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1)
1.
天上群星拱北鬥,
世間流水盡朝東;
窮通自古無從定,
成敗到頭總是空。
上文書說到劉橫順去問李老道,為什麽接連收去“鑽天豹、五鬥聖姑、狐貍童子、大白臉”的屍首?這幾個神頭鬼臉的沒一個好人,各懷妖術邪法,又均與魔古道一案有關,你究竟有什麽圖謀?
李老道卻打了一個啞謎,那意思是早該來問他。天津城的案子一出,他便猜測是魔古道所為,幾百年來官府屢次剿滅魔古道,卻多次死灰複燃,至今仍有餘孽作亂。旁門左道荼毒萬民、敗壞社稷,人人得而誅之,李老道得過龍虎山五雷正法的真傳,對付魔古道乃分內之事,然而此輩藏匿極深,扮成五行八作、三教九流,幹什麽的都有,數不勝數、防不勝防,也無從分辨,只能在暗中尋訪。他接連将鑽天豹、五鬥聖姑、狐貍童子、大白臉的屍首收去白骨塔,只因入了魔古道的人大多會邪法,所以李老道化屍成骨埋在塔下,以免再起禍端。
劉橫順對此不以為然,人死如燈滅,燈滅尚可續,人死難再生,穿官衣的警察還怕鬧鬼不成?又問李老道天津城中還有沒有魔古道餘孽。
李老道說魔古道妄圖借三岔河口的龍氣作亂,豈會輕易罷手?三岔河口的形勢,應了九龍歸一之兆,所謂的蛟龍,實則是沉在河底的一口古劍,名為“分水劍”,乃鎮河之寶,一旦被人取走或借勢化龍,天津城非讓大水淹了不可!
劉橫順雖不信鬼神之說,不過九河下梢的人幾乎都聽過“分水劍”。故老相傳,三岔河口水深無底,下邊直通海眼,暗流極多,經常淹死人。很多上歲數的人說,天津衛如此繁榮,養活了諸行百業那麽多人,全憑沉在河底的分水劍,讓三岔河口變成了一塊寶地,但是從來沒人見過分水劍,僅有一個人例外,正是七絕八怪之一挑大河的邋遢李。
邋遢李在三岔河口憋寶一事,在當地可以說人盡皆知,劉橫順也曾有過耳聞,無非是以訛傳訛的民間傳說罷了,誰會當真?
書說至此,咱得先交代一下,邋遢李當年下河取寶的舊事。此人原籍山東,由于老家鬧兵亂,一路逃難來到了天津衛。二十年如一日,天不亮就起來,扛扁擔挑河水,挨家挨戶送上門,勉勉強強掙口飯吃。挑水這個行當又苦又累,不是窮到家的人不願意幹,披星戴月出門,從城外挑了水往城裏送,累得斷腿折腰也掙不了幾個錢,湊合着餓不死而已。
以前有句老話,正好可以形容邋遢李這樣的人——“寧願家中失火,不願掉進臭溝”,怎麽講呢?邋遢李窮光棍一條,住在北門外的河邊,茅草土坯搭的一個窩棚,要多破有多破,遮風擋雨勉強容身,不怕失火燒了,茅草和兩膀子力氣不要錢,大不了再搭一個,費不了多大的事。掉臭水溝裏可不成,因為只有這一身衣服。褲子褂子全是夾的,寒冬臘月往裏邊絮稻草,三伏天熱了再掏出來,白天當衣服、夜裏當被子、死了作裝裹,上邊補丁挨補丁、補丁摞補丁,趕上下雨淋透了,才相當于洗上一次,還得在身上焐幹了,挂在樹杈子上晾,保不齊來一陣風吹走了,想哭都找不着調門兒。并非不嫌髒,實在沒換的。他成天蓬頭垢面、破衣爛衫,故此得了“邋遢李”的綽號。
