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傳梅行令
這時鳳姐兒走上來斟酒,笑道:“罷,罷,酒冷了,老祖宗喝一口潤潤嗓子再掰謊。這一回就叫作《掰謊記》,就出在本朝本地本年本月本日本時,老祖宗一張口難說兩家話,花開兩朵,各表一枝,是真是謊且不表。老祖宗且讓這二位親戚吃一杯酒看兩出戲之後,再從昨朝話言掰起如何?”她一面斟酒,一面笑說,未曾說完,衆人俱已笑倒。
兩個女先生也笑個不住,都說:“奶奶好剛口。奶奶要一說書,真連我們吃飯的地方也沒了。”薛姨媽笑道:“你少興頭些,外頭有人,比不得往常。”鳳姐兒笑道:“外頭的只有一位珍大爺。我們還是論哥哥妹妹,從小兒一處淘氣了這麽大。這幾年因做了親,我如今立了多少規矩了。便不是從小兒的兄妹,便以伯叔論,那《二十四孝》上'斑衣戲彩',他們不能來'戲彩'引老祖宗笑一笑,我這裏好容易引的老祖宗笑了一笑,多吃了一點兒東西,大家喜歡,都該謝我才是,難道反笑話我不成?”賈母笑道:“可是這兩日我竟沒有痛痛的笑一場,倒是虧他才一路笑的我心裏痛快了些,我再吃一鐘酒。”
吃着酒,又命寶玉:“也敬你姐姐一杯。”鳳姐兒笑道:“不用他敬,我讨老祖宗的壽罷。”說着,便将賈母的杯拿起來,将半杯剩酒吃了,将杯遞與丫鬟,另将溫水浸的杯換了一個上來。于是各席上的杯都撤去,另将溫水浸着待換的杯斟了新酒上來,然後歸坐。
女先生回說:“老祖宗不聽這書,或者彈一套曲子聽聽罷。”賈母便說道:“你們兩個對一套《将軍令》罷。”二人聽說,忙和弦按調撥弄起來。賈母因問:“天有幾更了。”衆婆子忙回:“三更了。”賈母道:“怪道寒浸浸的起來。”早有衆丫鬟拿了添換的衣裳送來。王夫人起身笑說道:“老太太不如挪進暖閣裏地炕上倒也罷了。這二位親戚也不是外人,我們陪着就是了。”賈母聽說,笑道:“既這樣說,不如大家都挪進去,豈不暖和?"王夫人道:“恐裏間坐不下。”賈母笑道:“我有道理。如今也不用這些桌子,只用兩三張并起來,大家坐在一處擠着,又親香,又暖和。”衆人都道:“這才有趣。”說着,便起了席。衆媳婦忙撤去殘席,裏面直順并了三張大桌,另又添換了果馔擺好。賈母便說:“這都不要拘禮,只聽我分派你們就坐才好。”說着便讓薛李正面上坐,自己西向坐了,叫寶琴,黛玉,湘雲三人皆緊依左右坐下,向寶玉說:“你挨着你林二哥。”于是寶玉和林泓明次之,邢夫人王夫人更次之,寶釵等姊妹在西邊,挨次下去便是婁氏帶着賈菌,尤氏李纨夾着賈蘭,下面橫頭便是賈蓉之妻.
因賈母說聽戲,小厮們忙至戲房,将班中所有大人一概帶出,只留下小孩子們。一時,梨香院的教習帶了文官等十二人從游廊角門出來。賈母笑道:“大正月裏,你師父也不放你們出來逛逛。只提琴合蕭管,笙笛一概不用。”薛姨媽因笑道:“實在虧他。戲也看過幾百班,從沒見用簫管的。”賈母道:“也有。只是像方才西樓‘楚江情’一支,多有小生吹簫合的。這大套的實在少。這也在主人講究不講究罷了。這算什麽出奇。”指湘雲道:“我像他這麽大的時節,他爺爺有一班小戲,偏有一個彈琴的湊了來,即如西廂記的‘聽琴’,玉簪記的‘琴挑’,續琵琶記的‘胡笳十八拍’。”鳳姐因見賈母十分高興,便笑道:“趁着女先兒們在這裏,不如叫他們擊鼓,咱們傳梅,行一個‘春喜上眉梢’的令如何”賈母笑道:“這是個好令,正對時對景。”忙命人取了一面黑漆銅釘花腔令鼓來,與女先兒們擊着。席上取了一枝紅梅。賈母笑道:“若到誰手裏住了,吃一杯,也要說個什麽才好。”鳳姐笑道:“依我說,誰像老祖宗要什麽有什麽呢。我們這不會的豈不沒意思。依我說,也要雅俗共賞。不如誰輸了,誰說個笑話兒罷。”衆人聽了,都知道他素日善說笑話,最是她肚內有無限的新鮮趣談;今兒如此說,不但在席的諸人喜歡,連地下服侍的老小人等無不歡喜。
