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歲行雲被衛令悅拖着,一路跑到能瞧見女眷席觀錦棚前執戈的王宮護衛,才放緩步子。
“你們蔡國女子,還真是……”衛令悅穩住氣息,目光裏分明有擔憂,口中卻輕嘲,“富庶出嬌貴,中看不中用。”
歲行雲單手撐在腰側,呼吸急促紊亂,滿眼金星四濺。
有兩位引路宮女趨步迎來,分別将她二人攙住。其中一人輕詢:“二位夫人何故狂奔?”
“我們……”
“多有失、失禮,呼。”
歲行雲急急搶斷話頭,喘聲笑道:“我在回廊處見着條長、長蟲,吓得扯了苴夫人就跑,她還不知、不知出了何事呢。”
此事蹊跷,最好靜觀其變,暫不宜貿然聲張。
衛令悅以餘光瞥她,若有所悟地抿了抿唇。
“驚蟄一過,長蟲鼠蟻全醒了來,讓二位夫人受驚了,”宮女攙扶着歲行雲步上階梯,寬慰道,“請安心入席,奴婢這就去禀中宮卓姑姑,待她派人前往驅趕,諸位夫人、姑娘晚些出去時也免再受驚擾。”
歲行雲極力平氣,狀似随口道:“說的可是中宮女禦官,卓姑姑?前幾日她才奉命領人往我家府中,做過驗喜欽使。”
“正是。”
“此處并非中宮,竟也歸卓姑姑掌事?”歲行雲略詫異。
宮女溫聲應道:“這演武場周邊多處殿院宮室平素少人來,但也缺不得打理。卓姑姑穩妥,王後命她能者多勞,将這邊諸事也擔着。”
“諸事都管?”歲行雲頓了頓,“護衛巡防之事也管?”
“可不?按理,中宮女官本管不上護衛巡防這樣大的事,”宮女低聲笑笑,“不過,左近三殿院的護衛小統領乃上将軍的表弟,也就是卓姑姑次子。如此,她說話的分量自也不同。”
所謂“有人的地方即有江湖”。宮人們明面上不顯,暗地裏卻也要各自抱團的。
這位宮女顯然不屬于卓氏陣營,想是平日總被壓着一頭,此時話趕話說到痛處,便意有所指地偷偷抱怨兩句。
“原來如此。”歲行雲颔首。
難怪這一路跑來,沿途不見別的護衛、宮女。想必齊文周說“提前知會過王後那頭”,實指知會過卓氏。
這事不簡單。
*****
歲行雲與衛令悅來得最晚,自是進最末座錦棚。
此處視野在女眷席三座錦棚中為最差,先來的人自多願往前兩棚去擠,這棚內便只坐了薛國質子及三位蔡國大臣的夫人。
這四人已入席好半晌,圍坐在圓桌旁就着茶果,正聊胭脂水粉之類。
歲行雲與衛令悅同她們相互行了禮,她們便又接着先前話題。被冷落的兩名後來者也沒心思加入其中,索性同往前頭近圍欄處的茶幾旁。
“站片刻緩緩。方才跑太急,先別坐,”歲行雲指指心口,“對這裏不好。”
衛令悅本要落座,聞言将信将疑地“哦”了一聲,随她站到朱漆雕欄前。
“我以為,你并不樂意與我結交。”歲行雲苦笑。
衛令悅哼道:“是不樂意。”
屏城衛氏與李氏缙之間的恩恩怨怨,實在是剪不斷、理還亂。在今日之前,她從未想過要與缙公子夫人打交道。
歲行雲好奇:“那你為何幫我?”
“我出嫁五年來,你是頭一個問我父族姓氏的人,”衛令悅百感交集自嘲輕嗤,“方才在回廊乍見是我,你脫口喚了‘衛令悅’。若那時你喚‘苴夫人’,看我理不理你死活。”
當世女子成親謂之“出嫁”,意即從此便是別家人。可大多時候,夫家又只将她們視作外來者。
本與父族男兒血脈同源,為人之初也曾被冠以相同姓氏,可一旦成親,過往十餘年的種種便就此模糊,成了無根漂萍。
何其殘忍,何其傷人。
已經許久無人喚過她“衛令悅”了。她是真歡喜。她想要這麽個朋友。
*****
衛令悅回眸看看圓桌旁相談甚歡的那四位,壓低聲音道:“你方才,為何不讓我将回廊之事說與人知?”
齊文周擅闖女眷席,言行無狀,唐突滋擾質子夫人,若禀于王前,他絕讨不了好,主責左近殿院事務的卓氏也難辭其咎。
歲行雲懂她所指,但當下不便解釋過多。“三言兩語說不清。事發突然,處處古怪,怕背後有我沒想到的圈套,少說少錯。”
她輕捏着自己的下颌,總覺先前似乎忘了什麽事。
“要瞞着……你夫君?”
歲行雲讪讪輕笑:“不瞞,回去就同他說。我是擔心有人想借我生事,逼得他在王前出什麽錯漏。”
“也是。質子不易,時時如履薄冰,”衛令悅感慨苦嘆,又看向她的側臉,“你方才說什麽‘氣到懸梁自盡’,不是真的吧?”
“說來吓唬人的,其實……”話說半截,歲行雲懊惱一拍腦門,“糟,那小宮女!”
