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元宵夜宴
至十五日之夕,賈母便在大花廳上命擺幾席酒,定一班小戲,滿挂各色佳燈,帶領榮寧二府各子侄孫男孫媳等家宴。賈敬素不茹酒,也不去請他。于後十七日祀祖已完,他便仍出城去修養;便這幾日在家內,亦是淨室默處,一概無聽無聞。不在話下。賈赦略領了賈母之賜,也便告辭而去。賈母知他在此,彼此不便,也就随他去了。賈赦自到家中,與衆門客賞燈吃酒,自然是笙歌聒耳,錦繡盈睜,其取便快樂另與這邊不同的。這邊賈母花廳之上共擺了十來席。每一席傍邊設一幾。幾上設爐瓶三事,焚着禦賜百合宮香。又有八寸來長四五寸寬二三寸高的點着宣石布滿青苔的小盆景,俱是新鮮花卉。又有小洋漆茶盤內放着舊窯茶杯并十錦小茶,裏面泡着上等名茶。一色皆是紫檀透雕,嵌着大紅紗透繡花卉并草字詩詞的璎珞。
原來繡這璎珞的也是個姑蘇女子,名喚慧娘。因她亦是書香宦門之家,精于書畫,不過偶然繡一兩件針線作耍,并非市賣之物。凡這屏上所繡之花卉,皆仿的是唐宋元明各名家的折枝花卉;故其格式配色皆從雅本來,非一味濃豔匠工可比。每一枝花側,皆用古人題此花之舊句,或詩詞歌賦不一,皆用黑絨繡出草字來;且字跡勾踢、轉折、輕重、連斷皆與筆草無異,亦不比市繡字跡板強可恨。他不仗此技獲利,所以天下雖知,得者甚少。凡世宦富貴之家,無此物者甚多。當今便稱為“慧繡”。竟有世俗射利者,近日仿其針跡,愚人獲利。偏這慧娘命夭,十八歲便死了,如今竟不能再得一件的了。凡所有之家,縱有一兩件,皆珍藏不用。更有那一幹翰林文墨先生們,因深惜慧繡之佳,便說這“繡”字不能盡其妙,這樣針跡說一“繡”字反似乎唐突了。便大家商議了,将“繡”字隐去,換了一個“紋”字,所以如今都稱為“慧紋”。若有一件真慧紋之物,價則無限。賈府之榮,也只有兩三件。上年将那兩件已進了上;目下只剩這一副璎珞,一共十六扇,賈母愛如珍寶,不入請客各色陳設之內,只留在自己這邊,高興擺酒時賞頑。又有各色舊窯小瓶中都點綴着“歲寒三友”“玉堂富貴”等鮮花草。上面兩席是李嬸薛姨媽二位。賈母于東邊設一席,是透雕夔龍護屏,矮足短榻,靠背、引枕、皮褥俱全。榻之上一頭又設一個極輕巧洋漆描金小幾,幾上放着茶、茶碗、漱盂、洋巾之類;又有一個眼鏡匣子。賈母歪在榻上,與衆人說笑一回,又自取眼鏡向戲臺上照一回。又向薛姨媽李嬸笑說:“恕我老了,骨頭疼,放肆,容我歪着相陪罷。”因又命琥珀坐在榻上,拿着美人拳捶腿。榻下并不擺席面,只有一張高幾,卻設着璎珞、花瓶、香爐等物;外另設一精致小高桌,設着酒杯匙箸。将自己這一席設于榻傍,命林泓明、湘雲、黛玉、寶玉四人坐着。每一肴一果來,先捧與賈母看了,喜則留在小桌上嘗一嘗,仍撤了放在他四人席上,只算他四人是跟着賈母坐。故下面方是邢夫人王夫人之位;再下便是尤氏、李纨、鳳姐、賈蓉之妻。西邊一路是寶琴、寶釵、李紋、李绮、岫煙、迎春姊妹等。