邋遢李可以在九河下梢稱為一絕,皆因他水性出奇地好,不知何方水怪的根兒,長了一對魚眼,下到河中如同一條活泥鳅,水裏能睡覺、河底能走道。邋遢李來到天津衛的時候還有大清國,本以為憑他的水性,徒手下河逮幾條魚,就可以掙口飯吃。哪知道天津衛任何一個行當都有混混兒把持,河邊有專門的魚鍋夥,無論魚蝦蟹,但凡是河裏撈上來的,都得卸到魚鍋夥,膽敢說個不字,鍋夥裏的混星子保準給你打得跟血葫蘆似的,這些魚蝦得由鍋夥裏的“寨主”“軍師”開秤定行市,再轉給天津衛大大小小的魚販子,各個魚鍋夥分疆劃界,各占一方各管一段兒,規矩森嚴,豈容外來的插上一腳?邋遢李一不懂規矩,二沒有門路,挨了不少大嘴巴,才知道想吃這碗飯是做夢,空有一身的本事,卻沒有用武之地。他為了活命,只好東家讨、西家要,白天進城當乞丐、天黑回到河邊的窩棚過夜。
有這麽一天夜裏,邋遢李正在窩棚中忍饑挨餓,隐隐約約聽到河邊有兩個人說話,他覺得挺奇怪,三更半夜的誰會上這兒來?許不是作了案分贓的賊人?邋遢李不敢吭聲,支起耳朵一聽,敢情說話的兩位不是人!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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常言道“法不傳六耳”,那二位在河邊一說一聊,沒想到旁邊還有個人,可都讓躺在窩棚中的邋遢李聽去了。
其中一個說:“八爺,等會兒華光天王從此路過,你我何不趁機跪拜讨賞?”
八爺說:“黑爺,吾輩披鱗帶甲,豈能入得了上界華光的法眼?”
黑爺說:“你我多說好話、求告求告,尊神必然開恩。”
八爺說:“咱又沒個孝敬,只說好聽的管用嗎?”
黑爺說:“華光天王是馬王爺,馬王爺三只眼,說的就是這位,只要拍對了馬屁,天王肯定有賞。但是華光天王來得快去得快,這就看咱倆的造化了,嘴快才來得及讨賞。”
八爺說:“我的腿腳慢,嘴可不慢,你聽我給你來個快的,說打南邊來個喇嘛,手裏拎着五斤鳎目,打北邊來了一個啞巴,腰裏別了一個喇叭……”
邋遢李聽出來了,半夜在河邊說話的這二位不是人,什麽一個披鱗一個帶甲,一個黑爺一個八爺,許是黑魚和王八不成?念及此處,躺在草席子上的邋遢李一驚而起,他住的窩棚低矮簡陋,貓腰撅腚才進得去,踅摸了半塊破門板,鋪上稻草當床,只是個歇宿的地方,此時猛然一起身,額頭“砰”的一下正撞在窩棚頂子上,給棚頂開了一個大窟窿,腦袋伸在外邊,但見月朗星稀,只聽得河水嘩嘩作響,哪裏還有別的響動。河裏的兩個東西可能被他驚走了,也可能是他餓昏了頭做夢,分不清是真是幻。邋遢李窮光棍一條,又是餓怕了的人,怕窮不怕死,仗起膽子過去一看,河邊什麽也沒有。他仍心存僥幸,尋思:“有棗沒棗先來上三杆子,萬一是真的,我給華光天王多磕幾個頭,不求大富大貴,只求尊神指條活路,讓我別再要飯了就行。”
邋遢李在河邊左等右等,等到天快亮了,還真等來一位。看打扮似乎是個過路的鄉下老農,推了一車菜,趕早去城中叫賣。邋遢李卻認準了此乃上界華光,三步兩步搶上前去,撲通跪倒在地,納頭便拜。