*****
回廊旁側的樹影下,站着齊文周,卓氏的次子、左近三殿小統領田鷹,還有卓氏。
齊文周以絹捂鼻,俯視着伏跪在地的小宮女:“說說,方才都看到什麽、聽到什麽?”
小宮女以額觸地,顫聲低泣:“奴婢什麽也不知。”
卓氏雙手攏于袖中,似笑非笑的目光落在她的發頂:“還算懂事。往後只管多做少說,聽話些,那你福氣就在後頭。反之,你可別忘了家中還有年邁雙親與幼弟。明白嗎?”
“明白!奴婢明白!”
“起來吧,到廊柱那頭候着去。”卓氏擡了擡下颌。
“多謝卓姑姑!”小宮女忍着哭腔,叩地再拜,“多謝齊大人!多謝田将軍!”
待她依令去了廊柱前垂首站好,卓氏才收回目光,重重一嘆。
“若非齊大人方才信誓旦旦,說缙夫人定會念着與您的三分舊情,今日斷不會如此倉促行事!”
齊文周面上挂不住,卻也只能忍氣賠笑。
“方才見她落單,想着機不可失,這才急求姑姑安排。确是我考慮不周,更沒料到會半道殺出個苴夫人。”
“好在宮中還有老身與犬子來善後。她倆若要鬧開,老身自有說法可保齊大人全身而退。只是,若再不能探得那匠人去向,恐上将軍要生怒了。”
卓氏愁眉苦臉地抱怨一通,卻也拿不出好主意,只能巴巴看向自家兒子。
田鷹單臂環胸,一手摸着下巴,若有所思地擡眼望天:“齊大人您說,那匠人會不會是落在苴公子手中了?”
齊文周緩緩搖頭:“素循身邊無能人,苴國朝中也無誰會冒着得罪我蔡國的風險來策應于他。如此,他便是拿着人也絕送不出儀梁。況且他怯懦怕事,就算那匠人逃到他跟前求救,他也沒膽子沾手。”
田鷹咂咂嘴:“若那人确實不在李恪昭手中,怕就得驚動上将軍出面設法,命人搜城了。”
“搜城乃最下策。動靜太大,各國暗伏在儀梁的眼線不知也知了,到時再想抓住那匠人就更難。”
齊文周以絹帕輕揉鼻梁,左右看看卓氏母子,又道:“事到如今,我仍覺那人該是在李恪昭手裏。盤點滿城人物,就他最看不透底。且容我再試一次,還從歲十三着手,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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歲行雲心頭懸着事,忐忑躊躇着該不該返身去探看,免那小宮女被卓氏滅口,便沒顧得上場中棋局。
開局鳴金鑼響過沒多久,卓氏倒帶着兩位手捧托盤的小宮女進了錦棚來。
她身後左側低頭不敢看人的,正是歲行雲擔心會被滅口的那個小宮女。
瞧這架勢,歲行雲心知她已被卓氏收服,小命暫時算保住,便松了一口氣。
“首局已開,是薛公子與齊大人兩方人馬對壘博弈,”卓氏若無其事地笑道,“各位夫人可要下注?”
薛國質子夫人正坐在圓桌旁,與她暢聊許久的三位夫人自要給面,紛紛押薛公子人馬勝。
歲行雲與衛令悅不約而同道:“我再看看。”
卓氏正要什麽,錦棚門簾就被人撩起。一位緋衣少婦款步入內,身後同樣跟了個手捧托盤的宮女。
不過,這托盤中盛的是個白玉茶盞。
緋衣少婦向衆人福禮後,輕移蓮步來到歲行雲面前,雙目含淚,盈盈下拜。
“姐姐,十四不恭在先,今日特來請罪。”
歲行雲目不轉睛地看着她梨花帶雨的模樣。
“十四與姐姐皆已嫁為人婦,各自深居後院,素日裏難以相見。今日特請了王後允準,當面奉上一盞親手熬煮的求和茶。”
“能為族親姐妹,血脈同源,又遠嫁于同一城,這般緣分,有今生沒來世的。求姐姐寬宏,滿飲此盞後,原諒十四當初的輕狂冒犯吧!”
懇切陳辭後,她在滿室衆人心思各異的矚目下,竟當場磕了三個紮紮實實的響頭。
卓氏貌似中立地勸和:“雖不知二位夫人過往有何龃龉,但到底自家姐妹,是吧?”
“可不是這理兒?缙夫人您瞧,她也誠心誠意悔過認錯了……”
“唉,缙夫人您既是姐姐,便讓着小的些,得饒人處且饒人吧?”
兩位不知內情的蔡國大臣夫人也跟着和稀泥。
衛令悅冷聲道:“站着說話不腰疼。”
“歲敏,”歲行雲喚了歲十四閨名,“若我實在小氣,喝不下你這求和茶,你待如何?”
“那我只能在此長跪不起,懇求姐姐寬恕了!”
歲行雲笑笑,探手略掀了那白玉盞蓋輕嗅。參茶清苦中混着若有似無的淡甜,近似半熟橘果與側葉望月蘭混合的氣味。
她就知道,如此狗裏狗氣地當衆做小伏低,沒安好心。
在歲敏飽含期盼的淚眼注視下,歲行雲又将茶盞原樣蓋好。
“你願跪便跪,愛起不起。”
齊文周摳破頭都不會想到歲行雲對參茶裏摻的“提線香”有多熟悉。她明白他們打的什麽主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