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世人常有誤解,以為戎馬者多魯勇、頭腦憨直,不善察言觀色,遇事往寧折不彎。
可事實上,越出色的将帥之才越擅于無聲處聽驚雷。更擅迅捷反思并承認錯處,果斷調整自身言行以求與環境大勢相融。
若無過人敏銳與圓滑機變,如何在風雲瞬變的激戰中帶領部屬同袍們勝而求生?
歲行雲上輩子雖遠未到一軍統帥的地位,但她是有實戰經驗的精銳之師先鋒小将,毫無疑問是個擅于求生之人。
接過李恪昭的衣衫,歲行雲拘禮道:“問飛星借衣衫,是行雲考慮欠妥,請公子寬宥。初時只顧着事急從權,又自覺與他同為公子下屬,便是同袍夥伴,坦蕩蕩借個衣物來穿不算大事。”
可她忘了,當下民風與後世大不同,非血親又非伴侶的男女之間,私相借、贈衣物,哪怕初衷坦蕩也易被人誅心,鬧不好要落個“輕浮浪蕩”的名聲。
但若是主君賞賜,便沒了這層隐憂。
“多謝公子賞賜。”歲行雲想,李恪昭攔下飛星,改拿自己的衣物給她,也算是一種保護與不動聲色的提點吧。
“賞什麽賜?”李恪昭冷臉隐隐泛青,似有些怄火,“借給你的。記得拿天水碧織金錦武袍來還。”
歲行雲将衣服轉交給容茵拿去改動後,便随李恪昭往西院去。
途中,她又問:“不知府中管事是哪一位?請公子示下,往後若再遇這等瑣事,我也好先請管事幫忙斟酌。”
“府中瑣事無專人掌管,這幾年都是我與葉冉、飛星胡亂分擔。往後若衣食用度上有需,可……”李恪昭卡頓一瞬,才接着道,“可說與葉冉。葉冉在我們三人中年歲最長,又是我公父跟前出來的人,考慮事情會較周全穩妥。”
“是。”歲行雲應下,規規矩矩跟在李恪昭身後半步。
路上見李恪昭仍是冷面不豫,歲行雲有些忐忑:“公子似有薄怒,是不是我想岔什麽了?莫非,公子本意并非想提醒我,不可私自問別的男子借……”
李恪昭回眸淡睨,打斷她的自說自話:“你遇事頭一個想到尋飛星幫忙,為何?”
歲行雲老老實實答:“我既認公子為主君,便當有為人下屬的自覺本分。不為主君分憂,反倒拿衣物這等細小之事叨擾,豈不是上趕着找罵?”
按她上輩子習慣的人際準則來類比,飛星等同與她級差不大的同袍,而李恪昭則不啻于主帥地位——
她好端端一個人,又不是生來欠揍缺罵,吃飽了撐的才會拿這種私下小事去煩主帥。
李恪昭舉目望天,嗤之以鼻:“如此說來,你與飛星倒是頗不見外。”
“哦,”歲行雲恍然大悟,“原來公子只是不甘遭受夥伴冷落。”
“閉嘴。若再多說一個字,我就揍你。”
他惱羞成怒的威脅并未使歲行雲驚恐,反倒惹得她哈哈笑出聲。
此時此刻,他在歲行雲眼裏終于不再只是史冊上那個功業煊赫、千古流芳,卻無具象的“缙王李恪昭”。
是個前途可期,卻有血有肉、喜怒生動的十九歲少年。
是她決心浴血跟随的主君,也是與她并肩的夥伴之一。
紅塵有幸,如此甚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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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天不亮歲行雲就進了西院。
西院原有受訓者中,女子二十二名,男子八名,皆由葉冉調度指點。飛星與十二衛無事時也會來加入,大多做為喂招的陪練。
因不能為外間人察覺西院所行之事,質子府也不能私藏大量兵器,這些人的日常作訓只能便宜行事、因陋就簡,更偏于單一的力量提升與簡單陣型配合。
魁梧黑面的葉冉是個嚴格卻不刻薄的教頭,知歲行雲這身骨沒底子,便只讓她先單獨做些基本功。
無非就是紮馬步、卷腹、舉石、短距急速折返之類。