賣菜的愣了半天,不知這是要飯的還是訛錢的,等明白過來什麽意思,只覺哭笑不得,告訴邋遢李認錯了:“我一個賣菜的鄉下人,哪是什麽華光天王?”邋遢李不依不饒,抱着大腿不讓人家走,磕頭如同搗蒜,好話說了一籮筐,祖宗爺爺叫個沒完,說我大老李從山東逃難到此,就是會水,別的都不會,當地混混兒又不讓外來的下河打魚,不得已讨飯過活,有上頓沒下頓,說不定哪天就成了餓死的路倒,萬望尊神賞個飯碗子,指點一條活路,不求發多大的財,有個飯門吃,餓不死就成。賣菜趕的就是個早,天不亮就得打着燈籠往菜市運,當時天津城最大的菜市在東浮橋一帶,相距城裏不遠,水陸交通便利,天津人講究吃“鮮魚水菜”,蔬菜得是剛從地裏收上來,帶着露水珠兒才好賣,邋遢李在這兒軟磨硬泡,再耽誤下去菜都蔫了,可就賣不上價錢了,他急于進城,卻讓邋遢李纏得沒轍,為了脫身只好随手從河邊撿起一個東西遞過去,這才把邋遢李打發走。邋遢李磕頭謝恩,匆匆跑回窩棚,摸出個蠟燭頭兒點上,仔細打量手中這件東西。一看傻眼了,非金非銀、非銅非鐵,就是一根破木頭棍子。他扯下一塊破布條子,從這頭到那頭仔仔細細擦了七八遍,仍是一根糟木頭,既不是紫檀也不是花梨,并非值錢的木頭,通地溝太短、頂門又太長,扔路上也沒人撿,這有什麽用?邋遢李颠過來倒過去,一直想到天光大亮,也沒想出個子醜寅卯,急得直嘬牙花子,無意當中一擡頭,瞧見了窩棚外的大河,再看看手中這根木頭,不由得恍然大悟:“對啊,我可以挑大河送水,賣力氣掙飯吃,華光天王指點我幹這一行,說不定哪天從河裏撈上個金疙瘩!”于是将破木頭杆子兩邊刻出豁口兒,當成一條扁擔,又找來兩個舊水桶,挨家挨戶給人送水。
在老時年間來說,送水這個行當又苦又累是沒錯,還不是誰想幹誰就能幹,因為水從河裏挑上來,不是直接挨家挨戶去送,河邊打上來的水先倒進水車裏,水車有大有小,有的是獨輪兒,也有倆轱辘的,上邊都有水箱,推到胡同口,再從水箱倒進水筲,然後再挑進住戶,誰往哪幾條胡同送水是提前劃分好的,不能互相搶生意。邋遢李抱着扁擔四處求爺爺告奶奶,跟行會的人說盡了好話,才在這一行裏混上口飯吃。
天津衛這塊寶地,說到底還是坐轎的少、擡轎的多,窮老百姓為了一口吃喝,常年起早貪黑地忙活,舍得出力氣。誰都想出門讓金元寶絆個跟頭,可真正一夜暴富的又能有幾人?邋遢李一年四季都是賺固定的這幾個錢,将就着打發肚子,唯獨到了大年初二能有點兒外找,因為按照天津衛的風俗,這一天要“迎財神”,挑水的除了送水以外,還給送一擔柴,說是柴,其實就是麻稈兒或秫稭稈兒,捆好了在外邊貼上一張紅紙,上寫五個大字“真正大金條”,“柴”的諧音是“財”,讨一個吉利,進門之前先要喊一聲“給您了送財水”,有能說好唱的,再給唱一段喜歌,主家一高興多少得賞個仨瓜倆棗兒的,倘若趕上有錢的富戶,說不定一賞就是一兩塊現大洋,他們這些挑河的苦大力全指着這一天換季發財。
邋遢李在天津衛挑大河,送開水也送挑水,一幹就是多少年,從沒把這扁擔當過好東西,送水回來往窩棚門口一豎,任憑風吹日曬雨淋,他卻不知道,這根破木頭杆子大有來頭。九河下梢船運發達,樯橹如麻,當年河關上有一杆大旗,上挂九龍幡,乃朝廷禦賜的鎮河幡,後因戰亂折斷,前邊這一截掉在河中多年,又被水流帶到河邊,陰差陽錯成了邋遢李挑大河的扁擔。
邋遢李一個賣苦力的,打鄉下來的怯老趕,能見過多大的世面,哪認得這是旗杆子,更想不到這個東西可以幹什麽,也只能當個扁擔使,他不認得不要緊,可有人認得,誰呀?天津衛四大奇人之一,目識百寶的窦占龍!
