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2)
,全國許多報紙,包括電臺和電視臺,一定會對作家梁曉聲因侮辱他人之人格罪而敗訴給一名韓國女人的新聞大加報道吧?那麽全國許許多多的二流三流報紙,一個時期又将多了足可炒賣的花邊新聞之“熱點”吧?
我想,那韓國女人駕馭一百多位受她嚴重侮辱的我的同胞,轉而站在她的立場上,按照她的指示做證,也許非是什麽難事吧?她背依的是一家公司,錢是大大地有的。她只要答應每月給我的同胞們增加十幾元工資,他們就會心甘情願地對我“反戈一擊”的吧?
而當地政府若參與對我聯合起訴,指控我幹擾了地方“改革開放,吸引外資”的大好形勢,我不是罪加一等,有口難辯,有理難勝,真真的自找沒趣,如同小醜一個了嗎?
想到這些,我竟不免萬般地替自己感到慶幸了!
我的此一篇文章,其實只不過是對我的前一篇文章的祭悼啊!
跪已成為事件,事件已成為小事一樁。并且,不是已被悄悄地“妥善”處理了嗎?那麽我的傷心,豈非實在是太自作多情,枉自沖動,白白地浪費情緒了嗎?
只不過還常常無端地念及那唯一當時沒有跪下,卻被堅決地開除了的青年工長的去蹤。也不知他現在的境況如何?是否後悔自己當時沒有和自己的一百多位同胞一樣,索性雙膝一軟,一塊兒随着跪下去……
我衷心地祈祝他目前并非處在失業的不幸狀況之下。
三、弄潮兒與蠻幹者并存的中國——同代人備忘錄
(一)弄潮兒與蠻幹者
改革不惟是人改造時代的舉動,亦是時代改造人的措施。對時代而言,人其實只分為四類——推動它的、順應它的、抗拒它的或被它甩棄的。推動它的不僅有普羅米修斯,而且有“威尼斯商人”——他們是時代巨乘的兩排輪子,時代從來不是獨軌列車。
結束舊時代的是英雄,抗拒新時代的是瘋子,置身于二者之間的是理想主義者。時代派生出英雄和瘋子的數量大致相等,而理想主義者的數量從不曾超過前兩者的總和。
理想主義者是這樣一些人——他們贊美玫瑰卻道“倘無刺多好!”理想主義者是任何時代都曾有過的僅供欣賞的副産品。
被時代所甩棄的常常是将自己完全典當給了昨天,并且徹底喪失了贖回自己願望的人。時代甩棄他們如同旅者毫不猶豫地丢掉穿爛了的鞋。
恰恰相反,任何一個時代都無法甩棄那些懂得最充分地利用它的人——哪怕他們是些極其貪婪的人。牛尾甩得再頻繁也驅趕不盡企圖叮住它噬血的牛蠅。
改革不是集體春游或觀光,其過程中樂趣必然少于浮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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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動物界,未來将在許多方面與過去相同。千年前的蜂巢與今天的蜂巢構築得同樣完美,千年後的蜜蜂也許還要構築同樣的六邊形。而于人類,未來将在許多方面與過去不同。盡管人的壽命比蜜蜂的壽命要長久許多倍,但人絕不甘心連續三代構築同樣的東西。所以人有歷史,而蜜蜂只有傳統。
在時代和時代之間,我們看到一批又一批被轉折的驟力夾扁了的身軀。
願未來的人們研究這樣的“标本”時,發現可歸類于我的同代人的,比我今天預測的要少。
鯨的巨大身軀直豎于海面,然後猛烈地拍擊下去,這一壯觀的情形酷似時代的轉折,于是某些吸附生物無着無落,甚至肢殘甲碎。
之後鯨泅向更廣闊的海域。
故此篇是為你作,是為他作,是為她作,是為己作,是為我們大家作的一次反省。
人:給我公平!
時代:那是什麽?
人:和別人一樣的一切!
時代:你曾和哪些“別人”一樣?