于是戲完樂罷。賈母命将些湯點果菜與文官等吃去,便命響鼓。那女先兒們皆是慣的,或緊或慢,或如殘漏之滴,或如進豆之疾,或如驚馬之『亂』馳,或如疾電之光而忽暗。其鼓聲慢,傳梅亦慢;鼓聲急,傳梅亦急。恰恰至賈母手中,鼓聲忽住。大家呵呵一笑。衆人都笑道:“自然老太太先喜了,我們才托賴些喜。”賈母笑道:“這酒也罷了。只是這笑話倒有些個難說。”衆人都說:“老太太的比鳳姐兒的還好還多,賞一個,我們也笑一笑兒。”賈母笑道:“并沒什麽新鮮發笑的,少不得老臉皮子厚的說一個罷了。”因說道:“一家養了十個兒子,娶了十房媳婦。惟有那第十個媳婦聰明伶俐,心巧嘴乖,公婆最疼,成日家說那九個不孝順。這九個媳婦委屈,便商議說:‘咱們九個心裏孝順,只是不像那小蹄子嘴巧,所以公公婆婆老了,只說她好。這委屈向誰訴去’大媳婦有主意,便道:‘咱們明兒到閻王廟去燒香,和閻王爺說去,問他一問:叫我們托生人,為什麽單單的給那小蹄子一張乖嘴,我們都是笨的’衆人聽了都喜歡,說:‘這主意不錯。’第二日,便都到閻王廟裏來燒了香,九個人都在供桌底下睡着了。九個魂專等閻王駕到,左等不來,右等也不到。正等的着急,只見孫行者駕着筋鬥雲來了,看見九個魂,便要拿金箍棒打,吓得九個魂忙跪下央求。孫行者因問原故,九個人忙細細的告訴了他。孫行者聽了,把腳一跺,嘆了一口氣道:‘這原故幸虧遇見我,等着閻王來了,他也不得知道的。’九個人聽了,就求說;‘大聖發個慈悲,我們就好了。’孫行者笑道:‘這卻不難。那日你們妯娌十個托生時,可巧我到閻王那裏去的,因為撒了泡尿在地下,你那小嬸子便吃了。你們如今要伶俐嘴乖,有的是尿,再撒泡你們吃了就是了。’”說畢,大家都笑起來。
鳳姐兒笑道:“好的,幸而我們都笨嘴笨腮的,不然也就吃了猴兒尿了。”尤氏婁氏都笑向李纨道:“咱們這裏誰是吃過猴兒尿的,別裝沒事人兒。”薛姨媽笑道:“笑話兒不在好歹,只要對景就發笑。”說着,又擊起鼓來。小丫頭子們只要聽鳳姐兒的笑話,便悄悄的和女先兒說明,以咳嗽為記。須臾,傳至兩遍,剛到了鳳姐兒手裏,小丫頭子們故意咳嗽,女先兒便住了。衆人齊笑道:“這可拿住他了。快吃了酒,說一個好的,別太逗的人笑的腸子疼。”鳳姐兒笑道:“再說一個過正月半的。幾個人擡着個房子大的炮仗,往城外放去,引了上萬的人跟着瞧去。有一個性急的人等不得,便偷着拿香火點着了。只聽噗哧一聲,衆人哄然一笑都散了。這擡炮仗的人抱怨賣炮仗的捍的不結實,沒等放就散了。”湘雲道:“難道他本人沒聽見響”鳳姐兒道:“這本人原是個聾子。”衆人聽說,一回想,不覺一齊失聲都大笑起來。又想着先前那一個沒完的,問他:“頭裏那一個怎麽樣也該說完了。”鳳姐兒将桌子一拍,說道:“好啰唆!到了第二日是十六日,年也完了,節也完了,我看着人忙着收東西還鬧不清,那裏還知道底下的事了。”衆人聽說,複又笑将起來。鳳姐兒笑道:“外頭已經四更,依我說,老祖宗也乏了,咱們也該聾子放炮仗,散了罷。”尤氏等用手帕子握着嘴,笑的前仰後合,指他說道:“這個東西真會數貧嘴。”賈母笑道:“真真這鳳丫頭越發嘴貧了。”一面說,一面吩咐道:“她提起炮仗來,咱們也把煙火放了,解解酒。”這煙火皆系各處進貢之物,雖不甚大,卻極精巧,各色故事俱全;夾着各色花炮。林黛玉禀氣柔弱,賈母便摟他在懷中。薛姨媽摟着湘雲。湘雲笑道:“我不怕。”寶釵等笑道:“她專愛自己放大炮仗,還怕這個呢!”王夫人便将寶玉摟入懷內。鳳姐笑道:“我們是沒有人疼的了。”尤氏笑道:“有我呢,我摟着你。也不怕臊,你這孩子又撒嬌了。聽見放炮仗,吃了蜜蜂兒屎似的,今兒又輕狂起來。”鳳姐笑道:“等散了,咱們園子裏放去,我比小厮們還放的好呢。林兄弟,你和我一起放。”賈母忙喝道:“小心手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