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提線香”,顧名思義,中之者如提線木偶,言行皆受旁人指令擺布。
此物能在一定時限內掌控人的神智,于性命倒無大礙。飲下至多只需一炷香的功夫,其效用便會徹底發作;若中招者意志薄弱,則發作會更快些。
自發作起,它的效用将持續近半個時辰,期間就任你意志如鐵也基本管不住手腳、藏不住話。
最最難纏之處在于,待半個時辰的效用過去,當事者不會清楚記得自己究竟說過什麽、做過什麽,想補救都不知該從何談起。
這“提線香”遇熱水溶而無色,又因其主調為花果淡香,混入參茶中便成了渾然天成的花果參飲,若飲者對此物一無所知,斷不會想到要有所防備,尋常人極易中招。
可巧的是,歲行雲偏就不是個“尋常人”。
她上輩子身在戍守國門的精銳之師,常年隔山對峙的那宿敵異國吐谷契,祖傳擅使各類詭藥制敵,這“提線香”最初就是對方的殺手锏。所以,她對混蛋玩意兒的氣味可太熟悉了。
她料到歲敏絕不會忽然轉性悔悟,再加上先前齊文周才鬧過那麽一出,便警醒着心眼,本也沒指望這盞茶會是什麽好東西。
可當盅蓋一揭開,讓人熟悉又暴躁的氣味撲鼻而來,她險些沒忍住當場翻白眼的沖動。
這詭谲而混蛋的玩意兒,竟歷經兩千多年傳承而配方未大改,說來倒是後人不思進取了。
*****
既知這茶喝不得,歲行雲自就清楚對方打的什麽算盤。
從前幾日卓氏驗喜時的問話,到方才齊文周試圖對她“動之以情”,再到此刻歲敏做小伏低奉上摻了“提線香”的求和茶,想必都是為了那苴國匠人的事。
這事若被證實,不但李恪昭本人要有天大的麻煩,卓嘯也多了個說服蔡國朝堂撕盟攻缙的關鍵籌碼。
眼下歲敏跪在地上進退不得,看似歲行雲占上風,實則她也同樣被架在火上的,只能硬着頭皮與歲敏僵持在這棚內,暫時寸步難行。
畢竟如今她無力自保,這裏至少還有衛令悅、薛公子夫人及三位蔡國大臣夫人在,卓氏與歲敏不至于膽大到當着這些人的面灌她喝那盞茶。
若作死跑出去尋李恪昭,天知道錦棚之外哪些是卓氏的人。
歲行雲告誡自己務必沉住氣,最好是能撐到三局棋結束,随衆人一起退出演武場再與李恪昭彙合。
良久的沉默相持後,到底還是歲敏先穩不住,擡起淚漣漣的面龐,泣不成聲地哭喊:“當初是我莽撞,讓姐姐受了委屈。如今十四已深徹悔過,今日當真是誠心來求和的!”
“哦,行吧。我不渴,喝茶倒不必,”歲行雲咧嘴扯出個燦爛的笑,“咱們就一笑泯恩仇吧?”
她不按路數來,歲敏仿佛被打了一悶棍,淚眼懵然,張口結舌好半晌才找回自己的聲音。
“姐姐果真恨我入骨,無論如何也不肯原諒?”
“我原諒啊,只是眼下不想喝茶而已。”
歲行雲并不擅長這種說不出滋味的無聊拉鋸,可她眼下也沒想出別的法子,只能虛與委蛇地同她耗着。
“若姐姐實在不想喝我這茶,十四也不能勉強,”歲敏強軟聲軟氣退了一步,“那可否請姐姐随我出去,咱們姐妹倆尋個僻靜處單獨談談?”