寒冷。
疏星凍在天。枭鳥僵于樹。前無村,後無店。公路兩旁的原野,屏息斂氣地寂靜着。嚴寒酷冷在寂靜中企圖将從天到地之間的一切凍脆。那些樹的禿枝像世界被剝了皮的裸露的神經,并且是被凍死了印在夜的凜冽的底片上。那只枭鳥仿佛已在樹上僵栖一萬年了,一萬年裏不曾舒過腳爪,也不曾發過一聲枭叫,一萬年裏綠眼圓睜。
“吳振海,老子捅了你!”
“別亂來!別……”
“你他媽的放開我!我今天非捅了他不可!……”
人的激吼聲充滿絕望。
貓頭鷹俯瞰,綠眼閃爍着幸災樂禍。
西北風嘯過,仿佛有一隊士兵整齊地吹了一陣口哨。
樹皮凍裂之響可聞。
世界的神經瑟抖不止。
北方冬季最寒冷的那一夜并不曾使多少人感受到,也不曾使多少人留下特殊的記憶,那一時刻你、我、他、她都在擁被酣睡。嚴寒在夜裏僅對極少數人和動物構成威脅。
那一年是一九九八年。哈雙(哈爾濱—雙鴨山)公路上,兩輛超期服役并且分明超載的卡車,趴窩在公路邊上。車廂內裝的是煤。這是一次“倒煤”行動。也是一次“倒黴”行動。一路行行複停停,停停複行行,不斷受到盤查、罰款、敲竹杠。
因為“倒煤”而“倒黴”的男人中的一個,高,瘦,長臉缺乏立體感,臉上的線條似速描般的随意,沒有任何特點,因而仿佛便有了某種特點。唯一能給人留下較深印象的是那雙眼睛,因它們的細小而使那張臉顯得五官疏散。尋常它們總是閃爍着熱情的、自信的、有時甚至是令人懷疑的自負的目光,當它們靜望着你的時候,仿佛在對你請求——快告訴我一些新鮮的事情吧!告訴我和我一樣年齡的別人們都在怎麽活?指給我一條發財的途徑,或者成名之路吧!我不會忘記你的指點之恩的……
而當時它們——那一個因為“倒煤”而“倒黴”的男人的眼裏——充滿了沮喪和焦急,還有從心底燃燒上來的一股無名火。你如果想象得出一頭熊在舔了大量芥末之後的樣子,便不難想象他當時是什麽樣子。當然是熊,不是猴子、豹或者獅虎。猴子在受到辛辣的刺激之後,比人臉所能作出的表情還要豐富并且誇張,而猛獸在同樣的情況之下無疑将會暴跳和咆哮;只有熊,你不大容易看得出它剛剛舔了芥末還是蜂蜜,熊在最快感的時候和在最狼狽的時候,所作出的外在表現都不過不停歇地在原地繞圈子。
他已經不知圍着兩輛卡車繞了多少圈了——問題出在兩個小小的部件上,大概相當于自行車氣門芯那一類的部件。此時,由于嚴寒,卡車根本發動不起來了。
兩名司機是他雇的,而車是他另租的。倆司機不停地罵罵咧咧,其中一名司機高高在上瞪着他來氣,推開車門對他吼:
“你他媽的瞎繞晃什麽呀?!”
他望望對方,什麽都沒說,掏了煙敬給對方,并且替對方劃火柴。
他明白,現在他連圍着卡車繞圈子也是被禁止的了。盡管繞也白繞,但不繞他更想罵人。
他的目光流露出幾分乞憐,受了委屈的熊常以那麽一種目光望着馴獸師。
這個人很能忍。十分能忍。非常能忍。只要他認為是必須忍的,那麽一切的屈辱、一切的不公、一切的尴尬、一切的苦辣酸麻,兩片薄薄的嘴唇抿住,便全忍了。起碼當年他是這樣的。
他心裏彌漫着悲哀。春節前的這一天,他特別想念兒子,他總想活出個樣來給他的兒子看。而兒子被白血病奪去生命的時候,是他比現在更落魄的時候……
終于天漸亮了。終于有朝哈爾濱方向開去的車輛——第一輛,沒攔住;第二輛,沒攔;第三輛,還沒攔住,給錢也沒用。從雙鴨山朝哈爾濱開去的車,只要是輛車,沒有還能再擠下一個人的。他已經凍得半死,兩名司機不忍再袖手旁觀,和他一起攔住了一輛從哈爾濱開向雙鴨山的卡車,卡車上載的是凍肉。他塞給對方二十元錢,對方正欲發作的表情平複了下來——“上車吧。”
“師傅,多謝!”