廊上幾席便是賈珍、賈琏、賈環、賈琮、賈蓉、賈芹、賈芸、賈菱、賈菖等。賈母也曾差人去請衆族中男女,奈他們或有年邁懶于熱鬧的;或有家內無人,不便來的;或有疾病淹纏,欲來竟不能來的;或有一等妒富愧貧不來的;甚至于有一等憎畏鳳姐之為人而賭氣不來的;或有羞口羞腳,不慣見人,不敢來的:因此族中雖多,女客來者只不過賈菌之母婁氏帶了賈菌來了;男子只有賈芹、賈芸、賈菖、賈菱四個現在鳳姐麾下辦事的來了。當下人雖不全,在家庭間小宴中數來,也算是熱鬧的了。當下又有林之孝之妻帶了六個媳婦,擡了三張炕桌,每一張上搭着一條紅氈,氈上放着選淨一般大新出局的銅錢,用大紅彩繩串着。兩個人搭一張,共三張。林之孝家的指示,将那兩張擺至薛姨媽李嬸的跟前,将一張送至賈母榻下來。賈母便說:“放在當地罷。”這媳婦們都素知規矩的,放下桌子,一并将錢都打開,将彩繩抽去,散堆在桌上。正唱西樓“樓會”這出将終,于叔夜因賭氣去了,那文豹便發科诨道:“你賭氣去了。恰好今日正月十五榮國府中老祖宗家宴,待我騎了這馬,趕進去讨些果子吃是要緊的。”說畢,引的賈母等都笑了。薛姨媽等都說:“好個鬼頭孩子,可憐見的。”鳳姐便說道:“這孩子才九歲了。”賈母笑說:“難為他說得巧。”便說了一個“賞”字。早有三個媳『婦』已經手下預備下小簸籮,聽見一個“賞”字,便走上去,向桌上的散錢堆內每人撮了一簸籮,走出來向戲臺說道:“老祖宗、姨太太、親家太太賞文豹買果子吃的。”說着,向臺上便一撒,只聽豁啷啷滿臺的錢響。
正在熱鬧之際,寶玉因下席往外走。賈母因說:“你往那裏去!外頭爆竹利害,仔細天上掉下火紙來燒了。”寶玉回說:“不往遠去,只出去就來。”賈母命婆子們好生跟着。于是寶玉出來,只有麝月秋紋并幾個小丫頭随着。賈母因說:“襲人怎麽不見?他如今也有些拿大了,單支使小女孩子出來。”王夫人忙起身笑回道:“他媽前日沒了,因有熱孝,不便前頭來。”賈母聽了點頭,又笑道:“跟主子卻講不起這孝與不孝。若是他還跟我,難道這會子也不在這裏不成?皆因我們太寬了,有人使,不查這些,竟成了例了。”鳳姐兒忙過來笑回道:“今兒晚上他便沒孝,那園子裏也須得他看着,燈燭花炮最是耽險的。況且這一散後寶兄弟回去睡覺,各色都是齊全的。所以我叫他不用來,只看屋子。散了又齊備,我們這裏也不耽心,又可以全他的禮,豈不三處有益。老祖宗要叫他,我叫他來就是了。”賈母聽了這話,忙說:“你這話很是,比我想的周到,快別叫他了.但只他媽幾時沒了,我怎麽不知道。”鳳姐笑道:“前兒襲人去親自回老太太的,怎麽倒忘了。”賈母想了一想笑說:“想起來了.我的記性竟平常了。"衆人都笑說:“老太太那裏記得這些事。”賈母因又嘆道:“我想着,他從小兒服侍了我一場,又服侍了雲兒一場,末後給了一個魔王寶玉,虧他魔了這幾年。他又不是咱們家的根生土長的奴才,沒受過咱們什麽大恩典。他媽沒了,我想着要給他幾兩銀子發送,也就忘了。”鳳姐兒道:“前兒太太賞了他四十兩銀子,也就是了。”賈母聽說,點頭道:“這還罷了。正好鴛鴦的娘前兒也死了,我想他老子娘都在南邊,我也沒叫他家去走走守孝,如今叫他兩個一處作伴兒去。”又命婆子将些果子菜馔點心之類與他兩個吃去。琥珀笑說:“還等這會子呢,他早就去了。”說着,大家又吃酒看戲。
一時上湯後,又接獻元宵來。賈母便命将戲暫歇歇:“小孩子們可憐見的,也給他們些滾湯滾菜的吃了再唱。”又命将各色果子元宵等物拿些與他們吃去。一時歇了戲,便有婆子帶了兩個門下常走的女先生兒進來,放兩張杌子在那一邊命他坐了,将弦子琵琶遞過去。賈母便問李薛聽何書,他二人都回說:“不拘什麽都好。”賈母便問:“近來可有添些什麽新書?"那兩個女先兒回說道:“倒有一段新書,是殘唐五代的故事。”賈母問是何名,女先兒道:“叫做《鳳求鸾》。”