說話這一天早上,邋遢李正在挨家挨戶送水,窦占龍騎着驢從旁經過。邋遢李可不認得窦占龍,見來人風塵仆仆、形貌詭異,不免多看了兩眼。不怪邋遢李覺得出奇,窦占龍是和別人不一樣,什麽時候看也是四十多歲,鷹鈎鼻子蛤蟆嘴,一對夜貓子眼,倆眸子爍爍放光,從裏到外透出一股子精明。身上粗布衣褲,雖然穿得不講究,但是大拇指上挑着白玉扳指,紐襻上挂着象牙的胡梳,腰間墜着金燦燦一枚老錢,可都是有錢人的玩意兒。手握一個半長不短的煙袋鍋子,烏木杆兒、白銅鍋兒、翡翠嘴兒。別的不說,就這塊翡翠,真看出值錢來了,碧綠碧綠的,半點雜色沒有,一汪水兒相仿,往嘴裏一叼,腦門子都映綠了,扔着賣也值兩套宅子。他胯下這頭小黑驢也不是凡物,緞子似的皮毛烏黑發亮,粉鼻子粉眼四個白蹄子,絕非拉磨、馱米的蠢物。
窦占龍來到邋遢李身邊,一翻身從驢上下來,道了一聲讨擾:“我乃行路之人,天幹物燥,口渴得緊,想跟你尋碗水喝。”
邋遢李身邊沒有碗,将肩上挑的兩個水桶放下,讓窦占龍自己用手水喝。窦占龍喝完了沒走,抹了抹嘴對邋遢李說:“實不相瞞,我正想找一條稱手的扁擔,瞅你這個挺合适,不如我給你錢,你把它讓給我得了。”
邋遢李連連搖頭,挑水的扁擔雖不值錢,卻是他吃飯的家夥兒,長短粗細正合适,用起來十分順手,仨瓜倆棗兒地賣給旁人,還得另做一條,好使不好使不說,豈不耽誤了幹活兒?再說你有錢上哪兒買不來扁擔,何必非要我這條?這不成心裹亂嗎?
窦占龍卻執意要買,一邊說話一邊從懷中摸出一塊碎銀子遞了過去,所謂的“碎銀子”,可不是把整個的銀錠砸碎了,必須到銀號裏剪,銀號有專門的剪刀,剪多剪少有規矩,剪完刨去損耗,再過戥子、稱分量。窦占龍掏出來的這塊銀子,往少了說也得有二兩。邋遢李把眼瞪得老大,他以為來人買他的扁擔,頂多給上七八個銅子兒,沒想到一掏就是二兩多銀子,什麽扁擔值這麽多錢?聽此人說話挺明白的,也不傻啊,為什麽出這麽多錢買一條破扁擔?
窦占龍見邋遢李瞪着眼不說話,以為他嫌錢少,又從懷中掏出一塊銀子,比剛才的還大,不下七八兩。邋遢李人窮志短,他卻不傻,誰會為了一挑扁擔掏這麽多銀子?他也是窮人,窮人最會買東西,好比路過一個地攤兒,瞧見擺的東西不少,扇子、手絹、醒木、茶壺,可能是哪位說書先生幹倒了行市,把家底兒都賣了。他一眼打上了這把扇子,可不能直接問價,他得先問手絹多少錢,茶壺怎麽賣,全問一個遍,最後再問扇子,這叫“聲東擊西”,就為了少花錢。邋遢李心想:“騎驢的這位來歷甚奇、蹤跡可怪,不知怎麽相中了我這條扁擔,許不是個憋寶的,識得華光天王賞下的扁擔?”
3.
邋遢李一冒出這個念頭,無論窦占龍掏多少銀子,就咬死了不賣,雙手緊緊攥住扁擔,把腦袋搖得跟撥浪鼓一樣:“扁擔是我邋遢李的,告訴你不賣就是不賣,你說出大天去也沒用,光天化日、朗朗乾坤的你還敢明搶不成?”
窦占龍搖頭說:“你這個人不明事理,我給你的銀子夠買一百條扁擔了,居然還嫌少?”
邋遢李說:“您倒是明白人,咱明人不說暗話,我可聽說過,有個騎黑驢的窦占龍,腰上拴一枚老錢,常在九河下梢憋寶,甭問就是您吧?”