“甭謝。後邊去!前邊路上還等着個熟人吶!”
凍得半活半死的他,被兩名司機又托又舉弄上了別人的卡車,縮在滿車凍肉的縫隙間。
在雙鴨山,他憑一張站臺票混上了火車。到哈爾濱,他馬不停蹄四處奔波買兩個小小的汽車部件。買到後沒回家喝一口水,又憑一張站臺票混上了返往雙鴨山的火車。下了火車又付出二十元,坐在另一輛卡車的車廂裏。所不同的是,這一輛卡車也是“倒煤”的,不過不像他那麽“倒黴”罷了。西北風卷着雪,卷着煤屑,一陣陣掃蕩着他的臉。
十年後他對我說,在別人的煤車上他曾失聲痛哭,像一個被父母抛棄的孤兒……
他是我的中學同學,名字叫吳振海。
他和我的經歷截然不同。一九六八年,我作為學校的第二批志願者下鄉了;他因是長子,父親去世,照顧留城,所以他和我們這一代人中的大多數“分道揚镳”了。他是“上山下鄉”運動的一條“漏網之魚”。這是一種僥幸,但于他談不上“福星高照”。他是最底層市民的兒子,他是在大雜院裏長大的孩子,無紅煙護其左,無紫光罩其右。城市并不因他僥幸留在它身邊了,便怎樣的青睐于他。城市恩賜給他一份工作——每月十八元,從學徒工幹起。三年後他每月可以掙到三十二元,以後他将照例被城市歸入工人階級的行列。這意味着當他退休那一年,他也許可以掙到每月八十幾元錢。那是工人所能企望的最高工資——八級工的工資,相當于當幹部的人當到了科長級,前提是他如果被認為是一名好工人的話。他顯然不打算以過來的人們為榜樣,便不可能被認為是一名好工人。結果是到了一九八一年,他已不再是工人隊伍中的一員,用我們當年常說的話是——沒有了“正式”工作。
正式工作——最典型的中國話。在當年,一個沒有正式工作的中國人,即使頭腦再聰明,身體再健壯,也仿佛不能作為一個資格完備的最起碼的人。幾乎沒有一對中國父母,心甘情願同意自己的女兒嫁給一個沒有正式工作的男人。今天的姑娘們擇偶的條件之一是身高一米七以上,一米七以下的男人據說被他們戲稱為“半殘廢”。當年,一個沒有正式工作的男人,也等于是一個半殘廢的男人,豈止是半殘廢而已!
“這個人沒有正式工作”——此話包含了許多意會勝過言傳的內容。沒有正式工作的人才和沒有正式工作的人交往,有正式工作的人大抵是不屑于和沒有正式工作的人交往的,沒有正式工作的女人才肯嫁給沒有正式工作的男人。沒有正式工作如同沒有“紅色”的成分。沒有正式工作的人,在城市的社會坐标系上,首先是“人下人”,其次才是“好人”或“壞人”。一個沒有正式工作的人,無論男女,希望被公認為是一個好人,如同一只鴨子希望被欣賞。而正式工作=國營企事業單位≈大集體企事業單位。這一點猶如社會約定俗成的“上等”和“中等”公民徽章,佩戴上了這一徽章,才有資格享受社會的種種“優越”——房子、勞動保障、公費醫療等等。
當年中國在歸類學方面的經驗是足可以笑傲世界的。我們的先人曾說過“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狀元”,新中國成立以來的同胞發現自己并非面對那麽多種可選擇的職業,甚至縮小十倍——言“三十六行”也還綽綽有餘。小學教師無一例外地在課堂上講解——“三百六十行是一種誇張的比喻……”而與此同時,在世界上尤其在某些發達國家,現代人卻面臨着職業分工越來越細密、越來越豐富的選擇猶豫和困惑,一個外國人在其一生中可能變更數種職業。而在改革開放前的中國,你若面對着一個調動過工作的人,則不禁地會對他刮目相視。因為那意味着他“很有門路”并且“很有能耐”,大概非是一個“等閑之輩”。
中國之傳統經濟體制,以它的理論的概念化、教條化、與全世界經濟發展大趨勢亦即世界市場化的背逆性,以它的實踐的簡單化、意志化,令富有理解力的當代經濟學家撓頂困惑。
這一種情形持續到二十世紀七十年代的最末一年和八十年代的最初一年。在北京,在上海,在天津,在哈爾濱,在中國許多大城市,東西南北中,我們看到了一幕幕具有悲怆意味兒的都市話劇演出,埋下了“黑色幽默”式的伏筆——工作!工作!!工作!!!國營!國營!!國營!!!正式!正式!!正式!!!
