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微弱的聲音傳過來,張抗抗始料未及,還沒等過去看,就見三福從床上跳了下來,脫口道:“娘,大姨說話了。”
“啊?”又是一個沖擊,張抗抗徹底呆住了。
四福松開張抗抗的大腿,“娘,大姨說要喝水。”
張抗抗連忙哦了一聲,趕緊走到床邊,看着張萍萍問:“大姐,大姐,我是抗抗,你要喝水是嗎?”
張萍萍無聲的看着張抗抗,雖沒有說話,卻滿眼含淚。
張抗抗把燈繩拉開時,張萍萍已經流了滿臉的淚水。
張抗抗伸手把張萍萍的眼淚擦幹了,說:“大姐,不哭了,你回家了知道嗎,沒事了,真的以後都沒事了。我去給你倒水。”
張抗抗說完,站起身要走,衣角就被張萍萍死死的拽住了。
張萍萍不肯讓張抗抗走,拉着張抗抗的衣角,就一直哭。
大福已經倒來了一杯水,遞給張萍萍,“大姨,喝水。”
張抗抗接過水,把杯子遞到張萍萍嘴邊,“大姐,喝水吧。”
張萍萍就着杯子喝水,一口氣就喝完了大半杯。
“這都是我的孩子。”張抗抗說。
張抗抗指指底下站着的四個孩子,又指指床上說:“床上還睡着一個呢。”
“他們叫愛國,和諧,敬業,富強,還有友善。”
“大姐,你也可以叫他們的小名,大福,二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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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萍萍眼睛跟着張抗抗的手轉一圈,最後落在三福和四福身上,指指三福和四福,努力的張了張嘴。
張萍萍用盡了權利也說不出話來,使勁動着嘴巴,也不知道要怎麽說似的,最後臉上生出一種絕望。
三福立刻在旁邊道:“姥姥!”
張萍萍已經絕望的臉上立刻出現了重生的光芒,她眼睛裏都泛起了亮光,使勁點頭,嘴裏嗚嗚嗚說着什麽。
張抗抗看一眼三福,問:“什麽姥姥?”
三福笑道:“我和四福玩過家家,我做媽媽,四福做爸爸。五福是我們的孩子。我們還帶着大姨玩,告訴五福那是她的姥姥。”
三福說完,張抗抗欣慰的摸了一把三福的頭發,高興道:“好孩子,就是你們每天都和大姨說話,帶着她玩,她才會醒來,會說話的。謝謝你們。”
三福得了表揚,眼睛裏亮晶晶的。
第二天一早,張抗抗把這個好消息告訴給了趙永紅,趙永紅連連說:“是嗎是嗎,那真的太好了。”
張抗抗準備做早飯的時候,大福和二福已經把草割來了,照列喂了雞和羊,兩個人在後院玩,等着清晨第一個蛋下出來。
沒有等多久,雞窩裏攢下了三顆雞蛋,大福和二福拿着雞蛋給張抗抗送過去。
大福把雞蛋交給張抗抗說:“我們不吃,給大姨吃。”
張抗抗笑着看向大福,手裏拿着沉甸甸的雞蛋說:“謝謝你們,大福。”
大福不好意思笑了笑,轉頭就和二福出去玩了。
趙永紅在一旁羨慕道:“真好。”
張抗抗問:“什麽真好?”
“我說你們真好。看着你和他們越來越好,越來越親密,感覺你更像他們姐姐一樣,你們互相依靠着過日子,我覺得真好。”
張抗抗笑了,“我覺得也是。你看我整天都這麽忙,什麽也顧不上,每天也是晚上吃完飯後有那麽一點時間和我大姐說說話。平時都是三福和四福帶着她玩,和她不停的講話。昨天下午,我給兩個孩子盛了點骨頭湯,什麽也沒說,三福就在外喝一口,喂我大姐一口。我當時就,我就……”
張抗抗說着說着,又有點小激動了。
趙永紅在她肩膀上拍了一下,道:“真好,抗抗,我就知道你肯定行。”
“是嗎?”張抗抗坐在來,對趙永紅說:“其實,我之前還是挺害怕的。畢竟面對他們四個。我還記得第一次和他們一起開家庭會議,我坐在他們對面,他們四個坐一整排,像看什麽一樣的看着我,那時候我心裏那叫一個緊張啊,手心都出汗了。”
張抗抗想起那時候就覺得心酸,然後說:“你看現在,我和他們說話,他們都會圍着我。我真的很高興,我也沒想到,能走到今天這一步。”
趙永紅笑道:“你肯定還會做的更好的。我相信你。”
“謝謝。”張抗抗也笑了。
趙永紅說完,擇着手裏的菜,原本高興的臉上,又恢複了之前的表情。
她也是聽到了張萍萍的好消息後才打起了精神,等高興過了,再想想自己,便心裏難受了。
“怎麽了?”張抗抗問她,“你有心事?”
