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賈珍訴苦
且說賈珍那邊開了宗祠,着人打掃,收拾供器,請神主;問尤氏:“咱們春祭的恩賞可領了不曾”尤氏道:“今兒我打發蓉兒關去了。”賈珍道:“咱們家雖不等這幾兩銀子使,多少是皇上天恩。早關了來,給那邊老太太見過,置了祖宗的供,上領皇上的恩,下則是托祖宗的福。咱們那怕用一萬銀子供祖宗,到底不如這個有體面,又是沾恩錫福的。除咱們這樣一兩家之外,那些世襲窮官兒家,若不仗着這銀子,拿什麽上供過年。真正皇恩浩大,想的周到。”尤氏道:“正是這話。”二人正說着,只見人回:“哥兒來了。”賈珍便命叫他進來。只見賈蓉捧着一個小黃布口袋進來。瞧那黃布口袋上有印,就是“皇恩永錫”四個大字。那一邊又有禮部祠祭司的印記;又寫着一行小字,道是:“寧國公賈演、榮國公賈源恩賜永遠春祭賞共二分,淨折銀若幹兩。某年月日龍禁尉候補侍衛賈蓉當堂領訖,值年寺丞某人”,下面一個朱筆花押。
賈珍取出銀子,命将布袋向宗祠大爐內焚了。只見小厮手裏拿着個禀帖并一篇帳目,回說:“黑山村的烏莊頭來了。”賈珍道:“這個老砍頭的今兒才來!”說着,賈蓉接過禀帖和帳目來,忙展開捧着。賈珍倒背着兩手,向賈蓉手內只看紅禀帖上寫着:“門下莊頭烏進孝叩請爺奶奶萬福金安,并公子小姐金安,新春大喜大福,榮貴平安,加官進祿,萬事如意。”賈珍笑道:“莊家人有些意思。”一面忙展開單子看時,只見上面寫着:“大鹿三十只。獐子五十只。狍子五十只。暹豬二十個。湯羊二十個。龍豬二十個。野豬二十個。家臘豬二十個。野羊二十個。青羊二十個。家湯羊二十個。家風羊二十個。鲟鳇魚二百個。各色雜魚二百斤。活雞鴨鵝各二百只。風雞鴨鵝各二百只。野雞兔子各二百對。熊掌二十對。鹿筋二十斤。海參五十斤。鹿舌五十條。牛舌五十條。蛏幹二十斤。榛松桃杏瓤各二口袋。大對蝦五十對。幹蝦二百斤。銀霜炭上等選用一千斤。中等二千斤。柴炭三萬斤。禦田胭脂米二石。碧糯五十斛。白糯五十斛。粉秔五十斛。雜色粱谷各五十斛。下用常米一千石。各色幹菜一車。外賣粱谷牲口各項之銀,共折銀二千五百兩。外門下孝敬哥兒姐兒頑意:活鹿兩對,活白兔四對,黑兔四對,活錦雞兩對,西洋鴨兩對。”賈珍便命帶進他來。一時,只見烏進孝進來,只在院內磕頭請安。賈珍道:“你走了幾日”烏進孝道:“回爺的話:今年雪大,外頭都是四五尺深的雪,前日忽然一暖一化,路上竟難走的很,耽擱了幾日。雖走了一個月零兩日;因日子有限了,怕爺心焦,可不趕着來了。”賈珍道:“我說呢,怎麽今兒才來。我才看那單子上,今年你這老貨又來打擂臺來了。”烏進孝忙進前了兩步,回道:“回爺說:今年年成實在不好。從三月下雨起,接接連連直到八月,竟沒有一連晴過五日。九月裏一場碗大的雹子,方近一千三百裏地,連人帶房并牲口糧食,打傷了上千上萬的;所以才這樣。小的并不敢說謊。”賈珍皺眉道:“我算定了你至少也有五千兩銀子來。這夠作什麽的!如今你們一共只剩了□□個莊子,今年倒有兩處報了旱潦,你們又打擂臺,真真是叫別過年了。”烏進孝道:“爺的這地方還算好呢。我兄弟離我那裏只一百多地,誰知竟又大差了。他現管着那府裏八處莊地,比爺這邊多着幾倍,今年也只這些東西來,不過多二三千兩銀子,也是有饑荒打呢。”賈珍道:“正是呢。我這邊都可已,沒有什麽外項大事,不過是一年的費用。我受用些就費些,我受些委屈就省些。再者,年例送人請人,我把臉皮厚些,可以省些,也就完了。比不得那府裏這幾年添了許多花錢的事,一定不可免是要花的,卻又不添些銀子産業。這一二年倒賠了許多。不和你們要,找誰去!”烏進孝笑道:“那府裏如今雖添了事,有去有來,娘娘和萬歲爺豈不賞的!”賈珍聽了,笑向賈蓉等道:“你們聽聽他這說話可笑不可笑。”賈蓉等忙笑道:“你們山坳海沿子上的人那裏知道這道理。娘娘難道把皇上的庫給了我們不成!他心裏縱有這心,他也不能作主。‘豈有不賞之理’,按時到節,不過是些彩緞古董頑意兒。縱賞銀子,不過一百兩金子,才值了一千兩銀子,夠一年的什麽。這二年,那一年不多賠出幾千銀子來。頭一年省親連蓋花園子,你算算,那一注共花了多少,就知道了。再兩年再一回省親,只怕就淨窮了。”賈珍笑道:“所以他們莊家人老實,外明不知裏暗的事。黃柏木作磬槌子,——外頭體面裏頭苦。”賈蓉又笑向賈珍道:“果真那府裏窮了。前兒我聽見鳳姑娘和鴛鴦悄悄的商議,要偷出老太太的東西去當銀子呢。”賈珍笑道:“那又是你鳳姑娘的鬼。那裏就窮到如此。我心裏卻有一個算盤,還不至如此田地。”說着,便命人帶了烏進孝出去,好生待他。不在話下。