常言道“好漢莫被人識破,識破不值半文錢”,既然被邋遢李認出來,窦占龍也無話可說了,只得告訴邋遢李:“你挑水的扁擔大有來頭,但是你不會用,玉在璞中不知剝、珠在蚌中不知剖,倒不如讓給我窦占龍,你要多少錢我給你多少錢,絕無二話。”
邋遢李是外地來的,可在天津衛挑大河的年頭也不少了,打早聽過窦占龍的名號,據說此人無寶不識,各種奇聞異事耳朵裏都灌滿了,沒想到眼前這個人真是窦占龍,這還了得?說他是財神爺都不為過,這麽個發大財的機會,豈可等閑放過?他對窦占龍一擺手:“那可不成,除非你和我平分其中的好處,否則說出仁皇帝寶來我也不賣,下半輩子就用它挑大河,吃苦受累我認了。”
窦占龍真沒想到,挑大河的窮光棍邋遢李心眼兒還挺多,插圈做套哄弄不過去,又尋思也缺一個幫手,就點了點頭,對邋遢李說:“告訴你也無妨,知不知道前邊有個三岔河口?”
邋遢李道:“你這話問得多餘,有話直說咱也甭拐彎抹角,我一個挑大河送水的,能不知道三岔河口?”
窦占龍道:“想必也知道三岔河口下有分水劍了?”
邋遢李眉頭一皺:“倒是聽人說過,可沒當真,如若河底真有分水劍,怎麽不見有人下去取寶?”
窦占龍說那是你不知道,下河取寶之人從來不少,可都是有去無回,因為三岔河口底下通着海眼,沒你這條扁擔,水性再好也得填了海眼。你當它是挑水的扁擔,實乃鎮河六百年的龍旗杆子。我帶你上三岔河口取分水劍不打緊,只是你得按我說的來,我讓你幹什麽你幹什麽,到時候別怕就行。
邋遢李滿口答應,只要能發財,閻王爺來了他也不怕,水也不送了,桶也不要了,扛上扁擔就奔三岔河口。
窦占龍忙叫住邋遢李,讓他別着急,分水劍乃天靈地寶,非同小可,只有這條扁擔可不夠,取寶還得湊齊另外幾件東西。邋遢李知道窦占龍是憋寶的祖宗,聽他的準能發財,當下跟在後頭,二人一個騎驢,一個步行,晌午時分走到北運河邊上,經過一大片瓜田,路邊有個草棚子,看地的瓜農是個老頭,正在草棚中閑坐。瓜棚邊上有個大西瓜,大得出奇,三尺多長,二尺多寬,一個人抱不過來,邋遢李長這麽大也沒見過這樣的瓜。窦占龍停下不走了,點上煙袋鍋子“吧嗒吧嗒”抽了幾口,掏出一大塊銀子遞給邋遢李,讓他過去買這個西瓜。
邋遢李二話沒說接過銀子,扛上扁擔來到瓜棚前,給看瓜的老農作了個揖,說是走得口渴,跟您買個瓜,就要最大最老的這個。
看瓜的老農告訴邋遢李:“我是種瓜的不是賣瓜的,地裏有的是瓜,你想吃哪個自己摘,不用給錢,棚邊這個瓜卻不行。”
邋遢李說:“不白拿您的,我給錢。”
看瓜的老農說:“不是給不給錢的事,那個瓜老了,不中吃。”
邋遢李說:“大爺,我就願意吃老瓜,您這瓜扔在地裏也是個爛,賣給我得了。”