共和國的長子、長女們,終于結束了長達十年之久的“洗禮”——“接受再教育”。他們一個個疲憊不堪,一無所有地回到了城市。當年在每一座城市裏,你都會從他們臉上那種特殊的表情和那種特殊的背影上,将他們從人群之中一眼分辨出來。
怎麽?出生以後挨餓,上學的時候“革命”,該工作的時候下鄉,如今三十大幾了,姑娘不算姑娘,媳婦不是媳婦,說年輕,早已沒了小夥子的朝氣;說老了,連有個家是哪一種體會都不知道。現如今連個工作都不給嗎?當然要國營的!當然要正式的!不是國營的那還算是正式的嗎?!
他們恓惶。城市也恓惶。它慌亂地安頓他們,但是沒那麽多國營的,沒那麽多正式的,足以容納下他們。還有幾批沒考上大學的呢!手心手背,難道不都是城市“母親”的兒女嗎?城市,你要一碗水端平!
怎麽?——你們年紀輕輕,發揚點兒風格不成嗎?
怎麽?——你們當年“造反”有功,倒成了資本啦?
為了工作,城市的這一批兒女和那一批兒女互相嫌惡,仿佛都認為對方是多餘的,仿佛都被對方嚴重地侵犯了最根本的利益。
吳振海當年冷眼旁觀這一幕幕話劇——他有過正式工作,卻主動放棄了。
工作,這一件大事對每一個人來說,大到“悠悠萬事,唯此為大”的地步。沒有誰教導這一點,現實生活使人明白了。
工作!工作!!工作!!!
國營!國營!!國營!!!
好的或較好的工作,任何一個年代總是有的。
于是,一代人的價值觀念又被引導向傳統的“隧道”,為了一份“國”字號的工作,為了這樣一個單位的工作證,為了這樣一個單位的一身工作服,那些遭它拒棄的我的同代人,究竟如何煞費苦心,究竟如何百折不撓,如何夢寐以求,又是如何各種手段無所不用其極不達目的死不罷休、死不瞑目,也就只有自己知曉了,個中酸楚豈堪言。
吳振海當年冷眼旁觀這一幕幕話劇——他們的企圖,他曾有過;他們的手段,他曾用過;他們夢寐以求的,他曾得到過;他們達到了目的之後那一種由衷的欣喜和仿佛從此可以終生從容不迫的泰然無慮的安定感,他也曾體會過,也曾真的自我吮咂過那一種慰藉,如同嬰孩津津有味地吮咂自己的手指頭一樣。
但是他卻毅然放棄了。
西方任重而道遠的傳教士到非洲去布道,說:“相信上帝吧,他将指引你們去天堂的路。”
黑人說:“不,我們連人間的路還沒找到呢。”
而當他們相信了上帝以後,教廷卻拿不出那麽多錢為他們蓋教堂,并且,以其上帝全權代理人的身份向他們宣布——上帝也是分成白色的和黑色的……
一代人中不能穿上國營某單位的工作服者——當年他們為數不少——感到又被戲耍了似的,正如相信了上帝的黑人不能心理平衡地接受他們只配吻非“正式”的十字架一樣。
而穿上了的,在此後兩三年內便穿膩了。他們開始煞費苦心地要脫下,其願望之急迫和強烈一點兒也不亞于他們當初要穿上。他們開始關注本單位、本系統哪些辦公室裏又有誰退休了或即将退休,調走了或即将調走,病故了或即将病故,增添了或即将要增添一個人……
當有幸終于穿上工作服時,他們前面的人生道路已變得十分明确,也十分狹隘——副科長、科長、副處長、處長、副局長……
人一旦邁上這一條路,便仿佛認為世界上原本只有這麽一條路。
