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李恪昭自天命十二年冬入蔡為質,至今已三年有餘。
質子生存不易,時時如履薄冰。稍有差池,不但自己粉身碎骨,還可能給自家國邦帶來難以估量的惡果。
而李恪昭能始終安然無恙,并在卓嘯一黨的種種處心積慮下仍不辱使命,艱難維系着缙蔡同盟不破,這絕非運氣。
今日在蔡王宮中那場小風波,在尋常人看來不過是婦人之間的瑣事龃龉,既事已在當時有了裁斷,便不值再提。
可在李恪昭這裏,事無巨細,一旦超出預判,定要複盤所有細節以策萬全。
酉時,缙質子府書房內,李恪昭、歲行雲與飛星各據一邊,圍坐在桌案旁,複盤今日種種。
因飛星今日只是候在宮外,并不知事情的起因經過,所以他有太多不解之處。
聽歲行雲大致講完今日遭遇後,飛星皺眉,有一下沒一下地揪着自己的絡腮胡。
“夫人的意思是,齊夫人今日這一出是受齊文周指使,最終是沖着公子來的?可齊文周與公子為難,他圖什麽?”
歲行雲覺得他這話問得莫名其妙:“他是卓嘯的人,你說他能圖什麽?”
話音才落,就見李恪昭與飛星雙雙以極其古怪的眼神瞥了過來。
“看我做什麽?”歲行雲沒明白自己這句話哪裏不對,單手握起茶盞淺啜一口,強做鎮定地掩飾心中惴惴。
飛星清清嗓子,眼神略為閃爍:“齊文周是卓嘯的人,此事……夫人是如何知曉的?”
歲行雲立刻頓悟自己錯在何處。
《缙史.天命十七年.公子昭質于蔡》是後世各文武書院史學科目夫子們出考題時最喜涉及的篇目之一,“齊文周是卓嘯的狗賊謀士”這件事在其間記得明明白白,只要進書院受過教的人就不會不知。
可這時才天命十六年二月中旬。
心驚于自己露出個不好解釋的大破綻,歲行雲咽到一半的那口茶水頓時嗆進氣道,使得她不得不捂嘴扭頭,咳個撕心裂肺。
李恪昭端起茶盞,淡聲微冷:“蔡國相齊林與卓嘯有舊怨,齊氏子弟素來不與卓姓為伍。”
“去年是有幾件事露出點蛛絲馬跡,公子懷疑齊文周‘可、能’暗投了卓黨,”飛星以重音突出要點後,語氣又轉為小心翼翼,“但查證近一年,咱們也未拿到切實把柄。”
而方才歲行雲證實了這件事,且語氣極為篤定。
這其中的微妙之處……
飛星将手肘支在桌面,以撓鬓角的動作為遮擋,餘光偷觑李恪昭,總覺細思極恐。
“齊夫人今日舉動确有怪異之處,我也疑心她是受齊文周指使。但并無确鑿跡象可判斷齊文周是否受卓嘯指使,”李恪昭放下茶盞,目光凜凜直視歲行雲,“所以,是齊文周親口向你表明他投了卓嘯,還是你另有神通?”
“他沒告訴過我,我也無神通,”歲行雲穩住心緒,笑笑,“我只是觀大局,思細處,推而斷之。”
*****
“齊文周先我一步等在九曲回廊,那裏沿途宮女、侍衛又全被撤幹淨,這事他自己絕做不到,由此斷定是卓氏與她兒子提前齊文周安排好的,可對?”歲行雲以指輕點桌面。
“對。”李恪昭公允颔首。
“我是因與公子多說了幾句話才落單,最後一個往女眷席去。而我與公子多說那幾句話,此事是臨時發生,連我們自己也不曾預料,旁人更不可能未蔔先知。你們想想,從我與公子在演武場門口分頭走,到我進九曲回廊,前後才多會兒功夫?”
歲行雲左右看看李恪昭與飛星。
“從發現我落單,到安排好一切,讓齊文周毫無顧忌地在回廊堵我,就這麽小會兒功夫。這說明他們溝通順暢不費時、相互信任甚篤、行動配合無間,不是同黨還能作何解釋?”