看瓜老農以為此人熱昏了頭滿嘴胡話,這個瓜又老又婁,裏邊的瓤子都爛了,稀湯寡水兒馊臭馊臭的,吃一口惡心三天尚在其次,萬一吃出個好歹二三的,誰肯與你擔這樣的幹系?正說未了,邋遢李已經把那塊銀子遞了上去,看瓜老農活了大半輩子,不曾見過這樣的冤大頭,這可不是天上掉餡餅了,簡直是連肘子、羊腿、燒雞、烤鴨一齊,掉下了整桌的滿漢全席,八百年也未必趕上這麽一個人傻錢多缺心眼兒的,那就沒什麽可說的了,常言道“好良言難勸該死的鬼”,咱倆一個願打一個願挨,你自己非要掏銀子買這個不能吃的老瓜,我又何苦不賣?老農只怕邋遢李反悔,忙把銀子揣入懷中,找來一輛小獨輪車,幫邋遢李将老西瓜搬到車上,連車帶瓜一并給了邋遢李。
邋遢李推上獨輪車,又跟窦占龍來到供奉漁行祖師的三義廟,使銀子買通漁行把頭,從漁行祖師的神龛上摘下十二色三角令旗,裝在一個魚皮大口袋中。書中代言,這三義廟跟別處的不同,尋常的三義廟供的是劉、關、張,此處的三義廟另有來歷,供奉的是漁行之祖,在明朝受過皇封。三義廟與火神廟警察所隔河相望,也在三岔河口,魚市就在廟門前,守着河邊。漁民打上來的魚不能直接賣,得先運到三義廟。漁行的把頭不要錢,只要各條船上最好的一條魚,送到各大飯莊子,那可就不是按分量了,打着滾兒翻着個兒賣,飯莊子不買還不行,沒有好魚賣了,你要不買這條魚,他也不讓別的魚販子跟你做買賣,這就是漁行的生財之道。必須等漁行把頭挑完了,魚販子才能開秤,全城的老百姓才有魚可吃,就這麽霸道。
漁行的令旗也到了手,邋遢李忍不住問道:“咱不是去三岔河口取分水劍嗎?怎麽又是西瓜、又是令旗的,唱的是哪一出?”
窦占龍說在民間傳言中,三岔河口中分水劍的來頭可不小,據說當年龍王爺途經此地,不慎落劍于河底。寶劍不碰自落,可見此乃天意,龍王爺只好舍了這口寶劍。從此三岔河口的水清濁分明、顏色不渾。分水劍上十二道劍氣變幻不定,肉眼凡胎見得十二色寶光,雙目立盲,旋即為分水劍所斬。還有人說分水劍不是寶劍,而是打入三岔河口填了海眼的一條老龍,下河取寶的人全讓老龍吃了。反正是天靈地寶,妄動為鬼神所忌,稍有閃失便會送命。但也不是沒有法子,騎上這個老西瓜才下得了海眼,十二色令旗可以擋住十二道劍氣!
邋遢李聽得暗暗咋舌,又問窦占龍鎮海眼的分水劍有什麽用,可以換多少金銀?聽這意思,怎麽不得值個十萬八萬的?
窦占龍哈哈一笑,什麽叫天靈地寶?有了分水劍在手,劃山山開,劃地地裂,那還不是想什麽有什麽,想什麽來什麽?如今“挑水的扁擔、北運河老西瓜、三義廟令旗”均已到手,大事可期,不過這還不夠,咱倆得進城走一趟。”
4.