除了農民,盡管每幾百個中國人裏只有一兩個在中國式價值觀念的導向之下成功地或自認為成功地走完了他們的一生,但是誰也不能夠反駁,幾乎90%以上的中國人,望着一位局長的身影或他坐的小車時,會認為那是最好的人生。
結果是目前我們的共和國已有三千四百萬行政人員,每年僅行政開支即高達一千四百億元人民幣……
如果玩具對于兒童,僅是一樣東西,那麽兒童的最經常、最活躍的沖動,只能是占有那一樣東西的沖動。如果在兒童中號召起類似“革命”的大行動,那麽他們首先認定的“革命”對象當然只能是占有着那一樣東西的同伴。
在人的信仰和人的現實利益占有權之間架設橋梁,有如在教堂和國會之間鋪展紅地毯。人的價值觀念取向的單一,無論精神的抑或物質的,對一個國家、一個民族、一代人而言,都是原始的存在。
(二)傻瓜,大傻瓜
倘當年促成吳振海和同代人之間的一次對話,結果只有一個——雙方都認為對方是傻瓜。
一九八二年,也就是在吳振海那次倒黴的“倒煤”行動之後,他出現在北京,出現在我面前。還有他的妻子,比我低一屆的校友。他們要到北京來找有關部委恩準他們挂靠成立一個什麽公司。那是自一九六八年我下鄉後第一次見到他。他風塵仆仆,面容疲憊,正發着三十九℃的高燒。他找不到地方住,也許還為了省錢,當晚就住在我的單身宿舍,和他的妻子擠在我的單人床上。即使他一個人睡在上面也會使那張床顯得太小。第二天我請他們夫妻在北影食堂吃了一頓早飯,無非饅頭、鹹菜、米粥。記得在他走前,我鄭重地、語重心長地勸過他。
“振海,求求人情,走走後門,重新回到一個國營工廠去吧!”
“那又怎樣?”
“一切從頭開始,三十多歲,尚為時不晚,好好幹……”
“那又怎樣?”
“只要你真的好好幹,領導眼睛不瞎的話,是會看到的……”
“我總在想——那又怎樣?我想了十幾年了。”
“你……”
我望着他,像望着一個不肯回頭是岸的大齡“失足青年”,一個根本對不起母親的兒子,一個根本不将“丈夫”和“父親”的責任當成一回事兒的家夥。
我暗想——這個吳振海,不可救藥,完了。
倘大氣環境是不變的,天空與拼塊地板何異?
倘時代是不變的,司馬遷所作與織布女何異?
倘社會是不變的,度日與經年何異?
倘命運是不變的,人與蝼蟻何異?
無論任何人,當其作為人具有典型性的時候,歸根結底,意味其“竊取”了時代的典型特征。乞乞科夫是沙俄時代農奴制産生的怪種,愛迪生是美國資本主義科技童年時代的兒子,雅科卡則是當代西方市場經濟激烈競争中的驕子。所以雅科卡才會說:“都是這個國家給了我這樣的機會!”而伊索的不幸恰恰在于,時代不曾給予他渴望的自由。
十年之後,我第二次見到吳振海時,他已是哈克森公司的董事長,是引進哈爾濱市第一筆外資的人。當我寫此文時,哈克森已是一家綜合開發的合資公司,在世界多個國家擁有十個子公司。