趙永紅苦笑了一下:“我收到了我妹的來信。”
“嗯。她怎麽了?”張抗抗問。
“她說想下鄉了。”趙永紅說,“其實她可以不來的。我不知道要怎麽勸她,但她一直找不到工作,最後還是要下鄉的。”
“那你怎麽想?”張抗抗問。
“我得快點回信,如果有招工的,讓她趕緊報名。或者在家先做點什麽。”趙永紅說,“我不想讓她也來。你知道的,簡直暗無天日。就今年的招工也不來了,昨天馮坤去問了,得過了年後開春再說。”
張抗抗看着趙永紅,鼓勵她道:“會有好消息的。會的。”
“會嗎?”趙永紅眼前一片迷茫。
“怎麽不會,一定會的。”張抗抗說:“國家肯定會記得你們,會有人記得你們。”
“希望吧。”趙永紅道。
又過了些日子,一直到一九七零年十二月三日,馮坤高興的拿着他的報名表跑進了院子裏。
馮坤出去了一整天,回來的時候手裏拿着他的報名表,沖進院子的那一刻,高興的揮着:“你們看,我報上名了。”
周勵拿過他的報名表看起來。
馮坤在旁邊叫:“你手慢一點,別用力,千萬別給我弄髒了。”
周勵看完了報名表,就問:“你只報了一個空軍?”
“是啊。”馮坤說:“我不想跑那麽遠,還去廣州?我要報空軍,他們說了,錄取了之後就回帝都了,這樣我不是可以回家了嘛,多好啊。”
周勵把馮坤的報名表還給馮坤,道:“好好收着吧,什麽時候體檢?”
“後天,過了明天,周一開始。”馮坤看一眼周勵說:“其實你最應該去報名的。”
周勵輕輕搖頭,沒有說話。
“對了,今天報名的時候,我聽人說了,說過了年陸軍還來再征一批。好像是南邊不怎麽太平。”馮坤說。
周勵點點頭,“這個我有所耳聞。”
總之馮坤異常高興,他終于算是一只腳邁出打漁張了。
晚飯吃過後,趙永紅說要出去走一走。
馮坤立刻跟了過去。
馮坤走在趙永紅身邊安慰她說:“沒關系的,過了年不是就要來招工嗎,今年沒有招,下次來招的話,肯定要的人多,我覺得你肯定能招工招走的。”
趙永紅心裏沒底,說:“誰知道呢。”
馮坤在趙永紅身邊走着,轉頭看她一眼,見趙永紅的頭發長長了,之前一剪子剪了下去,這幾個月的工夫又養了起來,這時候已經可以再腦後揪一個小辮子了。
馮坤看一眼那小小的辮子說:“你的頭發長了。”
“嗯。”
“不剪了吧。”馮坤問。
“不剪了,冬天頭發在衣服上磨來磨去的,容易髒領子。這紮起來就好了。”
馮坤聽着趙永紅說着話,突然說:“永紅,我在帝都等你。”
趙永紅愣了一下,沒吭聲。
馮坤連忙往前幾步,堵在趙永紅的面前,說:“如果你說不想讓我走,我就不走。”
趙永紅擡起眼睛看馮坤,笑了笑:“你走吧,咱們三個,能走一個是一個。”
馮坤一着急脫口而出:“你知道我不是那個意思。”
趙永紅一雙亮晶晶的眼睛看着馮坤阻止他繼續說,輕輕搖搖頭,“馮坤,別說了。”
馮坤看着趙永紅的神情,嘴邊的話,最後還是沒有說出來。
星期天的一早,張抗抗在家裏等着,她做足了準備,因為上周有人來剪頭發的時候,告訴張抗抗,她們廠子還有幾個人,約好了,下周一起來。
張抗抗等了許久,一上午都過去了,依然沒來一個人。直到下午太陽落山,張抗抗的院子裏一個人也沒來。
這還是這麽長時間以來,張抗抗的理發店第一次沒有人進。
張抗抗總覺得哪裏不太對,走到門口往外看。
這一開門,就看見一個人影閃了一下。
張抗抗看清了來人,立刻喊一聲:“大姐。”
蔣春梅早就在張抗抗家門口晃悠了,站在門口從門縫裏往裏看,看見有人出來,她立刻往自己家走。
這被張抗抗一叫,蔣春梅只能停下了腳步。