邋遢李當初逃難來的天津衛,托半拉破碗沿街乞讨,後來撿了條扁擔挑大河為生,披星戴月給人送水,扁擔壓彎了腰還得賠笑臉,別看他身大力不虧,讓找茬兒的地痞無賴揍一頓,屁也不敢放一個。說句不好聽的,累死累活幹一輩子,連板兒錢都攢不下,死了就是扔野地裏喂狗的命。而今時來運轉,跟窦占龍去憋寶發財,他邋遢李可長脾氣了,車也不好好推,走路大搖大擺、一步三晃,但是身上的行頭太寒碜了,您想他一個挑大河送水的,穿得如同臭要飯的乞丐,蓬頭垢面,破衣爛衫,卻擺架子繃塊兒充大爺,好似戲臺上的醜角一般,不免引得路上行人紛紛側目。
窦占龍見狀不住搖頭,他不想招人眼目,以免因小失大,只好先帶邋遢李剃頭刮臉,又給他買了身衣裳,雖不是绫羅綢緞,至少幹淨齊整。俗話說“人配衣裳馬配鞍,狗戴鈴铛跑得歡”,邋遢李本就是膀闊腰圓的山東大漢,這些年挑河送水也練出來了,細腰乍背扇子面兒的身材,從頭到腳一捯饬,也是人五人六的,這一下更是娘娘宮的蒙葫蘆——抖起來了。可他犯財迷,終歸撇不下窮人的心思,那身舊的也沒舍得扔,裹成一團往身後一背,将來也好有個替換。全都拾掇利索了,二人就近在裕興樓吃飯。窦占龍讓夥計在樓上找了個座,先要上一壺香茶,又點了幾個竈上的拿手菜,糟溜魚片、九轉大腸、蔥燒海參、水晶肘子,全是解饞的,外加一斤肉三鮮的煎餃,這是裕興樓的招牌,還燙了一壺酒,告訴邋遢李少喝,以免誤了大事。邋遢李看着桌子上的酒肉實在繃不住了,一個勁兒地掉眼淚,為什麽呢?從來沒見過這麽好的東西,在自己臉上掐了一把還挺疼,敢情不是做夢,擱在以前想都不敢想,這不欺祖了嗎?抹着眼淚把褲腰帶一松,這就招呼上了。窦占龍沒動筷子,一邊抽煙袋鍋子,一邊看邋遢李狼吞虎咽。邋遢李可顧不上窦占龍了,用筷子都不解恨,直接伸手抓起來往嘴裏塞,肘子就着魚片、大腸裹着海參,沒出息勁兒就別提了。過不多時,跑堂的又端上來一碟子菜,湛清碧綠的碟子,看着就講究。邋遢李使出“吃一望二眼觀三”的本領,吃着碗裏的看着鍋裏的,什麽也落不下,抻脖瞪眼這麽一瞧,碟子當中擺了一根白菜心兒,沒切沒剁,整個兒的,心道一聲沒意思,爛白菜幫子我可沒少吃,這哪有桌上的大魚大肉過瘾?卻見窦占龍把煙袋鍋子往桌上一放,不慌不忙拿起筷子,夾起一片白菜,放在眼前的吃碟裏,細嚼慢咽地吃上了。邋遢李挺納悶兒,憋寶的窦占龍當真古怪,這麽多好吃的不吃,非吃破白菜心兒?
等吃飽喝足了,邋遢李用手抹了抹嘴頭子,打着飽嗝問道:“窦爺,沒聽說你們憋寶的不能動葷啊,您光吃那碟子白菜,那能解飽嗎?”
窦占龍見盤中還有一片白菜,就推到邋遢李面前,讓他嘗嘗這道“扒白菜”。邋遢李瞧這片白菜倒挺水靈,葉不塌、幫不蔫,白中透綠,翡翠的相仿,當真好看,好看頂什麽用?說一千道一萬不也是白菜嗎?還能比得上肘子?他捏起來往嘴裏一放,當場傻眼了,這片白菜入口即化、回味無窮,比大魚大肉好吃太多了,後悔剛才眼拙沒多吃幾口。他可不知道,“扒白菜”是裕興樓看家的本事,這一道菜抵得上一桌燕翅席。看似簡單,做起來可麻煩,先用雞鴨魚肉、蝦段幹貝煨成一鍋老湯,再滾一鍋鴨油,選上等的膠州白菜,僅留中間最嫩的菜心兒,其餘的全扔了不要,架在老湯上熏,幾時菜心兒上見了水,幾時搭下來放進鴨油裏炸,火候還得好,不能炸老了,水炸沒了立即出鍋,再放到老湯上熏,熏完了再炸,如此反複多次,直到把老湯的味道全煨進去,才盛在“雅器”中端上桌。裕興樓的扒白菜正如窦占龍此人,瞧上去只是個騎毛驢叼煙袋的鄉下老趕,卻是真人不露相,實有上天入地、開山探海的能為。不過窦占龍并不想跟邋遢李多費口舌,那叫對牛彈琴,瞎耽誤工夫,讓他嘗一口,長長見識就得了,因為邋遢李做夢也夢不到白菜可以這麽吃,說了他也明白不了。邋遢李說:“窦爺,我頭也剃了,臉也刮了,衣裳也換了,酒飯也吃了,您還帶挈我憋寶發財,說句實打實的話,我爹在世時也沒對我這麽好,我再給您了磕一個吧。”