賈母道:“這一個名字倒好,不知因什麽起的,先大概說說原故,若好再說。”女先兒道:“這書上乃說殘唐之時,有一位鄉紳,本是金陵人氏,名喚王忠,曾做過兩朝宰輔。如今告老還家,膝下只有一位公子,名喚王熙鳳。”衆人聽了,笑将起來。賈母笑道:“這重了我們鳳丫頭了。”媳婦忙上去推他,"這是二奶奶的名字,少混說。”賈母笑道:“你說,你說。”女先生忙笑着站起來,說:“我們該死了,不知是奶奶的諱。”鳳姐兒笑道:“怕什麽,你們只管說罷,重名重姓的多呢。”女先生又說道:“這年王老爺打發了王公子上京趕考,那日遇見大雨,進到一個莊上避雨.誰知這莊上也有個鄉紳,姓李,與王老爺是世交,便留下這公子住在書房裏.這李鄉紳膝下無兒,只有一位千金小姐。這小姐芳名叫作雛鸾,琴棋書畫,無所不通。”賈母忙道:“怪道叫作《鳳求鸾》。不用說,我猜着了,自然是這王熙鳳要求這雛鸾小姐為妻。”女先兒笑道:“老祖宗原來聽過這一回書。”衆人都道:“老太太什麽沒聽過!便沒聽過,也猜着了。”賈母笑道:“這些書都是一個套子,左不過是些佳人才子,最沒趣兒。把人家女兒說的那樣壞,還說是佳人,編的連影兒也沒有了。開口都是書香門第,父親不是尚書就是宰相,生一個小姐必是愛如珍寶。這小姐必是通文知禮,無所不曉,竟是個絕代佳人。只一見了一個清俊的男人,不管是親是友,便想起終身大事來,父母也忘了,書禮也忘了,鬼不成鬼,賊不成賊,那一點兒是佳人?便是滿腹文章,做出這些事來,也算不得是佳人了。比如男人滿腹文章去作賊,難道那王法就說他是才子,就不入賊情一案不成?可知那編書的是自己塞了自己的嘴。再者,既說是世宦書香大家小姐都知禮讀書,連夫人都知書識禮,便是告老還家,自然這樣大家人口不少,奶母丫鬟伏侍小姐的人也不少,怎麽這些書上,凡有這樣的事,就只小姐和緊跟的一個丫鬟?你們白想想,那些人都是管什麽的,可是前言不答後語?"衆人聽了,都笑說:“老太太這一說,是謊都批出來了。”賈母笑道:“這有個原故:編這樣書的,有一等妒人家富貴,或有求不遂心,所以編出來污穢人家。再一等,他自己看了這些書看魔了,他也想一個佳人,所以編了出來取樂。何嘗他知道那世宦讀書家的道理!別說他那書上那些世宦書禮大家,如今眼下真的,拿我們這中等人家說起,也沒有這樣的事,別說是那些大家子。可知是謅掉了下巴的話。所以我們從不許說這些書,丫頭們也不懂這些話。這幾年我老了,他們姊妹們住的遠,我偶然悶了,說幾句聽聽,他們一來,就忙歇了。”李薛二人都笑說:“這正是大家的規矩,連我們家也沒這些雜話給孩子們聽見。”
黛玉不屑地白了一眼,寶釵若有所思地看了看林泓明。寶玉想起自己偷偷看雜書,心裏有些愧慚,想了想,又有些不以為然,向林泓明說:“林二哥想必聽過不少書?”林泓明道:“那倒沒有,一來家規甚嚴,而來讀書為要,哪有時間看這個。不過是親戚好友聚一聚略說兩句,卻也記不得幾句。”寶玉聽了好沒意思。黛玉心裏也不舒服,說道:“哥哥蟾宮折桂,便是四書五經的拜讀,這些書想是入不得法眼。”林泓明自是知道黛玉偷偷看了一些閑書,于是說道:“哥哥那裏有這麽老實,不過是沒時間而已,實在讀書累了也消遣一會兒。”寶玉忙問:“林二哥都消遣什麽書?”林泓明想了想說:“諸如《三俠五義》《搜神記》之類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