蔣春梅轉過頭來,臉上讪讪的,“五福她娘。”
張抗抗看着蔣春梅鬼鬼祟祟的樣子,就知道剛剛她肯定是扒着門縫往院子裏看了。張抗抗心下一動,便知道蔣春梅是來看熱鬧的,便說:“大姐,來家裏坐坐吧,咱倆好幾天沒聊天了不是。”
蔣春梅只能笑着說:“是是。”
她跟着張抗抗進了院子,院子裏沒有人,幾個孩子嫌冷,在屋裏貓着和張萍萍玩呢,張抗抗就拉着蔣春梅進了廚房。
“這天是越來越冷了。”張抗抗說,“大姐,咱廚房坐着說話,屋裏都是孩子,說不成。”
蔣春梅笑了笑,“也是。”
張抗抗去倒了一杯熱水,熱熱的,又順手盛了一小勺的白糖放進被子裏,對蔣春梅說:“這天怪冷的,大姐,你喝點糖水。”
蔣春梅就喜歡吃甜的,這糖水啊,喝不夠。可自己家她和張鐵牛兩個人誰也不會賺錢,沒得錢買糖,難得喝一次。所以看見這熱氣騰騰的糖水,蔣春梅眼睛都直了。
她雙手捧着杯子,說:“真好,這天夠冷的,還是喝點熱的好。”
張抗抗見蔣春梅已經開始喝了,故意說:“哎,今天不知道怎麽了,也不來人了,昨天也沒來一個人。我還以為今天能來呢。”
蔣春梅喝一口水,慢悠悠的說:“以後也不一定能來。”
張抗抗就知道蔣春梅肯定知道什麽,否則也不會特意扒着門縫看,就問:“大姐,你是不是知道什麽,你和我說說吧。你看我還一大家子要養,本來上周說好今天來的,也沒有來。”
蔣春梅聽了,便拉着張抗抗道:“你知道嗎,外面傳你,傳的可難聽了。”
張抗抗立刻看着蔣春梅問:“傳我什麽了?”
“我不知道能不能說。”蔣春梅眼睛轉了轉,一副快問我,我一定要說的表情。
張抗抗隐約覺得肯定和自己理發店的生意有關,便說:“你說吧大姐,沒事。”
“要我說啊,他們那些人就是嘴賤,什麽也不知道就瞎傳。傳來傳去,大家都信以為真,都不來你這裏剪頭發了。”
張抗抗看着蔣春梅,“都傳了什麽?”
蔣春梅一副可惜了的表情,對張抗抗說:“他們說你八字不好,克死了父母和男人。其實這倒不是什麽新的,也沒啥大影響我覺得,還是後面的話。”
蔣春梅繼續說:“我和你說,他們說你和男人亂搞,一個寡婦,讓外面的知青住進家裏,還是兩個知青。說他們晚上……”
蔣春梅看一眼張抗抗鐵黑的臉,揮了一下手:“算了,我還是別說了。太難聽了。”
張抗抗臉色是不好,她聽出來了,不是什麽好話,便說:“沒事,大姐,你繼續說。”
“其實吧,這話傳不進咱打漁張,就算傳過來也沒人信啊,是不是。你這院子裏,哪裏是住了兩個男知青啊,還有個女的。再說,也不是你要求他們來住的,是革委會決定的。再說了,你家裏不還住着你大姐嘛,反正咱公社的人都知道你是清白的。”
蔣春梅偷偷看一眼張抗抗的表情,感覺自己這波先揚後抑做的算是成功了,就繼續說:“我繼續說了啊,你別生氣。咱們自己公社知道,可外面不知道到底什麽情況啊,是不是。他們就傳,那兩個男知青,每天晚上去敲你的門,有時候是一個人敲,有時候是兩個人敲,有時候是他們一起敲……”
“哎哎,五福娘,你別難受啊,我當時聽了就說了,那才是胡說八道呢,我和張抗抗家住緊挨着,從來沒聽過什麽敲門,而且人家院子裏還住着兩個女人呢。可白搭,他們不信。”
“然後呢,大姐。”張抗抗問。
“我覺得他們不是為了傳這個才說什麽的,反正我聽着,傳到最後就一句話,他們說你有病。”
張抗抗緊緊皺着眉,兩只手絞着衣角,絞來絞去的,氣的自己渾身發抖,都要把衣服捅破了。
張抗抗的聲音都在發抖,問道:“說我什麽病?”