十年中我只回過哈爾濱幾次,每次行止匆匆,這是我每次不曾見到他的原因之一。原因之二,或者坦率地說更主要的原因,是那時我對中國第一代創辦公司的人們,一向持一種極輕蔑的态度。愛默生曾說過:“那些咒罵商業的人将會看到,并且不得不承認,正是商業的規律改變了美國,摧毀了它的封建制,建立起一個美國。”非常慚愧,幾年前,我仍屬于“咒罵商業的人”中的一個。在我的那一本自白性的小冊子《從複旦到北影》中,讀者不難發現我振振有詞而又偏激的言論。其中還談到我在中央黨校的一次“報告”。那之後有位女性讀者給我寫過一封信,論述了與我上面所引的愛默生的話大致相同的思想,友好地“批駁”了我對商業的敵意。這使我甚為惱怒,複函乏善,言辭咄咄,還用了幾串“國罵”。斯年一九八五年或一九八六年。倒并非是我狂妄自大到一點兒也經不起“批駁”的地步。何況于對方而言,根本談不上什麽“批駁”,不過是互相探讨而已。我之惱怒在于——當年我并沒有看到公平的商業原則。老百姓自謀生路的願望,當年仍被體制的玻璃隔在商業時代的外面,有如饑漢被拒在餐館的門外。商業的原則如果是不平等的,除了使人憎惡,不可能獲得別的态度。
基于以上對現實的看法——不管這一看法是否仍屬偏激,它當年的确是我對現實的看法——我對大多數公司之類持很不屑的态度;對大多數老板,打定主意“老死不相往來”,不管是中學同學也罷,兵團戰友也罷,昔日之友也罷。
是中學同學的一次全班性的聚會,促成了我和吳振海的見面。聚會需要場所,需要錢,于是大家想到了吳振海,我也想到了吳振海。在需要物質方面的支持和協助,尤其在需要錢的時候,我們會想起許多似乎早已遺忘了的人。承認這一點固然使我們很尴尬,但事實往往如此。
那一天,我和另外三名中學時代與他非常要好的同學去拜訪他。他誠心誠意地、出手闊綽地請我們吃了一頓昂貴的晚餐。不但爽快答應包攬同學聚會的一切費用,而且高高興興地請我們到他家中敘談。一談我們竟沒完沒了,談到淩晨三點鐘!畢竟,當年同是貧家子,少小饑時分糠馍。他向我們講述了十年來的經歷。成功者的高級皮鞋,包裝的乃是一雙被坎坷之途所磨砺得傷痕累累的腳。他是我的同代人中第一批與國營單位毅然辭別的人——十幾年前那無異于精神病者的毅然;他是我的同代人中第一批加入過“倒爺”行列的人,十幾年前那需要有堅韌的心理承受能力,以抵禦來自社會各方面的歧視、輕蔑和種種心理壓迫;他是我的同代人中第一批辦公司的人,辦起來了,垮了,又辦,又垮,還辦——十幾年前那是需要破釜沉舟、開弓沒有回頭箭的勇氣的;他是我的同代人中第一批組建施工隊的人,十幾年前那是需要具有江湖老大的本領的;他是我的同代人中第一批搞房地産開發的人,在哈爾濱市乃至黑龍江省,他當然應被列為最早的“先驅者”之一。
跻身同代人中的“第一批”的行列,在經歷了十年的類乎無名小子闖江湖的不服氣、不認輸、不撞南牆不回頭,撞了南牆也不回頭,仿佛非要把南牆撞個大窟窿的倔而堅的踉跄奮進之後,他成功了。是在第5個回合才成功的。貸款,蓋樓,預售,以預售資金補充周轉,再蓋再售。這是當年霍英東在香港開發房地産業的謀略,也是十年前深圳、海南的第一批房地産開發者們的襲用經驗。吳振海當然地應被視為第一批學深圳、學海南的哈爾濱人。這不啻一場人和時代所進行的賭博。他押上的是後半生和家庭的存亡。如果在這一回合他也輸了,他将極可能是我的同代人中命運和下場都很悲慘的一個。也許可以這樣說,是時代終于給了他一次做贏家的機會。否則,他不但不可能主辦哈爾濱市第二十九中學三年級九班全體同學的聚會,也許連我們通知他參加,都不知該到哪兒去找他。
成功了的吳振海如是說:“是時代給了我這樣的機會!”
