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人與人之間有時很妙。
歲行雲與衛令悅是昨日在蔡王宮中才初見初識,可在衛令悅打了齊文周一拳再帶着歲行雲跑走後,兩人就算是共過患難,今日再相見,情分自是不同。
得知歲行雲到訪,衛令悅難掩歡喜地命人在花閣備下茶果,再親自出門相迎。
有道是“大恩不言謝”,感激的話若說多了反顯生分,倒不如記情在心,他日湧泉相報。
歲行雲未與她虛禮客套,誠心施禮謝她昨日相助後便不贅言,只如熟稔老友般聊些親熱閑話。
衛令悅很是受用。她本不是健談性子,今日卻很有興致地頻頻發問,對歲行雲的大小問題也答得細致,恨不能立時與這位新朋友相互了解個透徹。
“說起來,我尚不知你閨名。”
歲行雲接過她遞來的茶盞,揚睫笑道:“悅姐喚我行雲即可。”
“好名字,”衛令悅點頭記下,又問,“對了行雲,那齊氏夫婦昨日究竟唱哪出?旁人都說齊夫人是誠心向你悔過,我瞧着卻像刻意作态,欲裹挾衆意迫你和解。若真有誠意,私下讓她夫君遞了帖子往缙質子府求見講和,你總不至于見也不見就将她掃地出門。”
這衛令悅看人看事倒很有幾分通透眼光,就這麽憑空一推斷,雖未全中,與事實卻也相去不遠。
“還是悅姐眼明心亮,可不就是這理兒?”歲行雲點頭笑應,“你也瞧見的,開先有齊文周無故出現,半哄半挾想将我帶走;跟着歲敏又來那般做小伏低,我不知他倆葫蘆裏賣什麽藥,哪敢跟着走。”
“說到底,你與那齊夫人出嫁前究竟有何龃龉?”
雖說“朋友之交貴在坦誠”,但有些事并非只關乎自己一人。
尤其是“歲氏族長以八字不合的歲十三蒙混允婚”,這事李恪昭本人雖不計較,蔡王卻不會不計較。若走漏了風聲,希夷山下怕是要血流成河,歲行雲自是不能全說。
于是只能撿能說的來講,避開八字之事不談。
“什麽?!歲氏原要以她允婚缙公子?而你是要與齊文周議婚的?”衛令悅既驚且怒,“她奪婚在前,竟還敢湊到你跟前來?!那齊文周也是個沒臉皮的,既如此,為何還要對你糾纏不休?真是莫名其妙。不過也幸得她奪婚,你才免于遭遇齊文周那下作小人。”
“如此想來,還正要謝歲敏‘義氣奪婚’,也謝齊文周毀約之恩啊!”歲行雲說完,兩人相視而笑。
聊過昨日之事後,衛令悅握着茶盞好奇睨來。
“咦,你歲氏同輩姑娘起名,究竟是依單字名還是雙字?你稱齊夫人‘歲敏’,可你名卻又是‘行雲’。”
對這個問題,歲行雲是早有準備的。只是她以為最先對此疑惑發問的人該是李恪昭。
“我原也是單字名。不過那名略顯柔弱小意,身不由己,”歲行雲笑笑,将盞中清茶一飲而盡,“經了奪婚那事,我算脫胎換骨,再不像活得如從前那般,便自以‘行雲’為名,望自己活得豁達疏闊,存些高遠之志罷。”
衛令悅拍案贊賞,卻又追問:“那你本名為何?”
“不提也罷。”歲行雲尴尬撓了撓臉,避而不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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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了,悅姐,你習武師從何人?眼下可有誰在旁指點?”歲行雲轉了話題。
衛令悅道:“出嫁前偷看父兄習武,私自學的。如今無人指點。”
“難怪。你練得不太對路,”歲行雲認真道。
衛令悅蹙眉:“你從哪裏看出來不對路?”
“昨日你情急之下揮向齊文周那一拳,本來是想打他顴骨的,出拳後才發覺打偏了,砸到他鼻梁其實是失手,可對?”歲行雲反問。
衛令悅驚訝:“對。”
“你并非力大無窮的壯碩之人,又較他矮小,揮拳時自下而上斜沖,擊出力道就被自然消減近半,遠達不到重拳直擊的效果。”
歲行雲抿茶潤喉,從容又道:“如此,你打在他的臉不會造成太大傷害,反可能無端激怒他而被反制。若你練得對路,出拳時就不會想着打他臉頰。”
“那我該打他哪裏?”衛令悅雙目圓睜,虛心求教。
“當時那情況,你手中無可助力的兵器、物事,赤手空拳的話,首選是戳他雙眼,活退而求其次重砸鼻梁也行。總之,出手時率先要考慮的,是你只有這一次機會,務必使他在一擊之下短時喪失反撲你的能力,如此才能留出足夠時間,保證你逃離到安全的地方。”
歲行雲想了想,又補充道:“當然,大多數女子在身長、力量上與男子天生有差,若不經長年累月極其嚴苛的訓練,赤手空拳對陣時女子很難占上風。若有機會,你或可嘗試練一種可随身隐蔽攜帶的兵器。借助器物彌補力量上的不足,是短時間內提升女子戰力的捷徑。”
衛令悅聽得頻頻瞠目點頭,大受震動。“行雲,你怎會知道這些?”