這些事,上輩子的歲行雲打從記事起就開始練的,如今雖做得勉強又狼狽,但誰都看得出她盡了全力,葉冉每每下達指令并做過示範後便便不再格外苛求,由得她一點點慢慢來。
于是她一邊認真而艱難地依令行事,一邊悄悄将所有人都打量過。
休息間隙,她也主動與人攀談、熟悉,到午時出西院之前,已将這些人的姓名全都問過一遍。
其中并無她要尋的“那個人”,她有些失望,進而生出不可名狀的茫然。
上輩子所學所長都在腦中,只需假以時日,在西院按部就班恢複體力與武藝,她很快就能成為歲小将軍該有的模樣。
可有什麽用?“那個人”并不在此。
她甚至懷疑,“那個人”究竟是真的存在過,還是後世史書訛傳杜撰。
下午在書房識字時,歲行雲恍兮惚兮想着心事,言語少了,神情也木然許多。
李恪昭與飛星、葉冉在旁就着那卷羊皮上的城防圖商議着什麽,她是半個字也沒聽見。
忽然,一冊竹簡橫飛而來,砸落在她右手邊的桌面上,驚得她一個激靈,神魂歸位。
擡眸正對上李恪昭的冷漠臉:“新教的十五字都認得了?”
她向來一點就通,又甚為自律,前些日子都是李恪昭教過以後,她便埋頭反複書寫以強化記憶。
今日卻一反常态,頻頻提筆呆怔,李恪昭早察覺她不對勁,已忍了她将近半個時辰了。
歲行雲木木搖頭。
“既不認得,還敢當着公子的面發呆?找揍呢?”飛星幸災樂禍地起哄。
“這就寫。”歲行雲沒精打采地重新提起筆。
她自然不想找揍。她想找的,是一個叫“衛朔望”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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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戰亂、國難等緣故,之後的兩千多年裏有大量史料陸續散佚,再加之此時的“上古雅言”這種字體在傳承中出現斷層,後世保存完好的可信正史中關于李恪昭的記載其實并不多,也就《缙史》中關于開國主的部分裏詳細記載了一些與他有關的重大事件。
至于他在質子時期具體處境如何、最終怎樣躲過卓嘯追殺平安歸缙、哪年相王、何時一統天下等等,連後世史家各派之間都因缺乏明确正史記載而無法達成共識。
是以,“缙王李恪昭”這位對後世進程有重大影響的君王,流傳于世的許多生平事跡,多來自史料旁證、野史傳說、話本戲文。
在歲行雲的記憶裏,後世所知李恪昭身邊最重要的人物,并非葉冉,更不是飛星,而該是那位寫下《朔望兵陣》的兵家大能衛朔望。
此人在後世史學界褒貶不一,但甚得兵家推崇,所著《朔望兵陣》更是後世兵家學子入門必讀,算起來也可謂是歲行雲上輩子的啓蒙先師之一。
《朔望兵陣》對後世的意義并不在于其中陣法與計謀有多玄妙,而是它首開先河,提出“兵者詭道、兵種詳分、情報先行”的治軍用兵方略。
在衛朔望提出這觀念之前,列國作戰皆以“用計用間”為恥,不屑使用斥候刺探敵軍情報,對戰多是粗暴的大兵團正面對壘強攻,純粹力量與人數的比拼互耗,而兵種細化分類更是無從談起。
而這些,恰是歲行雲真正的強項。
更重要的是,衛朔望首開先河啓用了成建制的女兵女卒。
據史載,有了衛朔望先行,之後才有各國紛紛效仿,募兵對象不再只限男子,女子才逐漸有了光明正大憑軍功争取賞賜與爵位的機會。
随之便一步步有了與男子同等的讀書受教、承襲家業、出将入相,甚至問鼎天下的可能。
歲行雲鐵了心要留在李恪昭身邊,為的就是尋機會效命于衛朔望麾下。
可眼下這局面讓她忐忑。
她心中是當真有些沒底了。世間到底有無衛朔望這人?
若這世間并無此人,或尚需再等許多年他才會出現在李恪昭身邊,那李恪昭能否真正重視她的價值,早早給她機會一展所長?
