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快到晌午, 嚴嵩仍然樂此不疲的頂着一頭灰在屋裏翻來翻去,林蓁和另外一名監生的肚子卻開始咕咕作響了。嚴嵩聞聲直起身來, 道:“哎, 只是想着快些完事, 竟然忘了是什麽時辰了。你們兩個到後面去用膳吧,出了這藏書閣的院子, 往左一拐, 沿着院牆一直往後走就是。”
林蓁便起身和另一名監生往外走去, 誰知還沒出屋門, 就聽見有人大聲叫道:“爹, 你在不在裏面?!”
林蓁沒反應過來, 怎麽還有到翰林院來找爹的?他一腳跨出門檻, 險些和迎面跑來的一個孩子撞了個滿懷, 他趕緊側身一閃,對方卻怒氣沖沖,毫不客氣的道:“你敢擋本大……本公子的路?!”
林蓁擡頭一看, 這下子他可遭受了今天的第三回 驚吓, 且此次比前兩次更甚, 原來來的竟然就是在茶樓隔壁,囑咐下人暗害徐階性命的那個孩子!
這回兩人面對着面, 林蓁把他的模樣看了個清清楚楚。只見他八九歲的年紀, 相貌和他爹截然相反, 圓圓一個腦袋, 脖子卻又短又粗, 臉上斜遮着眼紗,果然是一只眼睛有問題,大概是長期斜視,另一只眼睛感覺也歪向了一邊。他這副尊容可比他爹差得遠了,再加上他一副陰狠刻毒的神情,逼的林蓁不自覺往後退去,林蓁身後另一名監生把林蓁扶住了,那孩子不屑的把自己的一只眼睛一翻,徑直進了屋子。
另一名監生搖了搖頭,道:“嚴大人如此親和,他這兒子怎麽這麽蠻不講理,不懂規矩……”
林蓁還在震驚之中,剛想回答,忽然聽見屋內嚴嵩的大嗓門道:“你到西邊第一間齋房等我,有什麽事,待會兒再說。”
林蓁回過神來,心想,這孩子急匆匆來找嚴嵩,想必是要事和他商議,自己現在要知道的事情很多,不如從這孩子身上下手。于是,他便對自己的同伴說道:“你去用膳吧,我……我先去方便一下。”
那人腹中饑餓,也就不再等林蓁,而是急匆匆往後面供應膳食的地方解決午飯去了。林蓁一閃身進了那西邊第一間齋房,四處一瞧,屋裏只有兩張長案和一個大書櫃,他把書櫃打開一看,見裏面是空的,他連忙把身子一縮,躲進了櫃子裏。
沒過一會兒,屋門吱嘎作響,嚴嵩的聲音又響了起來,道:“藩兒啊,你不在家中好好讀書,又跑到為父這裏來做什麽?你整日鬥雞遛鳥,胡作非為,我和你娘都很為你擔心吶!”
那孩子小心的把門闩好,對嚴嵩道:“爹,我是貪玩了點,但你要是聽我的,咱們一家也不會在南京繼續喝西北風了!我前些日子跟你說的上策,中策,下策,你到底想好了要用哪一條了嗎?!”
嚴嵩急的直跺腳,道:“哎呀藩兒啊,什麽上策中策下策,你那都是些曲意逢迎聖意的把戲,到底是誰教給你的……”
林蓁馬上記起,嚴嵩有個兒子,叫嚴世藩,他為人聰明卻比他老爹做的壞事更多,後世罵的時候都是這父子倆一起罵的,原來,嚴世藩就是這麽個貨色,但是,為什麽他好像能準确地知道接下來要發生的事情呢?
林蓁正在思索,只聽嚴世藩“哼”了一聲,又壓低了聲音,道:“爹,你不肯做,不屑于做,那就要被別人搶了先了,我早跟你說過,南京刑部張茂恭那個小人,雖然如今被楊廷和那老東西貶到了南京;還有桂子實,不過是個落魄的縣令……但他們兩個就是因為“曲意逢迎聖意”,很快就會有東山再起的時候,爹啊,這樣好的差事你放着自己不做,卻要便宜別人,你這是為何?!”
嚴嵩怒道:“你……誰給你的膽子,你敢這麽稱呼楊大人?!還有張,桂二位主事,都是極其清正的人,爹和他們屢屢作詩唱和,甚是相得,你……你再胡扯,我就把你送到江西老家看管起來,再也不讓你到南京來了!”
嚴世藩還想辯解,只聽吱嘎幾聲,嚴嵩似乎拉了張椅子坐了下來,小聲道:“唉!你說的,爹也不是沒有想過,只是如今咱們這少年天子雖然有他自己的想法,但朝堂上的事務還是握在楊閣老手裏……這裏是翰林院,你別再說了……快些回家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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嚴世藩憤憤不平,道:“我不回家了,我想去寧波玩幾天!”
嚴嵩驚訝的道:“寧波,你去寧波做什麽?!”
