天的架勢,只要大白臉膽敢上前,他就掄扁擔拼命。大白臉看邋遢李雖是一條大漢,但是身上穿的破衣爛衫、滿是油泥兒,腰裏系着麻繩,活脫兒一個鄉下怯老趕,手持一條大扁擔,扁擔上有鐵鏈和鈎子,旁邊的地上扔了兩個水筲,就知道這是個挑大河送水的,他可不會把這樣的人放在眼中,正待上前結果了邋遢李的性命,卻見對方的扁擔非同小可,不由得倒吸一口冷氣,連忙止住腳步,再也不敢往前走了。
別看邋遢李窮困潦倒,挑河送水勉強糊口,他挑水的扁擔可了不得,至于怎麽個來頭,又有什麽用,咱先埋個扣子,留到後文書再說。只說大白臉瞧見邋遢李手中的扁擔,一時不敢上前,換成旁人也許不怕,大白臉可是會妖法的人,見了這條扁擔如同見了打神鞭,他一看硬闖不行,就對邋遢李說:“我一沒招你二沒惹你,咱們往日無冤近日無仇,為何攔住我的去路?”
邋遢李說:“不攔你就出人命了,剛才跑過去那娘兒倆跟你有什麽過節?非要置人家于死地?”
大白臉揣着明白裝糊塗:“這話從何說起?前邊哪兒有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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邋遢李也不傻:“前邊沒人你跑什麽?”
大白臉眼珠子一轉,說道:“我真有十萬火急的事,您了高擡貴手,放我過去行嗎?”
邋遢李根本不聽這一套,一手叉腰一手将扁擔戳在地上,任憑對方說出大天來也不放行。
大白臉急道:“王法當前,你敢夤夜持械攔路打劫不成?”說着話作勢按住了錢袋子,生怕讓邋遢李搶去。
邋遢李大為不滿:“你怎麽說話呢?李爺我人窮志不短、馬瘦毛不長,誰要搶你?”
大白臉故作驚慌,轉過頭要往回走,手上同時使了花活,掉了幾個銅錢在地上,卻恍如不覺。
邋遢李看見地上的銅錢,當時兩眼放光,他起五更爬半夜挑一天的水也掙不來這麽多錢,心說:“你給我錢我不能要,否則真成攔路打劫的了,你自己掉了錢可活該,別怪李爺我不厚道,咱又不是知書達理的文墨人兒,也不知道哪個叫有主兒的幹糧,路遇之財不撿白不撿!”他搶步上前,一腳踩住了銅錢。“先踩後撿”是撿錢的規矩,萬一掉錢的主兒還沒走遠,回頭看見了還得還給人家,都得先踩住了,然後蹲下身假裝提鞋,再順手撿銅錢。邋遢李腳上趿拉的是一雙短臉兒便鞋,連後跟都沒了,那也得裝模作樣,為了撿這幾個銅錢,從不離手的扁擔也放下了。他一邊蹲在地上撿錢,一邊偷眼盯着大白臉,擔心對方發覺掉了錢回過頭來找。
可是怕什麽來什麽,大白臉走了沒兩步,把臉一抹猛地轉過頭,青面獠牙、一張血口、二目如炬,惡狠狠瞪着邋遢李。邋遢李吓壞了,我的親娘四舅奶奶,這是什麽玩意兒?廟裏的判官也沒這麽吓人,總聽人說常走夜路沒有撞不見鬼的,以前還不信,今天可真碰上了,當場吓得一屁股跌坐在地。大白臉跟身進步,右腳鉚足了勁,狠狠踩到邋遢李小肚子上。這一下就踩冒了泡,邋遢李口吐鮮血、氣絕而亡。大白臉掐死常大辮子、踩死邋遢李,又一腳把扁擔踢到河中,加快腳步追趕高二奶奶娘兒倆。
再說高二奶奶抱着孩子逃到三岔河口,渾身上下已經脫了力,說什麽也跑不動了,撲倒在地高呼:“救命啊,有人搶孩子!”當天火神廟警察所有兩個守夜的,一個是劉橫順,一個是杜大彪,突然聽到外邊有人呼救,倆人箭步如飛蹿出大門,只見一個大嫂子抱着孩子倒在路邊,追過來一個大白臉,眼珠子都快瞪出來了,兇神惡煞一般,恨不得一口吃了這娘兒倆。
6.
