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聽薛侃勸他不要太傷心, 又問起他日後打算,林蓁道:“多謝中離兄好言相勸, 我原本是打算今年八月考鄉試的, 如今有孝在身,也不能去了。前幾日我還對此頗為遺憾,現在我也想開了,或許命中我還需些歷練,科舉是為了什麽?不就是為了做官嗎?我現在修身齊家都沒做好, 又哪裏談得上治國平天下呢……。”
薛侃感同身受的點了點頭,道:“維岳,你說的很有道理,我考中進士以來一直追随陽明先生研習心學,去年才踏足官場, 就是為了好好修煉自身的素養和學問, 只有如此,等有朝一日你入了朝堂, 方不會輕易被官場上那些烏煙瘴氣輕易浸淫……”
林蓁連聲稱是,薛侃又道:“去年我在京城的時候,皇上特地将我叫到宮中,說是讓我回到潮州以後, 好好督促你的功課。他還說汪鋐汪大人進京述職的時候, 上奏的那功名冊上, 第一個就是你的名字……”
其實, 嘉靖對薛侃說的是:“薛侃, 你的學問不錯,你回去後好好看着林蓁,他功課上若有懈怠,你就替朕重重的責罰他。”
薛侃回來後打聽過了,林蓁在縣學表現十分出衆,文章還有幾篇流傳出來,被選進了各種墨卷程文選編集裏,薛侃也買來看過,覺得林蓁中秀才絕對不成問題。況且他因為為母親置辦喪事花了很多時間精力,一直沒來看過林蓁,他有點心虛的摸了摸自己的胡子,接着道:“聖上說你是少年英才,将來足以輔佐社稷,你要好好用功,別讓聖上失望呀!”
這相當于傳達的是聖谕,林蓁急忙拜謝。兩人說了一會兒話,翁萬達和陳一松也來了,他們已經收到學道裏的通知,兩人同時因為人品文章出衆,被選為貢生,可以去南京的國子監繼續學習了。
薛侃和林蓁剛想向這兩人道賀,陳一松又對林蓁道:“我聽縣學的教谕說,學道衙門裏也有送你和我們一起去的意思,你現在有孝在身,不能科舉,但書還是要讀的。只是你畢竟是新入學的秀才,可能還要再等幾日才有消息。”
去南京?而且還可以和翁萬達、陳一松一起去,林蓁這些日子裏頭心裏第一次有了一點歡喜。不僅是因為他可以獲得去國子監讀書的機會,也是因為他一直聽人說南直隸和浙江各地文化發達,經濟繁榮,他想去那些地方看看,以便更加全面的了解他所處的這個時代。
此時薛侃坐在案旁,正瞧見林蓁昨日寫的一首詩放在案上,便問林蓁道:“維岳,這是你最近做的詩嗎?可否讓老夫拜讀一下?”
林蓁趕緊道:“随手亂塗,中離兄別笑話就好。”
薛侃見林蓁筆跡俊秀,起落間卻又蒼勁有力,先把他的字誇了一遍,然後才讀了起來。讀罷,他嘆道:“‘須經多少沉浮事,換的靈臺穩如山’這兩句倒讓我想起先生說的‘心學不只是靜養打坐,若是只知靜養,臨事便要傾倒。人須在事上磨,方立得住,方能‘靜亦定,動亦定。’’”
林蓁想了一想,頗有些感悟,對薛侃道:“沒錯……如果遇事不去積極的磨練自己的心性,只會抱怨,那麽即使經歷了再多的事,也不可能做的到‘靜亦定,動亦定’的,我的見識,還是太淺薄了。”
林蓁慢慢将那張紙收了起來,忽然間,他想起了系統在他考中道試之後給他看過的畫面。他心裏産生了一個大膽的想法,試探的問薛侃道:“中離兄,尊師陽明先生現在何處?”
一提起自己的老師,薛侃兩眼閃着光芒,對另三人道:“陽明先生平息了江西匪亂之後,去年已被擢為都察院左佥都禦史,巡撫南、贛、汀、漳四州。”說罷,他又嘆了口氣:“唉!可惜先生的父親,狀元王老先生也在今年二月去世了,如今陽明先生正在浙江餘姚家守制呢。”
這些年,在正德皇帝的荒唐統治下,窮的人更窮,富的人更富,潮汕一帶這種情況尤其明顯,士子們已經對在明朝盛行了一百五十多年“存天理、滅人欲”的程朱理學産生了抵觸情緒,所謂滅人欲滅的只是窮苦百姓的人欲,天理都在有錢人那邊,儒生們做官的動力早就不是弘揚天理道義,而是希望自己也成為貪贓枉法大部隊中的一員;而這些年來由于薛侃在潮州各地講學不辍,越來越多的潮汕士子開始對陽明心學産生了興趣。就連陽明先生自己也曾經感嘆,自己門下志同道合的弟子,一半都出自潮汕。且不說林蓁讀了《傳習錄》之後對陽明心學非常敬佩,翁萬達、陳一松,他們都是陽明心學的追随者。
薛侃話音剛落,翁萬達就問道:“怎麽,阿蓁,你想去找陽明先生拜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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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蓁臉上露出了許久不曾見過的笑容,道:“沒錯,我确有此意……這些天來,阿爹……已經安置的差不多了。閑暇時,我想了許多先前發生的事,從山都,到安陸到屯門,再到海陽,我心裏有太多的憂慮,太多的疑問,我很想找個當世的大賢來指點指點我,讓我把腦海裏這些紛亂的思緒整理清楚,這樣的人,恐怕非陽明先生莫屬了吧。”
薛侃一聽,忙道:“好,我想先生這次回到家鄉,一定會在家鄉開辦書院,傳授心學的,你此番前去,一定能遇到不少對陽明心血有興趣的年輕人,或許……比你在國子監中能學到的東西更多呢!”
