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當李恪昭眉頭一皺,歲行雲立刻驚覺糟了個大糕。
她竟在激動之下動手毆打主君、出言不遜并直呼其名。
更緊要的一點是,雖後世對《朔望兵陣》的成書年代存疑,但此書明顯是對海量實際戰例的複盤、總結與經驗提煉,光憑這點,此書就絕無可能在李恪昭質子時期著成。
既世間尚無此書,那此時只怕也沒有“衛朔望”這回事。
況且,李恪昭熟知“回雁破軍陣”,只能說明他與衛朔望有緊密關聯,并不能确鑿證明他就是衛朔望啊!
歲行雲因着衛朔望的事忐忑生愁,神思恍惚已有兩日。适才忽見與之相關的蛛絲馬跡便激動得方寸大亂,言行全不過腦,如此纰漏還是複生以來頭一回。
她懊悔地咬住舌尖,整個人讪讪僵住。
眼下最緊要的并非“如何證明李恪昭與衛朔望究竟是否同一人”,而是此情此景到底該如何收場。
李恪昭沉默垂睫,無言睨着還抵在自己肩前的拳頭。
歲行雲立刻變拳為掌,假模假樣以指尖在他才挨了一拳的肩頭拂兩下:“我是想說,公子近來有許多事要費神,卻還留意到我沒精神……我受寵若驚,一時語無倫次、口不擇言……”
她将手收回去背在身後,略掀眼皮觑他:“若不,我讓您打回來?”
李恪昭這才擡眸,冷冷淡淡瞥她一記。
他板着臉冷眼沉默時最難斷喜怒深淺,什麽都不必做就能釋出讓人無所适從的威壓。
歲行雲咬牙閉目,昂首直腰:“來吧。一拳泯恩仇!”
*****
李恪昭無聲打量着面前這雙目緊閉,如壯士斷腕般的小姑娘。
他豈會看不出,她方才淚中帶笑的一拳,以及脫口而出的那句“李恪昭你是不是閑的”絕非受寵若驚之故,反倒更像“如釋重負”。
很顯然,她藏着一樁隐秘心事。
但他不打算刨根問底。因為知道就算問了她也不會吐實,否則她不會用這看似胡攪蠻纏的潑皮路數攪和場面。
這家夥從第一次出現在他面前就諸多古怪與破綻,不差這樁。
旁的不說,單初見那日清晨她突如其來的歃血盟誓,就比眼前這事古怪得多。
他雖有把握她對自己無惡意,卻也一直堅信她留在自己身邊必定另有圖謀,是以這些日子沒少留心她。
他也真是閑的,就想看看她到底所謀何事。
“沒事瞎閉什麽眼?”他伸手在她額角彈了一記。
歲行雲捂住額頭随意揉了揉,一副賊眼溜溜的模樣:“這就算了?公子真不打回來?”
“就你這樣兒的?我一拳能将你捶飛到底下棋格子裏躺平,”李恪昭轉身走向閣中圓桌,“看你的熱鬧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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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時過半,場中棋局戰至酣處,四圍雅閣中的看客們紛紛擁至欄杆前,助威與喝彩聲此起彼伏、不絕于耳。
就在滿場大多數人都全神貫注于棋局時,帷帽遮面的衛令悅如約而至。
出乎意料的是,她并非獨自前來,随行的還有面上塗了蠟黃易容粉,扮作随護的苴公子素循。
之前在蔡王宮宴上,因男女賓客不同席,歲行雲并未仔細看清過素循長相,只遠遠瞧過他身形輪廓。
今日這般近距再瞧,雖有簡單易容,卻也瞧得出五官該是俊秀的,舉止做派也是矜貴風雅的公子氣。
可那性子卻優柔寡斷到叫人嘆為觀止,歲行雲窺一斑而見全豹,多少能想得到衛令悅成婚五年來有多不易。
今日說穿了不過就是三兩句話的事。
若素循下定決心要接手那匠人,與李恪昭商議好交接地點與方式就算完;若他反複衡量後仍覺接受那匠人的風險大過将之送回苴國能謀的利益,那婉言謝絕便是,李恪昭自會另行安排。
可素循既不說要人,卻也沒說不要,雖言辭無不得體之處,但翻來覆去就是在表達他在此事上有許多難處。
話說醜些,李恪昭打算将那人交給他,無非就是個雙方互利互惠的順水人情,他那些難處與李恪昭有什麽幹系?