劉橫順心說:“從前只有拍花子拐小孩的,可沒見過敢在警察所門口明搶的,這是要造反哪!”急忙擋在高二奶奶身前,喝令杜大彪拿下大白臉。大白臉接連遇見橫三阻四的,心下焦躁無比,只顧往前追,沒看見來了巡警,一頭撞到杜大彪身上,如同撞上一堵牆,緊接着挨了一個通天炮,正打在臉上。杜大彪多大的力氣,這一下打得他臉都塌了,青的紫的紅的黑的黃的綠的一齊往下流,銀盆似的白臉上五顏六色開了染坊。此人縱然兇頑,可不是杜大彪的對手,讓杜大彪三拳兩腳打翻在地,五花大綁捆了一個結結實實。連同高二奶奶和孩子,一并帶回火神廟警察所。劉橫順問明經過,得知大白臉不僅害死了高連起、掐死常大辮子、踩死邋遢李,還上門行兇搶孩子,事關這麽多條人命,這可不是警察所能辦的案子,立即讓人通報巡警總局,收殓常大辮子和邋遢李的屍首,同時将大白臉打入苦累房,等天亮了再問口供。當地方言土語說的“苦累房”,是指關押人犯的號房。
轉天一早,來了幾個膀大腰圓的差人,提上大白臉,押入巡警總局的黑窯。天津監獄始建于清朝末年,位于西營門教軍場,按明治維新之後的日本監獄規劃。巡警總局中也有號房以及專門審訊犯人的黑窯,當中是三根木頭柱子,一旁擺設桌椅板凳,牆壁上挂滿了各式刑具,皮鞭、紅棍、烙鐵、釺子一應俱全,鐵打的羅漢到此也得打哆嗦。
衙門口兒雖然改成了巡警總局,三班六快也變了稱呼,審訊那一套可沒變,變了也是換湯不換藥。以往審案折獄講究“三推六問”,其實這麽說并不準确,應該是“六問三推”,問在前推在後。問指的是審訊,推指的是分析,因為問出口供來不一定是真的,必須經過分析、比對,找出前前後後的破綻,如此方可定案。“六問”是一份口供反複問六遍以上,或多人同時審問犯人。衙門口兒有句話叫“人是苦蟲,不打不招”,緝拿隊擒獲的賊人,往往先打再問,就為殺殺他的威風、挫挫他的銳氣,所以“三推六問”後頭還有一個詞兒——“繃扒吊拷”。繃是捆、扒是扒衣服、吊是吊起來、拷即是打。說簡單點兒,就是把人犯扒去了衣服,捆好了吊起來打。
在黑窯打人和在堂上不同,堂上用的是水火無情棍,掄起來打屁股,說是屁股,實際上打的是大腿根兒,那個地方的肉最嫩,幾下就打爛了。黑窯打人不用棍子,用的是皮鞭,還得蘸上水,一鞭子下去保準皮開肉綻。還有更狠的,鞭子不用牛皮的,而是用牛筋的,鞭梢兒挽成一個筋疙瘩,這東西有個外號叫“懶驢愁”,驢脾氣那麽倔,三鞭子下去也打順溜了,何況往人身上招呼?鞭子梢兒的筋疙瘩一抽一帶,一條肉就下來了,另有紅烙鐵燙、鐵釺子紮、辣椒水灌等酷刑,可都不出奇,最厲害的是“雙頭叉、蜜汁肉、挂鈴铛”之類,官面上不讓用,不過很多時候為了拿口供,上邊也會睜一眼閉一眼裝不知道,這叫“開小竈”,也叫私刑。所謂“雙頭叉”,是一個六寸的鐵叉子,兩端有尖兒,綁在人犯的脖子上,一頭兒對着胸口、一頭兒對着下巴,使人無法低頭睡覺,一低頭兩邊的鐵尖兒就往肉裏紮,熬上三天兩宿,人就受不了了,沒有不招供的;“蜜汁肉”是把犯人扒光了捆上,全身塗滿葷油糖水,苦累房中陰暗潮濕,有的是蒼蠅蚊蟲,還有許多大大小小的耗子,蜂擁上來啃咬,使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挂鈴铛”是用鐵絲拴緊犯人下身,再用鞭子抽打。