“有道理,”飛星點頭,卻還有一處疑問,“可,即便他們是同黨,也不排除只是齊文周自己想單獨見您,卓氏母子賣他人情才幫忙呢?您又如何篤定這是為替卓嘯辦事,并是沖公子來的?”
歲行雲深吸一口氣,心累至極。
鬧不好連李恪昭與飛星都不知世間有提線香這麽混蛋的玩意兒,原主一個嬌養深閨的姑娘是如何了如指掌的呢?這又是說不得的事。
“若整件事只因齊文周一己私欲想單獨見我,就算卓氏和她兒子能看在同黨之情的份上幫忙,可歲十四能嗎?她在我面前又跪又叩,就為幫她新婚才兩個月的夫君勾搭曾經差點成為他未婚妻的女子,換了是你,你肯?”歲行雲向飛星擡了擡下巴。
飛星使勁搖頭:“那自然不肯的。”
歲行雲哼了哼:“所以啊,前後不過幾個時辰,他們一幫子人在王宮裏重地動作頻頻,顯然是為卓嘯辦事。雖貌似全沖着我來,可我對卓嘯來說算哪塊小點心?那定然是沖着我背後的公子啊!”
她也是急中生智,越說越順暢,竟就将事情圓回來了。
“這下我算洗脫嫌疑了吧?我沒有與齊文周過從甚密,也無什麽神通,只是單純頭腦聰明而已。”
李恪昭難得尴尬到紅了耳尖:“抱歉。是我多心了。”
“公子無需自責,更無須致歉,”歲行雲不以為意地笑笑,“我才來短短不過數日,又常在公子近前,你們謹慎些是理所應當。你們見我有異常之處,肯當面問出來,這是将我算作了自己人,我明白道理的。”
道理都明白,可心中還是難免有一絲孤寂輕傷。
*****
入夜後,歲行雲獨自抱着小酒壇子縮在中庭長廊的角落,背靠廊柱,雙腿舒展交疊在長椅上,仰頭望着玄黑天幕。
她心性更偏于灑脫疏闊,“來”這裏已有小半年,甚少有傷春悲秋、軟弱彷徨時。
也曾長夜夢中偶見故人,但都是痛快飲、歡喜笑,一如從前。
夢醒後也并不會含淚牽念,只會義無反顧、極盡全力去活在當下,絕不去為無法改變的事實徒然自苦。
可今日,或許是因那熟悉又混蛋的“提線香”勾出太多上輩子在軍中的回憶,又或許還有別的什麽緣故吧,她忽然覺得有些孤單,有些疲憊。
其實道理都明白。
李恪昭的質子生涯不易,風光皆假象,實際危機四伏。是以他凡事需謹慎,宜廣結善緣,不該輕易見罪于人。
今日他當衆護短,可算将歲敏夫家齊氏得罪狠了,這足以說明他真心将她以“自己人”待之。
他不知“提線香”,所以根本不會懂她為何寧願鬧到驚動王駕,也不肯喝下那盞茶。但他并無猶豫遲疑,只因知歲敏與她有“奪婚之仇”,便就幫着“痛下殺手”。
且不論是為人主君還是為人夫君,他今日此舉足夠義氣,她感念,也開懷。
可黃昏時在書房,那短短片刻的不信任,雖無惡意,也在情在理,到底還是讓她心中略有輕傷。
她明白李恪昭于此事上并無錯處。
雖她在初見時就以至誠至懇歃血明誓,但說破天去,她到他跟前也才不到一旬,他能對她報以有限度的薄弱信任,已極其難得。
黃昏時她大意脫口“齊文周是卓嘯的人”這種話,站在李恪昭與飛星的立場來看,着實是很古怪,追根究底來問也是該的。
道理都懂。
說穿了,此刻她心底抑制不住的落寞心酸,根本與李恪昭他們無關。
戎馬之人最看重、最渴望的,便是被同伴接納與信任,這是并肩浴血、彼此交付生死的基石。
而這樣的同伴,她曾有許多。
初春夜的戶外有寒風料峭,有薄露沾衣。但那穹頂那輪皎皎圓月能讓她覺着暖。
曾經屬于歲行雲的兄長、摯友、同窗們、同袍們,還有曾經被歲行雲以血肉之軀與無上勇氣守護過的家國山河,定也與她同沐此月華吧?