李恪昭終于耐心盡失,冷硬打斷素循翻來覆去許多遍的顧慮與躊躇:“苴夫人,賢伉俪今日來之前究竟做何打算?給句準話即可。”
雖說李恪昭與素循各為一國公子,如此強橫打斷對方的話實在失禮,但歲行雲完全能理解李恪昭內心有多暴躁。
莫說打斷,她甚至有點想打人。
時局變幻莫測的大争之世,素循如此優柔寡斷、夾纏不清,能在異國為質多年而安然無恙,實在可稱人間奇跡。
衛令悅深吸一口氣,歉意笑笑:“人,我們要。但有一事需缙公子好人做到底。”
“請講。”李恪昭索性徹底無視素循,只專注與衛令悅談條件。
衛令悅道:“蔡王與蔡國上将軍顯然對那人志在必得,我夫婦在此無可靠人手,想将他送出儀梁都難,更別說千裏迢迢送回苴國。缙公子既給這人情,不如就給徹底,将人護送到苴國邊境的杜雍。”
她痛快,李恪昭更不拖泥帶水:“送到杜雍,交給誰?”
“持我玉佩,交予杜雍城守軍主将周正。”
“此人可靠?”
“衛氏門客出身,老母妻兒皆在我兄長封地,”衛令悅輕吐一口氣,淺聲道,“缙公子大可安心。”
李恪昭颔首:“我冒險替你們将人護送千裏,有何好處?”
衛令悅将手攤到素循面前,以眼神催促。
素循猶豫片刻,從懷中拿出一張折疊好的絹帛,輕輕放在桌面。衛令悅也将一枚中空镂刻“衛”字的玉佩并排放在絹帛旁側。
李恪昭去過絹帛展開掃了兩眼,立刻将之捏在掌心,神情無波無瀾收了那玉佩:“成交。”
歲行雲端起茶杯,心中嘆息:痛快人辦痛快事。
再看看素循,頓覺真是貨比貨得扔,人比人得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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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事敲定,李恪昭與素循便先後各自離去,留下歲行雲與衛令悅兩人安心觀棋局。
可惜兩人各懷心事,看着棋局都有些心不在焉。
“悅姐,你那夫君……”歲行雲欲言又止,最終不忍,還是換了個說法,“眼下大勢,諸侯間今日友明日敵都是常事,質子們從來都是朝不保夕的。苴公子這般優柔寡斷沒個定準,若局勢生變,你們可有預備退路?”
素循看着就是個沒主意的,真的很讓人擔心。
“你別瞧他那般模樣,也不是全無準備,”衛令悅自嘲笑笑,“若然局勢有變,當年入蔡時帶的那幾人,可全是要以死護素玚歸苴的。”
“素玚是誰?”歲行雲以指撓臉,“你們的孩子?”
“妾生子。到底喚我一聲嫡母,就也算這孩子有我一份吧。”衛令悅認命笑嘆。
雖說以素循的出身,即便擁有十個八個美妾在當今都不算驚世駭俗,但歲行雲仍覺不可思議:“他還有個妾?”
那素循也太沒輕重了吧?身在異國為質,性命都朝不保夕,還有閑心思納妾?!
“不是‘有個妾’,”衛令悅豎起三指,“三個。”
歲行雲以掌按住額頭,腦仁兒疼:“還三個?!悅姐啊悅姐,這你也能忍?!”