她本就生得嬌柔可人,此刻這副低到塵埃的模樣很易博得旁人心軟同情。
可惜歲行雲不吃她這套:“就在這兒談吧。”
招招不靈、接連碰壁,歲敏急得回頭看向卓氏。
在旁側沉默杵了半晌的卓氏輕咳兩聲,避開了歲敏的目光。
默了默後,卓氏再度以貌似中立的态度和藹幫腔:“缙夫人還是去吧。到底是你姐妹間的私事,當着各位夫人的面說,恐怕也不合适。若您從前着實受過天大委屈,今日當面鑼對面鼓地說開來,也好了一樁心結,這不是挺好麽?”
錦棚中那幾位夫人也跟着勸。
“縱使出嫁前确有過節,可兩個都小姑娘家家的,又是族親姐妹,總不至于是什麽老死不相往來的血海深仇。事情說開就皆大歡喜呀。”
“可不就是?瞧瞧齊夫人可憐見的,額頭都磕腫了。”
衛令悅克制隐怒:“諸位夫人都不清楚究竟是怎麽一回事,哪兒來這麽急公好義?”
她雖有心幫着歲行雲,奈何自己也同樣只是個尴尬的質子夫人,不好太得罪人。
除衛令悅稍稍幫着歲行雲還嘴這句外,場面竟成一面倒,棚內的幾位夫人明顯站在歲敏那頭。
這也是齊文周特地讓卓氏安排這時讓歲敏挑進來,當着幾位夫人的面做小伏低向歲行雲下跪磕頭的原因。
在他的預判中,歲十三弱質纖纖又柔善可欺,如今做了李恪昭這位異國質子的夫人,自會更加謹言慎行,也就該更好拿捏。
面對一群不知情者的說和勸谏,她再含恨氣惱,按理在面上也會稍作讓步,即算不肯當場喝那杯茶,至少也會硬着頭皮跟着歲敏出去。
要說他也算有幾分頭腦,這法子沒用錯,只可惜歲行雲不是原主。
任衆人說破嘴皮,歲行雲也絲毫不為所動。
這下連卓氏都急了:“齊夫人來前已将來求和之事禀過王後,缙公子夫人如此固執,莫不是有對王後不敬之心?”
這帽子扣得夠大,對一位理當處處謹小慎微的質子夫人來說可謂泰山壓頂,總該成事了吧?
她覺局面已盡在掌握,便以眼神示意歲敏。
歲敏一骨碌站起身,從宮女手中接了茶盞就往歲行雲手中強塞,嘴裏還要做好人:“卓姑姑切莫誤會!姐姐方才已聲言有心諒解,絕無不敬王後之心,您瞧,這不是……”
半強着灌可還行?!歲行雲暗暗磨牙,被迫接過茶盞時“手一滑”,茶水立刻沿着歲敏的衣裙蜿蜒滴答。
棚內衆婦都被這忽然生變的局面驚呆,一時不知如何是好,連衛令悅都不安地瞪大了眼。
卓氏最先回過神,迅速抓到新的契機:“哎呀呀,缙夫人喲,您可闖了大禍!此乃王後欽賜!若驚動王後尊駕,莫說是您,便是缙公子也替您兜不住!還是快快随我……”
“是是是,我無心之過,該立即去王後面前請罪!”歲行雲的靈活機變又豈會慢她半步?
她做手足無措狀,可憐兮兮道:“請諸位夫人行行好,與我同去做個佐證吧……”
“缙夫人且安心,在場諸位自是全都要同去,”衛令悅旋即跟進,堵死了卓氏的後手招數,“質子夫人沖撞王後欽賜茶飲這樣的事,便是咱們不去,王後也定會傳召在場之人前去問詢的。”
*****
事情非但鬧到蔡王後跟前,連蔡王都被驚動,親自帶着李恪昭前來過問究竟。
面對蔡王與王後,卓氏自不敢造次,只言簡意赅、稍有删減地秉明事情來龍去脈,不着痕跡地模糊了些許對她及歲敏不利的細節。
“先前的确有人來禀,說齊大人的夫人與缙公子夫人乃堂親姐妹,出嫁前有些誤會,今日想去當面與缙夫人奉茶告罪,本宮是傳令允其自便,卻未賜茶呀!”