嚴世藩道:“爹,你看咱們家裏現在窮的叮當響,二姐到時候出嫁,連嫁妝都湊不齊。我到寧波去瞧一瞧,說不定能找到些什麽發財的機會!”
林蓁一聽寧波二字,馬上又高高豎起了耳朵。別看嚴嵩嗓門大,方才說到那些朝堂中事,雖然這院子裏一個人沒有,他的聲音卻壓得極低,林蓁險些都聽不見了,只能把耳朵緊貼在櫃子門上。
這會兒聽見嚴世藩這麽說,嚴嵩又着急了,道:“什麽?!我嚴家雖然清貧,但時代都是書香門第,難道你想去做生意,這萬萬不可!”
嚴世藩慢條斯理的道:“生意?我才不稀罕做生意,爹,我再告訴你一件事,寧波馬上就要鬧出亂子來了,這件事情一過,皇上肯定會下令海禁,到時候誰能駕船出海,那就是一本萬利的事兒!我這次去,就是要找到這件事中關鍵的人物,一個姓宋的人,然後讓他為我所用,到時候,咱們家吃穿用就不愁了,爹,到時候您想重新回到北京,難道就不需要打點關節了嗎……”
嚴嵩聽他一派胡言,氣的渾身發抖,拍着桌子剛想罵他,忽然間林蓁的肚子忍不住了,發出了“咕嚕”一聲。林蓁吓得一顫,趕緊把肚子捂住,但這也沒用,他的肚子實在是太不争氣了,在這關鍵的時候竟然和自己叫上了板,從腹中傳出的響聲一聲接着一聲,無論如何也停不下來。
林蓁渾身的血一下子都湧上了腦門,驚恐之中,他想,大明好歹也算是法治社會,嚴嵩和嚴世藩現在也沒到一手遮天的地步,他們父子兩人不會就這麽合起夥來當場要了他的命吧?!正當他快要背過氣兒去的時候,忽然聽見外面院門一響,有人道:“咦,嚴大人?維岳?你們都去哪兒啦?”
原來是剛才去用膳的那名監生回來了!嚴嵩疑惑的嘟囔了一句:“大概是鬧老鼠了……”就兩步過去開了屋門,嚴世藩猶有些懷疑的四處看着,但嚴嵩見來人了,馬上就對自己的兒子喊道:“不要在此胡鬧,妨礙公務,趕緊回家去吧!”就連推帶趕把他攆出了門。
聽着嚴嵩和那名監生往藏書閣去了,林蓁這才小心的爬出書櫃,跑到後面随便撈了點殘羹剩飯充饑,然後又抓緊時間趕了回來。一天到傍晚時,林蓁和那名監生點上了昏黃的油燈,都有些體力不支了,嚴嵩還在那裏神采奕奕的繼續翻書,兩人只得提醒他道:“嚴大人,已經快戌時了,我們該回國子監了。”嚴嵩這才收拾好東西,熄燈鎖門,将兩人送了出去。
林蓁一回到國子監,就和翁萬達、陳一松聊起了第一天觀政的種種收獲。林蓁感覺自己身上發生了不少大事,但轉念一想翁萬達和陳一松應該也沒法理解自己“我今天遇見了大奸臣嚴嵩和他那更奸的兒子嚴世藩”這樣的心情,倒是嚴世藩說的那一番話,值得他拿出來和另外兩人好好一起再琢磨琢磨。
翁萬達先開口道:“唉!這南京的兵部,完全已經破舊不堪了,武器庫裏竟是一堆破銅爛鐵,當值的兵士整整一天都沒出現過!你說這若真的打起仗來,咱們拿什麽來禦敵呀?!”
陳一松一直在旁沉默不語,林蓁問他,他才說道:“我今天在刑部,遇見了兩位主事,他們都對如今朝堂上的禮儀之争十分關注,而其中一位正是因為去年七月上書支持皇上,被楊首輔貶黜到了南京刑部來做了一名主事。”
林蓁一聽,馬上激動起來,問道:“他是不是姓張?”
陳一松點了點頭,道:“沒錯,我看見他和另一位姓桂的主事關起門來,在暗地裏談論,我偶爾聽到幾句,覺得他們說得頗有道理,只是我負責整理卷宗,和他們并沒有什麽直接的接觸,所以也沒機會多說說話,況且我看刑部其他人,似乎對他們兩個都有些疏遠……”
三人嘆息了幾句,林蓁正想開始講今天碰見那個孩子的事,翁萬達忽然又神神秘秘的道:“對了阿蓁,你不是一直對什麽‘航海’感興趣嗎?我一直聽說先前三寶太監下西洋的卷宗還有航海圖就藏在南京兵部的職方司內,只不過後來有人怕先皇要走這些卷宗,再次勞民傷財打造船只出海,于是就把這些卷宗都藏匿起來了。這不過是幾年前的事情,至于藏在了哪兒,我這陣子在兵部正好可以打聽打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