這個問題,歲行雲也是早早預備過答案腹稿的。
“我父族靠山吃山,農、獵都是族中大事。秋獵時恰逢農忙,不好從佃戶、農奴中抽調青壯勞力耽誤收成,便會挑壯實些的婦人到獵隊補數,是以族中這些婦人平素同樣要練箭、習武。我從旁看多了,便也略懂些皮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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敘話近半時辰,衛令悅這才打開歲行雲帶來的伴手禮看。
當她瞧見那些伴手禮中的霰花緞與雪頂茶時,心下微悸,神情怔忪起來。“行雲,這是你挑的,還是……缙公子的意思?”
歲行雲有些不安地湊上去打量兩眼:“怎麽了這是?”
“回去替我多謝他,有心了,”衛令悅百感交集地笑笑,“兩樣都是屏城所産。想是他念我衛氏飄零異邦多年,送這兩樣供我解鄉愁。”
衛氏祖籍故地屏城原屬陳國。
陳國是小國,夾在缙國與苴國這兩大國之間,隔山又有游牧蠻邦嘉戎時常滋擾殺掠,世代艱難求存。
十七年前缙滅陳,屏城自也納入了缙國版圖。
“……當年我高祖父乃陳國大上造,祖父為陳三軍統帥。當初與缙鏖戰近一年,打得民不聊生。高祖父于心不忍,便命祖父止戈。之後陳亡于李氏缙,衛氏無顏面對故國臣民,只得舉族遠走苴國。十七年了,衛氏族人從不敢返屏城故土,只能千方百計搜羅祖籍所産之物聊解思鄉之苦。”
如此說來,屏城衛氏對故陳國王室來說是千古罪人,于李氏缙卻是無名功臣。
歲行雲原以為李恪昭讓飛星準備這兩樣,只是随口任意點的。待到此時瞧着衛令悅的神情,她才明白了李恪昭的城府與手段。
李恪昭急欲脫手那苴國匠人給素循,奈何素循優柔寡斷,大約是擔心自己接下那燙手山芋後,又被李恪昭反手賣給蔡國,所以遲遲下不了決心。
今日歲行雲提出要來見衛令悅,李恪昭在那短短瞬間就看到了契機,且不露痕跡地做出了最準确有效應對。
霰花緞與雪頂茶,這兩樣都是精工細作之物,耗時費力,價值不菲但絕非日常必須之物。
若百姓不能安居樂業、衣食無憂,是萬沒心思做這兩樣東西的。
李恪昭是在告訴衛令悅,雖她故國為缙所滅,但她祖籍故地在缙國治下依舊欣欣向榮。
同時也在暗示,即便看在屏城衛氏的面上,他也不會在背後捅素循刀子。
好個李恪昭,心機了得。
歲行雲拍拍心口,沖衛令悅笑笑:“吓我一跳。還以為禮物出了什麽茬子。”
“行雲,我們兩府公子皆是異國來蔡為質,若明面上走太近,只怕要引蔡王忌憚,往後只怕是不好在明面上走動的。”衛令悅重展笑顏。
歲行雲遺憾點頭:“是啊。公子也這樣說。”
“昨日在宮中被鬧得,咱倆都沒好好看過那活人棋局,你覺虧不虧?”衛令悅一挑眉梢,笑得慧黠。
歲行雲以拳捶掌:“血虧啊!聽說那棋局頗有玄機,我還想着好好揣摩一番,全被攪和了。”
歲行雲記得飛星曾提過,這種棋局是“戰棋”的變種。她覺從這活人棋局的對弈中多少能看出當今主流的戰法與兵家方略,于她來說很有觀摩的必要。
“咱倆難得投契,若一年半載逢宮宴才見面,那也沒趣兒,”衛令悅提議,“儀梁城中有幾家大的茶樓、酒肆每旬都會開這活人棋局,聽說比王宮裏那種玩法更有看頭。後天下午城中‘聽香居’就要開大局,若不,你随我同去?”
歲行雲想了想:“我怕得先回去問過公子。他的處境你也懂的,若我無端往外跑,怕給他惹麻煩。也不知他會不會同意。”
衛令悅笑得頗有深意:“你邀上他一道,他定會同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