王後蹙眉,疑惑的目光在座下衆婦面上來回逡巡:“怎的姐妹倆和解未成,倒還像是更僵了?你倆好生說說,究竟怎麽一回事。”
王後指名讓歲氏姐妹二人說話,旁人自不能輕易插嘴。
歲敏沒見過這樣大場面,當下已說不出囫囵話來。
于是歲行雲道:“她一進來就跪下叩頭請罪,也沒提旁的,我雲裏霧裏,便沒接那盞茶,哪知她就聲言要長跪不起了。後來我醒過神,也說了不計較,就這麽一笑泯恩仇則罷,可她卻像聽不懂似的,跪地直哭。我實在不懂為何非得喝了那盞茶才算原諒,當時也置了點氣,就沒去扶她起身……”
她将事情娓娓道來,條理分明、在情在理,既無刻意抹黑歲敏之言,也未推诿自己在其間稍有置氣的小過失,蔡王與王後聽得頻頻點頭。
待她說完,王後又讓當時在場的衛令悅等人逐一證實,來龍去脈便都十分清晰了。
“照此說來,還是你沒拿捏好言語分寸惹出的事端!”王後不豫地睨着卓氏,斥道,“好生生的,怎會說出缙夫人對本宮有不敬之心這樣重的話來?你是宮中老人了,本宮欽賜茶飲該是何禮數儀程,你不清楚的嗎?!”
當時在場者此刻都在,卓氏自也無法随意颠倒黑白,只得俯身叩首。
“王後恕罪!是老奴糊塗。只因瞧着是中宮的白玉盞,便誤以為茶飲乃王後欽賜,見缙夫人堅持推拒,這才……”
“事情既已清晰明了,也不必再找補诿過,”蔡王不耐煩地打斷她,對王後道,“王後即刻定奪處置,當面給缙公子個交代。”
歲行雲心下略怄,幽幽擡眸,偷瞪李恪昭。
明明她才是當事苦主,末了竟是“給缙公子個交代”,這破世道!不講理。
李恪昭坐在蔡王下手座,自落座起就始終凝肅垂睫,一言未發。此刻卻福至心靈般擡眸,恰巧與她四目相對。
她這一眼抛過去原是懷了淡淡遷怒腹诽的,想來他也看得分明,訝異之下稍顯愣怔,徐緩眨眼的模樣莫名無辜。
不知為何,歲行雲竟覺他這樣像極忽然被人怒搓狗頭的毛茸茸大犬,便沒忍住彎了眉眼。
“中宮女禦官卓氏對缙夫人言行失當,杖責五,扣俸祿一旬,”蔡王後道出個不輕不重的懲處,轉而看向李恪昭,“缙公子以為如何?”
其實她這也就是場面上的客套。
質子再是公子王孫,終究也是孤身在異國,許多事不得不見好就收。
卓氏畢竟是王後的中宮女禦官,打狗總得看主人,哪會真容他讨價還價下重手。
李恪昭迅速斂神,執禮稱謝,并無半句多餘的異議強争。
如此知進退的質子自讓蔡王與王後都覺舒心。二人相視一笑,蔡王向王後遞了個眼色。
王後心領神會,再度轉向李恪昭,語帶關切道:“那依公子的意思,缙夫人與我國相這位孫媳婦之間的姐妹恩怨,該當如何?”
這是極大的示好,等同是将歲敏交由他來發落。
就在衆人皆以為他會回些諸如“但憑蔡王、王後做主”之類的客氣話時,他凝肅看向歲敏,寒聲擲出叫滿殿衆人眼珠子落一地的話——
“既說‘要長跪不起,懇求原諒’,那我府門前空地任跪任叩,我每日攜夫人在府中恭候便是。”
缙公子有成人之美,且有護短之心,不來算欺君,自己看着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