“不忍又能如何?自來王孫貴胄不都如此?或許少少有幾個例外吧,可惜沒落到我頭上,”衛令悅端起茶杯,苦澀一哂,“成婚五年無所出,也算我有愧于他。罷了,不說這些,還是談點高興的吧。你道,這場下三隊誰會贏?我還沒下注呢。”
到底是衛令悅的家務事,說破天去外人也沒法當真幫上什麽,見她不欲再深談,歲行雲只得蔫頭搭腦收了義憤。
“銅色盔甲那隊。你盡管押這隊,輸了我賠給……哦,我沒錢。哎呀,總之這隊指定贏,悅姐你信我就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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申時過半,聽香居的棋局也全都結束。今日先後共戰三盤,銅盔甲那隊出戰兩盤皆大獲全勝,衛令悅自也贏得個盆滿缽滿。
她只當歲行雲是福星高照,将贏來的銀錢分了些給歲行雲,又笑吟吟相約月底大局一同再來。
歲行雲應下,目送她戴好帷帽離去後,才愁眉苦臉慢吞吞下了樓。
飛星正百無聊賴地環臂倚在樓下廊柱旁,口中銜着一支細嫩草芯。見歲行雲擰着五官艱難邁着酸疼雙腿下樓,他樂不可支地拍起了柱子。
歲行雲慢慢挪下來,摸出一粒碎銀就往他頭上砸去。
飛星眼明手快,淩空接下這飛來橫財:“喲?這個好。再來再來!”
“想得倒挺美,”歲行雲笑瞪他一記,邊走邊道,“你怎麽在這兒?”
中午她跟着李恪昭來時雖帶了幾個人随行,飛星并不在其中。
“公子有事先回府了,吩咐我留在此處等你,”飛星謹慎地左右看看,放低了音量,“你哪兒來的錢?”
歲行雲滿腦門子事,便也沒細想為何會是他在這裏等着護送自己回去。
“悅姐……哦,就是苴夫人,她賭棋局贏的,分了我一些。”
飛星大惑不解:“別人贏了錢分給你,這不是好事麽?你怎的一副咬牙切齒狀?總覺你此刻張嘴就能噴出火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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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香居畢竟人來人往,不是個說話的地方。
歲行雲憋了一路,回到缙質子府中,才扯了飛星站在中庭回廊下傾訴滿腔義憤。
“你知那素循有多王八蛋嗎?他府中居然有三名小妾!”
“啊,這事我知道,儀梁城內八成的人都知道,”飛星不太懂她怒從何來,“也不算十分……王八蛋,吧?薛國質子府上不單五個小妾,還有兩位無名分的呢。”
歲行雲聽得肝兒疼:“他們這都什麽亂七八糟!”
“薛公子那頭我說不好。反正素循曾親口對人說過,是因苴夫人成婚五年無所出,為了後嗣才不得已納妾的。”飛星也知歲行雲與衛令悅投契,語氣裏便多了幾分寬慰之意。
可這說法完全沒能平息歲行雲的怒氣:“可去他祖宗的棺材板兒吧!他有一位夫人、三名小妾,卻攏共就得了一個孩子,這不明白着是他不能生麽?!我悅姐還沒嫌棄他呢,他倒一頂帽子将人扣死了!”
飛星愣了愣,目瞪口呆:“不是,你等等。素循一個大男人,他怎麽生?”
這話将歲行雲也問得愣住了。
與飛星面面相觑片刻後,她才回過神,明白是自己這是氣得詞不達意了。
于是兩人一起捧腹笑得東倒西歪。
“大兄弟,你別鑽字眼啊!哈哈哈哈,”歲行雲笑得躬身捂在腰間,我又不是說要他親自生……”
“生什麽?”李恪昭冷淡嗓音隔空飄來。
歲行雲與飛星雙雙一凜,同時站直斂神,莊重面向李恪昭。
李恪昭大步流星邁過來:“啞巴了?”
飛星被他盯得心中發毛,趕忙笑答:“呃,我倆說生孩子的事呢。”
歲行雲忽覺後勃頸一陣涼風倒灌,總覺哪裏怪怪的。
李恪昭目如寒冰在她與飛星之間來回掃了兩次,眼尾夾出銳利鋒芒:“恕我耳背。你倆,說什麽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