窦占龍擺了擺手:“吃飯穿衣何足道哉,這都不值一提,等三岔河口的分水劍到手了,夠你胡吃海塞八輩子的。”說罷又掏出一錠銀子,吩咐邋遢李去一趟鐵匠鋪,按他說的長短粗細買一個鐵鈎子,現打來不及,得買做好的。邋遢李答應一聲,揣上銀子抱着扁擔跑下樓去,他也不傻,窦占龍是個走江湖的,江湖上好人不多、壞人不少,誰知道窦占龍是不是想支開他,萬一趁他出去買鐵鈎子,拿上扁擔來個溜之大吉,到時候財沒發成,吃飯的家夥也丢了,這就叫“窮生奸計、富長良心”。
書要簡言,邋遢李跑去買了一個鐵鈎子,帶回裕興樓交給窦占龍。窦占龍也沒閑着,吩咐跑堂的準備了一大包燒雞、醬鴨、豬蹄兒,一大摞蔥油餅,一壇子老酒。二人仍是一個騎驢一個推車,直奔鼓樓。
天津城的鼓樓沒有鼓,卻高懸一口銅鐘,因為鐘聲傳得遠,一天鳴鐘一百零八響,晨五十四、暮五十四,也有板眼,所謂“緊十八、慢十八、不緊不慢又十八”。整座城樓分三層,一層以青磚砌為方形城墩,四周各開一個拱形的穿心門洞,正對天津城的四個城門,行人車馬可以從底下過;二樓供奉觀音菩薩、天後聖母、關聖帝君等諸多神明;三層形似城頭,高懸一口銅鐘。看守鼓樓的官稱“老皮襖”,這個稱呼怎麽來的呢?以前看守鼓樓的皆為老軍,沒什麽累活兒,只是一天敲兩遍鐘,夜裏打個更,給不了幾個錢。凡在上頭巡夜打更的老軍,按例由官府撥發一件皮襖,所以天津衛老百姓将鼓樓的守軍稱為“老皮襖”。
窦占龍帶邋遢李來到鼓樓,說是來二層神閣燒香還願,擺出酒肉請幾個巡夜的老軍大吃大喝,還一人塞了一大錠銀子,這是額外的犒賞。守軍平時沒什麽油水,見了酒肉和銀子,樂得跟要咬人似的,對窦占龍點頭哈腰,連聲道謝。窦占龍自稱當年許過一樁願,懸挂銅鐘的那條繩鈎子已經用了那麽多年,說不準哪天會斷掉,因此他請人打造了一個上好的鐵鈎子,想将舊繩鈎子換下來,這也是功德一件,萬望上下通融則個,遂了他的心願。幾個守軍喝得天昏地暗,還得了許多銀子,吃人家的嘴短,拿人家的手短,哪還有不應之理,況且又是一樁好事,不覺得這有什麽不妥,衆人一齊動手,換下繩鈎子給了窦占龍。
如此一來,窦占龍又得了一個繩鈎子。邋遢李一頭霧水,又是酒肉又是銀子,只換來懸吊銅鐘的繩鈎子。要說鼓樓上這口大鐘真夠個兒,上鑄瑞獸雲龍,倒覆蓮花,挂鐘的繩鈎子可太寒碜了,雖說夠粗也夠結實,但是年頭太久,已經變了色、起了毛,無非倆大子兒一捆的爛草繩,這玩意兒哪兒沒有啊?
窦占龍走南闖北到處憋寶,怎麽會幹賠本的買賣?天津城鼓樓上的繩鈎子可不一般,據說當初鼓樓中有一面大鼓,但是鼓聲傳得不遠,到了城門口就聽不見了,官府決定換成一口銅鐘。可也邪門兒,銅鐘怎麽也鑄不成,鑄到一半準裂。當時的縣太爺信奉灰大姑——一個頂仙的婆子,備下大禮上門求教,灰大姑給官府出了個主意,要說這個法子可太缺德了,選一對童男童女扔進銅水,銅鐘一定可以鑄成。縣太爺交差心切,又怕老百姓傳謠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