這裏賈珍吩咐,将方才各物留出供祖的來;将各樣取了些,命賈蓉送過榮府裏去;然後自己留了家中所用的;馀者派出等第來,一分一分的堆在月臺下,命人将族中的子侄喚來,散與他們。因見賈芹亦來領物,賈珍叫他過來,說道:“你作什麽也來了誰叫你來的”賈芹垂手回說:“聽見大爺這裏叫我們領東西,我沒等人去就來了。”賈珍道:“我這東西原是給你那些閑着無事的,無進益的小叔叔兄弟們的,那二年你閑着,我也給過你的。你如今在那府裏管事,家廟裏管和尚道士們,每月又有你的分例外,這些和尚道士的分例銀子都從你手裏過,你還來取這個,太也貪了。”賈芹道:“我家裏原人口多,費用大。”賈珍冷笑道:“你還支吾我。你在家廟裏幹的事打量我不知道呢。夜夜招聚匪類賭錢,養老婆小子。”賈芹紅了臉,不敢答言。人回:“北府水王爺送了字聯荷包來了。”賈珍聽說,忙命賈蓉出去款待,“只說我不在家。”賈蓉答應去了。這裏賈珍看着領完東西,回房與尤氏吃畢晚飯,一宿無話。至次日,更比往日忙,都不必細說。
已到了臘月二十九日了,各色齊備,兩府中都換了門神、聯對、挂牌,新油了桃符,煥然一新。寧國府從大門、儀門、大廳、暖閣、內廳、內三門、內儀門、塞門,直到正堂,一路正門大開。兩邊階下一色朱紅大高照,點的兩條金龍一般。次日,由賈母有封诰者,皆按品級着朝服,先坐八人大轎,帶領着衆人進宮朝賀,行禮領宴畢回來,便到寧國府暖閣下轎。諸子弟有未随入朝者,皆在寧府門前排班伺候,然後引入宗祠。且說寶琴是初次,一面細細留神打量這宗祠。原來寧府西邊另一個院子,黑油栅欄內五間大門,上懸一塊匾,寫着是“賈氏宗祠”四個大字,傍書“衍聖公孔繼宗書”。兩邊有一副長聯,寫道是:“肝腦塗地,兆姓賴保育之恩。功名貫天,百代仰烝嘗之盛。”亦衍聖公所書。進入院中,白石甬路,兩邊皆是蒼松翠柏;月臺上設着青綠古銅鼎彜等器。抱廈前上面懸一九龍金匾,寫道是:“星輝輔弼”,乃先皇禦筆。兩邊一副對聯,寫道是:
“勳業有光昭日月。功名無間及兒孫。”
亦是禦筆。五間正殿前懸一鬧龍填青匾,寫道是:“慎終追遠”。傍邊一副對聯,寫道是:
“已後兒孫承福德。至今黎庶念榮寧。”
俱是禦筆。裏邊香燭輝煌,錦帳繡幙,雖列着神主,卻看不真切。只見賈府諸人分昭穆排班立定:賈敬主祭,賈赦陪祭,賈珍獻爵,賈琏賈琮獻帛,寶玉捧香,賈菖賈菱展拜毯,守焚池。青衣樂奏,三獻爵,拜興畢,焚帛奠酒。禮畢,樂止,退出。衆人圍随着賈母至正堂上影前,錦幔高挂,彩屏張護,香燭輝煌。上面正居中,懸着寧榮二祖遺像,皆是披龍腰玉;兩邊還有幾軸列祖遺影。賈荇賈芷等從內儀門挨次列站,直到正堂廊下;檻外方是賈敬賈赦;檻內是各女眷;衆家人小厮皆在儀門之外。每一道菜至,傳至儀門,賈荇賈芷等便接了,按次傳至階上賈敬手中。賈蓉系長房長孫,獨他随女眷在檻內。每賈敬捧菜至,傳與賈蓉,賈蓉便傳與他妻子,又傳與鳳姐尤氏諸人;直傳至供桌前,方傳與王夫人,王夫人傳與賈母,賈母方捧放在桌上。邢夫人在供桌之西,東向立,同賈母供放。直至将菜飯湯點酒茶傳完,賈蓉方退出下階,歸入賈芹階位之首。當時凡從“文”傍之名者,賈敬為首;下則從“玉”者,賈珍為首;再下從“草頭”者,賈蓉為首。左昭右穆,男東女西。俟賈母拈香下拜,衆人方一齊跪下,将五間大廳,三間抱廈,內外廊檐,階上階下兩丹墀內,花團錦簇,塞的無一隙空地。鴉雀無聞,只聽铿锵叮(左口右當),金鈴玉佩微微搖曳之聲,并起跪靴履飒沓之響。一時禮畢,賈敬賈赦等便忙退出至榮府,專候與賈母行禮。
至次日五鼓,賈母等又按品大妝,擺全副執事,進宮朝賀,兼祝元春千秋。領宴回來,又至寧府祭過列祖,方回家受禮畢,便換衣裳歇息。所有賀節來的親友一概不會,只和薛姨媽李嬸二人說話取便,或者同林泓明、寶玉、寶琴、釵、黛等姊妹趕圍棋抹牌作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