林蓁下定決心,剛想問一問翁萬達和陳一松想不想和他一起去,卻聽陳一松開口道:“我們也早就想去拜見陽明先生了,不如這樣,咱們三個先沿岸北上,去應天府的國子監把咱們的文書交上去,入監讀書。然後再找機會告假一段時間,去浙江的餘姚拜訪陽明先生!”
這個安排頓時讓林蓁陰霾的心情變得明亮起來。把這幾位朋友送走之後,林蓁躺在床上深深地呼了口氣——生活還在繼續,正如陽明先生所說,他要磨練自己的心性,才能在下次事情發生的時候做到“心靜、心定”,也只有這樣,他才能越來越堅強,達到自己所希望的“靈臺穩如山”的境界。
自從林蓁和哥哥林學把梁大戶狠狠打了一頓之後,梁大戶三番兩次派人前來說情,要求和林蓁“私了”,也就是把林蓁家裏的地無條件還給林蓁,然後他願意負擔林毅齋的一切喪葬費用。林蓁卻一點也沒搭理他,對那些梁大戶派來的人,林蓁只有一句話:“公堂上見。”
與此同時,林蓁把所有被梁大戶勒索過的人們召集起來,讓他們拿出田契,核對之後發現就算是這幾年梁大戶沒來收租,他們也只欠他佃租和利息,還有人按時交了租,卻仍然受到了梁大戶的勒索,這些人集合在一處,足有二十四五家。林蓁找人寫好狀子,告到了縣衙裏。
六月下旬,李知縣開堂将此事一審,把梁大戶判了個“為惡鄉裏,肆意掠奪,以至童生林某墜塘身亡,杖五十,流二千裏”,梁大戶和山都鄉村民們的佃租租約也都作廢了。人們彈冠相慶,卻把梁大戶吓得當時在堂上就暈了過去。後來,梁大戶花錢買通了鎮守在潮安府一個太監,又給知府送了幾百兩銀子,終于免了被打屁股的刑罰,二千裏外也不用去了。只是他回到家裏之後,一直憤憤不平,和家人商議着怎麽才能找林蓁算賬。
他家一個得力的小厮對他說道:“大人,這姓林的之所以這麽嚣張,就是因為他有個窮酸秀才的功名在身,而且又是李知縣的得意門生。如今三條腿的蛤.蟆難找,兩條腿的秀才還少麽?我聽說他們林氏還有一個叫林先浩的,也是縣學裏的秀才,和這林蓁一直不甚和睦。況且今年林先浩想要賄賂提學官,讓提學官給他拔貢,提學官還做了首詩諷刺他,傳的學裏街上都知道了。這拔貢的名額啊,後來就被林蓁占了去。小人估計,林先浩一定恨林蓁恨的咬牙切齒,老爺,咱們不如提拔提拔這位林先浩秀才……”
他湊上前對梁大戶耳語幾句,梁大戶聽罷,臉上轉怒為喜,點頭道:“行!就按你說的辦吧……”
林蓁這裏将官司處理完畢,也拿到了提學道将他舉為貢生,入應天府國子監讀書的整套文書。這時候已經到了七月下旬。三個月過去,父喪的悲痛漸漸淡了些,家裏所有的事情都安排妥當,林蓁和翁萬達、陳一松約好日子,準備沿着水路北上,前往南京。這次回來,林蓁越發感到哥哥林學和正常的少年沒有什麽兩樣,只是稍微沉默一些,他雖然年少,卻毅然承擔起了家裏的大部分農活,閑暇時便讀書畫畫,畫的畫據說如今名氣也越來越大,不少人特地到鄉下來求他,他也是有空時才作一幅。
林學的身份一直像是埋在林蓁心裏的一顆炸.彈,他不知道上一輩子林學後來怎麽樣了,也沒有機會讓系統播放給他瞧瞧,所以他盡可能的小心對待,臨走之前,他囑咐那位替林學賣畫的張桂成,說是自己哥哥性情內向,不善和別人打交道,一切事情就請張桂成替林學來打點。張桂成也是個忠厚的人,連聲應下,保證不會給林學帶來什麽麻煩,林蓁這才放心的離開了山都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