歲行雲眼前逐漸迷蒙潋滟。
她笑意柔軟地抱起小酒壇子,以濡潤嗓音對月輕道:“我想念你們。”
認真而誠摯,雖輕聲,卻字字清晰,氣正腔圓。
她沒醉。她知道“他們”聽不見。可是,月亮聽得見。
****
到李恪昭提燈尋來時,那壇子酒已被歲行雲喝空大半。
她正閉目背靠廊柱,長發如瀑披散,懷中抱着小酒壇,靜靜橫坐在長椅上雙腿交疊舒展。
看模樣并未醉到睡着,腳尖有一下沒一下地輕挑,指尖頻頻輕叩酒壇。
大約是察覺近旁多了人,她倏地睜開雙眼,目射寒江。
李恪昭有些詫異于她這警醒淩厲的異樣氣勢:“酒後氣勢真驚人,失敬。”
“哦,是你啊,”歲行雲徐徐斂起周身凜冽,扭頭看看天上月,“我沒醉。”
“看得出來。”李恪昭随手将琉璃燈挂起,倚着長椅另一頭的廊柱坐下,遙遙睨她。
“傍晚在書房那件事,雖抱歉,但我應當也無太大過錯。”
“是,你沒錯的。我煩悶傷懷,只因自己心中有事,與旁人無尤。”
歲行雲點頭,緊接着卻又笑道:“但你若過意不去,堅持要再度向我致以崇高歉意,那我坦然受之。”
“既我沒錯,為何要再度向你致以崇高歉意?你不覺你的話道理不通?”李恪昭眉梢輕揚。
歲行雲擡手撓撓右頰,以一種看傻子似地眼神看他:“醉酒之人,哪有道理可講?”
李恪昭瞪她,噎得半晌說不出話。這會兒你又醉了?
“這樣吧,若是你替我,嗝,”歲行雲打了個小小酒嗝,笑指銀月,“替我将那月亮拿來,那就還是好兄弟。”
“你個姑娘家,跟誰稱兄道弟?”
“那就姐弟?名頭不重要,小事。”歲行雲爽朗地擺擺手。
李恪昭再度瞠目:“我比你年長三歲,你與誰姐弟?”
“不不不,”歲行雲豎起食指在面前搖了搖,笑得神秘而狡黠,“其實我十八了。反倒比你年長三月。”
“你到今年秋才滿十六,如何年長的三月?”李恪昭好氣又好笑,總算領悟“她醉了”這個事實。
雖說歲氏在合婚帖上将她的八字做了手腳,但他曾命人查過她底細,豈會不知她年歲。
不過話又說回來,醉酒後如她這般口齒清晰、能與人對話無礙的,倒很少見。
李恪昭甚覺有趣,難得起了玩心,站起身對她招招手:“随我來。不是要那月亮?我拿給你。”
歲行雲眼前一亮,果然跟着站起,抱着酒壇子向他走來。
她走每一步都要小心踏實了才邁另一腿,瞧着動作比平日稍遲滞些,但醉态并不明顯。
兩人步下廊前石階,站在沒了房檐遮蔽的夜空下。李恪昭伸手掀去她懷中酒壇口的紅裹泥封:“給。”
“噫,月亮。”
歲行雲滿意地盯着看了半晌後,捧起壇子又飲一口,咂咂嘴看向他,疑惑道:“你怎還不回家?”
這什麽酒品?将人用完就丢?李恪昭好氣又好笑:“我正在自家府中。”
歲行雲眯起眼觑他:“不就喝了你家一壇酒?你總在這兒盯着,是等我結賬?”
李恪昭實在不懂自己今夜究竟怎麽一回事,竟有閑心陪個醉鬼玩這半晌。
“趕緊回房歇下。酒壇子給我。”
歲行雲将酒壇子抱緊,退了半步後,緩慢而堅定地搖頭:“不給。”
“不是認我做主君?不從主君之命,要你何用?”李恪昭試圖以威嚴氣勢壓制一個醉鬼。
“請恕末将不能從命。”
醉鬼緩緩轉頭,指了指兩人先前所在的回廊,又回臉來與他四目相對,再指指此刻兩人頭頂無半片屋瓦遮蔽的浩渺蒼穹。
“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