想着想着,歲行雲又停了筆,偷偷朝李恪昭投去幽幽一眼。
卻不幸被對方逮個正着。“看什麽看?我臉上有字?”
不知怎的,她總覺李恪昭語氣隐隐有點氣急敗壞的狼狽感。
“字倒沒有。只是公子臉上泛紅,”歲行雲随口敷衍,低頭繼續寫字,恹恹提醒,“或許還是打開窗透透氣為好。”
然後,她就聽到飛星起身開窗的動靜,以及葉冉中氣十足又仿佛洞悉天機的爽朗笑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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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月廿日,午時近尾,聽香居。
因今日聽香居的“活人戰博棋”賭盤開得極大,自是賓客絡繹。
聽香居後院有一處開闊的演武場,正是為這棋局而辟。為方便客人們觀戰,四圍都起了以跑馬回廊相連的高臺雅閣。
每間雅閣皆以金紅紗幔遮蔽,如此,不願當衆露面的客人便無後顧之憂。
李恪昭早早訂下三間相連的雅閣,最外一間留了自己的人望風,中間空置,他與歲行雲則在最裏間等候衛令悅的到來。
接連練了兩個上午的基本功,歲行雲自是渾身酸疼、四肢發軟,被人領進來時僵手僵腳又顫巍巍,時不時難受得險些将五官擰到一處。
今日李恪昭将與衛令悅密談那位匠人的交接之事,歲行雲知自己插不上話,純粹就是來做陪客的。
如此倒順遂她意,正好專注觀摩活人棋局。
衛令悅還未到,她便徑自搬了椅子坐在雅閣最前,順手撈了金紅紗幔遮去大半臉,再将雙臂交疊在欄杆上,下颌懶洋洋杵在臂上,俯視着場中戰局。
聽着夥計站在棋盤正中大聲說明規則。
每局三隊人混戰攻防,每隊分別六人為子,另有一人為“執棋者”。場中有預先畫好的棋盤,卻非尋常棋盤。
縱橫交錯的走線中,分別有表示“城池”的五個大空格。
對戰時,各方“執棋者”先擲箸,确定各自此次可行棋步數,再以旗語指令棋子前進方向。
若有兩隊甚至三隊人進到同一落子點,便可就地展開對攻或混戰,将對方的人推出棋盤邊沿即算“吃下此子”。
最終勝負,以哪隊“占領城池”及場中剩餘棋子更多來做判定。
第一局開,三方“棋子”登場。
十八名“棋子”皆覆了面具,并分別着金、銀、銅三色铠甲做兩隊區別。
三方“執棋者”同樣覆了面具,以一紅一黑兩支三角小旗在場面打旗語落子。
開場鑼響,三方皆擺開了橫蛇陣。
果然是正面對壘的粗糙打法,毫無戰術可言,就看哪邊“棋子”更能扛住對方的重拳猛攻罷了。
歲行雲失望地撇撇嘴,側過頭靠在手臂上,只以餘光懶散挂着場下局勢。
“不是心心念念了好幾日?來了卻又打瞌睡。”
背後突然響起李恪昭冷淡輕嗤。
歲行雲輕扯唇角,頭也不回道:“村頭打群架都比這有看頭。”
李恪昭上前半步,面無表情凝了她片刻,倏地側身背靠牆面,隔着金紅紗幔發出一串急促鳥鳴。
歲行雲正疑惑,餘光不經意往場下一瞥,立刻驚得站了起來。
銅方“執棋者”快速揮出一串讓她熟悉而震撼的旗語——
甲組定。乙組正一。丙組進右二。
“這是……”歲行雲激動得眼泛水光。
“回雁破軍陣,”李恪昭輕擡下颌,不鹹不淡道,“瞧你這兩日沒什麽精神,賞你看個熱鬧。”
歲行雲淚眼朦胧地看看場中陣型變幻,又回頭觑了他半晌,忽道:“你站過來些。”
“嗯?”李恪昭皺眉,卻還是依言近前。
歲行雲照着他肩頭就是一拳,含淚笑罵:“李恪昭你是不是閑的!”
吃飽了撐的,杜撰個“衛朔望”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