誠哉斯言!盡管他還算不得是雅科卡式的傳奇人物,但我的确感到,他和雅科卡一樣,對時代滿懷由衷的感激之情。
蘇轼在《代侯公說項羽辭》中有言:“來而不可失者時也,蹈而不可失者機也。”
十年裏吳振海是一個時時刻刻伺機而動的人;十年來他活着的态勢時時刻刻猶如箭在弦上;十年來他活得比許許多多同代人都累;十年來許許多多同代人在似有似無中尋找悠閑,而這一個吳振海在一無所有中尋找着冒險。
我們對時代稍加研究,便會發現時代原來具有這樣的禀性:它一向只欣賞兩類人——甘願按照它的要求去活的人和違逆它的願望并且最終成為勝利的挑戰者的人。它因欣賞前者而獎賞他們,為的是使他們更符合它的要求,對它的權限更不敢越雷池半步。它對後者照例是不予獎賞的,非但不予,且每以懲劍懸其頭頂。它欣賞他們大抵只在它确感需要他們的時候,亦即我們叫作“轉折”的時候。這種時候他們的叛逆和挑戰的勇氣及其精神,是促它嬗變的催化劑和促它轉折的推動力。正如蛇有時需将身體夾在樹杈之間完成蛻皮一樣。沒有它的那些叛逆者和挑戰者,一個時代是不能從它舊的軀殼之中擺脫出來獲得新生的,為此它才慷慨地獎賞他們。這種獎賞往往是一次性的,是無比豐厚的。其後它不再賜惠于他們,因為它已經獎賞了他們至關重要的千載難逢的時機,而且一并加上了明天。事實也正如此,那些在時代的轉折關頭把握住了時機,并且由此獲得了成功的人,他們的成功将具有令人信心十足的延續性,因為他們乃是和一個新時代同時誕生的,而一個新時代的壽數,通常是按世紀來計算的。新時代需要它的推動者陪伴同行。至于那些曾被它欣賞過、青睐過甚至恩寵過的人們,或者被它留在舊皮上,或者在它完成痛苦的轉折的時候,分擔它的痛苦并和它一起嬗變。它最不欣賞的也許是那樣一些人們——既不曾在昨天被它當作典範而重視,今天又對它的轉折麻木不仁的人。它在今天不暗示給他們任何機會,它也不在明天留給他們什麽。它對他們無轍亦無奈,正如他們對它也是那樣。匪今斯今,亘古如茲!
我聽着吳振海的講述,望着他那張二十多年後并未改變多少的我所熟悉的臉,頭腦中飄飛着紛亂的思想絮片。我在心裏對自己說:梁曉聲你必須重新認識你這個中學同學。他身上生長着和你截然不同的鱗,你如果搞不明白這是為什麽,又如何能認識現實?
我問:“你當年究竟怎麽想的?”
他反問:“哪一時期的當年?”淡淡一笑,又說,“今天以前對于我都是當年。”
我說:“一九八二年,你到北京,我勸你‘改邪歸正’的當年。”
他說:“那也太便宜了吧?”
我又問:“什麽意思?”
他說:“如果我當年聽了你的規勸,現在又能怎樣?一個中國人,如果從二十歲起便将自己永久地、完全地交付給一個單位,到他退休,不過從單位那裏得到十幾萬人民幣,合兩萬多美金。我們的父兄輩不都是這麽活過來的嗎?可一個人最好的四十年生命,難道真的就值兩萬多美金嗎?換一種活法的可能性真的就沒有嗎?我們中國人都說活得很累,其實最累的是國家。精疲力竭的國家,終于不得不換一種存在方式了。所以不管是誰,不管情願不情願,都必須換一種活法了。”
我問:“你從什麽時候開始這麽想的?”
他說:“從我父親病退那一年。幹了一輩子,領着退休金病退了。其中70%的退休金還是出于對他的特殊照顧。可靠那每月四十多塊錢,我們一家六口怎麽生活?我父親那天一到家裏就哭。我躲出家門,躲到一個別人看不見的地方,也哭了。我對自己發誓——将來我如果不能走一條和父親不同的路,我根本就不活到退休那一年。”
他的林肯車将我送回家,我徹夜難眠。
閉上眼睛,我仍能憶起當年他家的情形:六口人窘居在兩間小屋,裏外間合起來不足二十平方米。外間是廚房,搭了窄鋪睡人,似乎便是他睡。他是長子,上有一姐,下有一弟一妹。幸而他的母親是個很善于持家的女人,緩解了窮困對這樣一個家庭的壓迫。我清楚地記得當年他家廚房在哪個位置擺放碗櫥,碗櫥上放着怎樣的一個糖罐。在他家學習的我,隔會兒便借口出去一次,為的是從那糖罐裏摳一勺砂糖吃。學校組織春游,他帶的餅被我一路吃掉了一半……
他是班裏最早的團員之一,還是我的入團發展人。從初一到初三,他始終是班幹部,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