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按照李恪昭所言之意,西院那些人是要用在他生死關頭保命的,那是他将來從蔡國全身而退的關鍵,也是他質子生涯最大的秘密。
歲行雲明白,他忽然交付徹底的信任,允許自己進入西院随葉冉習武,絕不會只因她醉後說了兩句好笑的狂妄胡言。
定然還有別的原因。
但她也知,李恪昭既拿她不記得的酒後胡話來做托詞,她若再往深了問也無意義,他不會告訴她真正原因。至少目前不會。
于是她從善如流地裝傻,歡歡喜喜接受了李恪昭的安排。
歲行雲想起一事,忙問:“公子,我今日需出門一趟。可否請公子指派随行之人?”
當世民風對女子言行有諸多約束,父族或夫家門第越高,女子所受鉗制越嚴重。
若無家中主事者允準并指派專人随行,女子獨自出門會被視為教養不足的粗野之舉,非但要受到譏笑指摘,還可能惹來不必要的麻煩。
“來”此已有半年,大面上的規矩歲行雲都懂了。對于許多糟粕陳腐,她雖心中不屑且厭,卻礙于目下無法憑借一己之力改天換地,只能照規矩來。
李恪昭自手邊書箧中拿起另一卷書簡,口中漫應:“你要做什麽?”
“您看,我自明日起就得上午習武、下午識字,想必之後不會有太多閑暇時,”歲行雲道,“雖說要避嫌,可苴夫人昨日在宮中到底幫了我,我今日理當登門致謝吧?”
李恪昭稍作沉吟,颔首道:“只此一回。看得出你與苴夫人投緣,但你若時常過府與她走動,素循必成驚弓之鳥。”
“是,”歲行雲打量着他似乎心情不錯,便又多問一句,“那匠人,可脫手了?”
提起此事,李恪昭臉色頓時沉凝,攤開竹簡時手上略微使力,振出嘩啦響。“素循枉為一國公子,果敢決斷還不如你。”
他這番評價用詞可謂極盡克制,但對苴公子素循的失望之情還是溢于言表。
若經素循之手将那匠人送回苴國,那于苴國可是大功一件,屆時苴國君臣必定對這位質蔡數年的公子另眼相看,設法用別的公子換他歸苴都不是沒可能。
這對素循顯而易見是大大利好,昨日在宮中他卻含糊其辭,既未讓李恪昭着手安排将人暗中交給他去安置,卻也未一口推拒,連累得李恪昭也是個進退兩難。
歲行雲垂眸沉思片刻後,開口道:“公子勿惱。此事我雖幫不上忙,但正所謂旁觀者清,我有些看法,若說得不對,公子權當我酒還沒醒。可好?”
李恪昭擡頭看向她,平靜眸底隐有興味:“願聞其詳。”
“民諺說,一樣米養百樣人。素循雖膽小,但我想,苴國總不能只素循一位公子吧?”歲行雲以舌尖輕抵腮幫,稍稍躊躇後,還是選擇了直言。
“說白了,您只要将那匠人脫手給苴國,困境立解。那交給誰不是交?此時無論苴國哪位公子将那匠人帶回國,其在苴國朝堂的地位都将扶搖直上,只要苴公子們得了消息,自有膽大者願富貴險中求。”
“苴國只素循一位公子在這儀梁城,”李恪昭面無表情道,“出儀梁北門,到最近的苴國邊境城池杜雍,來回也要近三月。”
等別的苴公子們得了消息,再做好周密部署,暗中派人潛入蔡國王城來接人,說不得半年都過去了。
而眼下卓嘯對那匠人極其重視,若再三五日尋不到人,想必就要撺掇蔡王下令搜城。半年?那時恐怕李恪昭墳頭的野草都已丈把高。
“呃,那您當我沒說,”歲行雲摸摸鼻子,“不早了,您看指派誰随我出門去苴公子府?”
“你打算兩手空空去致謝?”李恪昭淡淡瞥她。
歲行雲面上頓時讪讪,她習慣了“與人相交貴在誠心”,上輩子甚少在意這類繁文缛節的細部。甩着空手登門致謝,這種事……別說,她還真幹過。
李恪昭沒好氣地輕嗤。“讓飛星随你去。叫他從府庫中取兩匹霰花緞、一磚雪頂茶做致謝禮。”
“您不是派飛星出門探底去了麽?”歲行雲不解。
她進書房前遇到飛星,飛星說李恪昭讓他去探齊氏與國相府對歲敏不聞不問的緣由,按理不會這麽快回來吧?
“他手底下有人,不必親自出去,”李恪昭低頭展開案上書簡,“他在影壁旁的樹上盯梢,你自去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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歲行雲離去後,李恪昭目光落在書簡上,口中卻道:“出來吧。”
斜後方的屏風處應聲出來位高壯魁梧的中年男子,目光如炬,膚色黝黑,簡樸的粗布短褐也掩不去他通身那股肅殺之氣。
“葉冉,你知我素來用人不疑。今日此舉,下不為例。”李恪昭頭也不擡地冷聲警告。
葉冉抱拳應諾。
李恪昭又問:“聽也聽了,你對她做何評判?”
“她很古怪。雖面對您時态度恭謹,卻并非唯唯諾諾,既敢想,也敢說,光憑這點,就不像希夷歲氏養得出的姑娘。”
葉冉以舌尖抵了抵腮,神情複雜。
“确如公子所言,她與咱們這幾年見過的蔡國女子都有不同。”
當世女子大都遵循“在家從父、出嫁從父”之道,尤其以蔡國等中原幾大國為最。
這些女子們總是被他人決定一生,甚少有自己拿主意的時候,她們甚至習慣了,根本沒有“這是我的事,我來做主是理所應當”的觀念。
諸如“我決定我要做什麽”這類的話,很多女子是不敢輕易說的。
“就像她方才說要出門,脫口便是請您指派随行之人,而非詢問您是否同意允準,”葉冉若有所思,“這就說明她很慣于決斷自己要做什麽、該怎麽做,且并未覺有逾矩之處。如此風範,當世女子之中,屬下只十七年前在天子王姬身上見過。”
“這不就是咱們想要看到的?”李恪昭提筆蘸墨,“看來,你對她觀感還不錯。”
葉冉搖頭:“有些事切莫片面武斷,日久才能見人心。她今日穿了煙霞錦,也不知是刻意還是無心。若是前者,那她眼界、心胸也不過如此。”
李恪昭愣了愣:“嗯?她穿的煙霞錦?”
葉冉的大黑臉上立刻布滿了嘲笑:“合着您與人面對面說了那麽久的話,卻連人家穿的是什麽都不知?也是,您到了慕少艾的年歲,只顧盯着人家姑娘的臉看也算人之常情。”
李恪昭渾身嗖嗖冒起冰寒殺氣:“胡說八道。我哪裏只顧盯着她臉看了?敬你年歲長我一輪,免你死罪。滾去領十杖以儆效尤!”
他只是覺得她眼睛會說話,只要骨碌碌一轉,就有許多出人意料的想法與見解。
還挺有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