熬不住刑的要麽吐口招供,要麽被活活折磨至死。大白臉是條漢子,先吃了一頓“懶驢愁”,身上被打開了花,找不出一塊好肉,愣是咬緊了牙關,一個字不說。吃衙門口兒這碗飯,就不怕嘴硬的,人心似鐵非是鐵,官法如爐真如爐,準備給大白臉“開開眼”。幾個獄卒把大白臉的手腳捆在地上,肚子下邊架個長凳,屁股朝天撅起來,插上一個麻雷子,也就是特大號的炮仗,點上火一炸,大白臉“嗷”的一聲慘叫,當場昏死過去。兜頭一桶涼水澆醒了,不問招與不招,因為這是一套的,接下來還有“踏地火、頂天燈”!
為什麽要“踏地火、頂天燈”呢?因為大白臉殺人害命拐孩子,用當差的話講,他這叫“頭頂上長瘡,腳底板兒流膿——壞透膛了”,得給他“治治”!
衆人把大白臉捆在柱子上,皮條子勒住腦袋,雙腳不着地,又找來三支蠟燭,兩個腳心底下分別點一支,這叫“踏地火”,頭頂上點一支,這叫“頂天燈”。這個損招一用上,很快發出一股子焦糊的臭味,兩個腳心幾乎烤熟了。大白臉連聲怪叫,那響動比殺豬還難聽。別忘了頭頂上還有“天燈”呢,頭上的蠟燭越燒越短,離腦袋越來越近,頭發全燎焦了,蠟燭油不住往下滴落,流了他一臉,燙出一片片燎泡。大白臉實在吃打不過,從牙縫中擠出了一個“招”字。
7.
大白臉招出口供,他原先是白雲山下一個瓦匠,還會木工活兒,搭屋造房、梁柱榫鉚,件件拿得起來,手藝也不錯。可他手又懶嘴又饞,總覺得掙這個錢太累,想身不動膀不搖就能發大財,不免打起了歪念頭,暗中使上祖師爺不讓用的邪活:或在蓋房的木料中混入碎棺材板,破了“材”,等于破了“財”,再有錢的人住進來也得過窮了;或在屋中埋幾個沾上死孩子血的小紙人,住進來的人成天被鬼壓,這也沒個好兒;或以吊死過人的老樹當房梁,吊死過男子,這家女子死,吊死過女子,這家男子死。大白臉以此訛錢,後來被人識破,遭到官府緝拿,走投無路入了魔古道九仙會,拜在“混元老祖”門下,練成了捏臉易容、匿形換貌的妖術,奉命與五鬥聖姑下山拐孩子。五鬥聖姑身邊那只狐貍也是個奇人,江湖上人稱“狐貍童子”,實則年歲不小,只不過是個侏儒,擅于鑽入狐皮作案。
之前被槍斃的飛賊鑽天豹也是混元老祖門下,此人腳上的豹子筋,正是混元老祖給他換上去的。鑽天豹是打頭陣的,先來天津城踩盤子,卻改不了貪淫好色,犯下案子失手被擒,讓陳疤瘌眼打了七十六槍,慘死于美人臺上。此後來到天津城的五鬥聖姑與狐貍童子,以邪法迷惑人心,诓那些有錢有勢的人買小孩,扮成金甲玄衣的童男童女送入鐵剎庵。扒下值錢的金玉,再連夜把童男童女引到三岔河口淹死。怎知一時大意,誤服打胎藥“鐵刷子”,空有飛天遁地之術,卻也逃之不能,枉死于緝拿隊杜大彪的水缸之下。
大白臉扮成做買賣的,躲在城中拐孩子,他會變臉易容,扮成熟人将孩子拐走,可謂神也不知鬼也不覺,無意當中得知高連起的孩子生辰八字極貴,就将高連起沉屍大水溝,又上門去拐孩子,撞上了在火神廟警察所值班的劉橫順、杜大彪,當場被這倆人拿住了。
至于為什麽将童男童女帶到河中淹死?只因天津衛九龍歸一,是塊風水寶地,三岔河口下有一頭白蛟。蛟和龍不同,一半似蛇一半似龍,頭頂上一個角。相傳蛇活到一定年頭,頭上長出一只角,這就是蛟。三岔河口乃九龍歸一的寶地,河中的白蛟可以呼風喚雨、噴雲吐霧,只是上不了天,當不了天龍,如若吃夠一百對童男童女,即可長出另一只角,借了這道龍氣,當有面南背北之尊。大白臉也想通了,既然落到這個地步,躲不過上法場吃黑棗,所以他把能招的全招了,只求別再用刑。
天津衛開埠六百年,向來龍蛇混雜,以前并不是沒出過魔古道,據說分支衆多,九仙會只是其中之一,老百姓分不清哪支哪派,習慣将旁門左道的妖人統稱為魔古道,官府屢次剿滅,卻難以徹底鏟除,往往死灰複燃,想不到如今這個年頭,居然還有人信這個,妄想九龍歸一當皇帝?
說起混元老祖,乃是民國初年懸賞通緝的妖人。據說此人開了天眼,額頂生一縱目,道法通玄,胯下九頭獅子,左有金童、右有玉女,手持鎮靈寶劍,可以調動陰兵鬼将,麾下四大護法分持四件法寶,一是無字天書、二是陰陽扇、三是拘魂鈴、四是紙棺材,四處雲游超度孤魂野鬼。到得七月十五鬼門開,混元老祖騎上九頭獅子,手托無字天書,搖動拘魂鈴去到酆都城,一年當中收來的孤魂野鬼聽見鈴聲跟随其後。來到酆都城門口,祭起陰陽扇,扇一下飛沙走石,扇兩下電閃雷鳴,扇三下城門大開,再将身後的孤魂野鬼打入城中。城中餓鬼成千上萬,有趁亂往外逃的,都被九頭獅子的九張血口吃了。憑這套迷信的東西妖言惑衆,開壇作法、扶乩起卦,常出沒于湘黔、川陝等窮鄉僻壤,信者如雲,為害一方。
大白臉招供至此,連環案已然明了,不過有一件事他還沒說,混元老祖是不是也來了天津城?
官廳的人正想接着問,怎知大白臉不說話了,臉色一會兒不如一會兒,一時不如一時,雙眼翻白、氣若游絲,眼見他腦袋瓜子往下一耷拉,不明不白地暴斃于巡警總局。查不出什麽死因,只得說是熬刑而死。
當年在九河下梢拍花拐孩子的大白臉,并非憑空杜撰,真是确有其人,也是讓劉橫順拿住的,案子沒審完人就死了,這是确有其事。具體作案過程,則屬民間傳言,書文演義,不必深究。
此案了結之後,官廳如何命人從大水溝中撈出高連起的屍首,如何交給苦主收殓,官廳的各級官員又如何邀功請賞,這都不在話下。只說擡埋隊将大白臉屍首拉去亂葬坑,半路又被李老道化去了。
劉橫順得知此事,再也按捺不住,直接去白骨塔問李老道:“城裏城外死的人多了,你說你在白骨塔修行,可沒見你收過‘路倒’,為何只收‘鑽天豹、五鬥聖姑、狐貍童子、大白臉’的屍首?”
李老道手中拂塵一擺,只對劉橫順說了一句:“早知燈是火,飯熟已多時!”真是話到嘴邊留半句,斷尾巴蜻蜓令人猜不透玄機,欲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