蔣春梅拿眼睛一直瞅着張抗抗,特意壓低了聲音道:“女人的那種爛病。”
張抗抗只覺得全身上下突然就沒了力氣。
她知道人心歹毒,可不知道竟有這麽歹毒的。
她什麽也不做,老老實實安安分分的生活,那些人也不肯放過她!
張抗抗氣的渾身發抖,問:“他們還說什麽了?”
“就這些還不夠?”蔣春梅道:“他們還能說什麽,就這一句話,你還能指望有生意,誰也不敢來了好不好。”
張抗抗努力壓住自己心裏的怒火,問蔣春梅:“大姐,這話你是從哪裏聽的?”
蔣春梅道:“我今天回娘家,我娘家那邊的人拉着問我的。要不然我怎麽會知道。我聽他們說話的樣子,好像傳了很遠了,要不然你這裏也不會一個人也不來。”
張抗抗急切的想知道到底是誰開始傳的,可流言來來去去,誰能找到源頭。
蔣春梅見張抗抗着急,便說:“五福她娘,有件事我得和你說。”
張抗抗愣一下,忙道:“大姐,你說吧。”
蔣春梅猶豫道:“那個理發匠你知道不?他也開了一個理發店。”
張抗抗突然明白過來了,問:“在哪裏?”
“就在咱們這邊往東走,第七公社。近着呢。”蔣春梅說。
張抗抗徹底明白了。
她大概能猜出那些污言碎語究竟是從哪裏傳來的了。
蔣春梅要說的話說完了,把那一杯水喝完就回了家。張抗抗站在門口焦急的等,等了一會兒,趙永紅他們就回來了。
張抗抗看見趙永紅就說:“永紅,麻煩你給孩子們做下飯,我有事要出去一趟。”
趙永紅連忙說:“我跟你去吧,你自己行嗎?”
張抗抗擺擺手,“可以的,家裏就麻煩你了。”
張抗抗說完就往村口跑,周勵一句話也沒說,立刻追了過去。
等周勵追上張抗抗,張抗抗見周勵來了,便說:“你怎麽來了。”
“我跟你去。”
張抗抗就笑了,“你知道我要去哪裏就跟着我去。”
周勵看張抗抗一眼,道:“不管你去哪裏,我都跟着去。”
張抗抗沒有和周勵把聽來的話說了,只是說去有事需要确定,就和周勵往東邊走。
兩人走到第七公社時天都黑了,張抗抗找人打聽了一下,就知道那理發店的位置。
張抗抗走過去,遠遠的站着往裏看。
這天色已經黑了,那家大門還敞着,不時有人從裏面出來。
顯而易見,那些顧客就是這麽被搶走的。
張抗抗看着那理發店,氣的攥緊了拳頭。
張抗抗歡迎競争,可恨死了這種下三濫的手段。
上次他們雇人來砸場子,見沒成功,這次竟開始到處編排她的話。
張抗抗站在那裏看了一會兒,立刻沖了進去。
周勵在後面跟着,問張抗抗:“到底怎麽了?”
張抗抗一口氣沖了進去,走到院子裏,就看見那個跛腳的女人正給最後一個客人解圍布。
張抗抗冷眼看着那女人。
女人明顯認得張抗抗,見張抗抗來了,立刻叫道:“你,你怎麽來了!”
張抗抗走到那剃頭挑子前,随手拿一把剃頭匠用的刀子,問:“你認識我?”
那女人立刻改了口:“我,我怎麽會認識你!”
張抗抗心下已經了然。
剃頭匠聞聲從屋裏走出來,他之前被打一頓,打的很嚴重,直到現在都是架着拐杖。
剃頭匠一出來,很明顯也認得張抗抗,手指抖動着,指着張抗抗說:“你,你……”
張抗抗手裏拿着刀子,虛晃了幾下,說:“我怎麽了?我來剪頭發,怎麽不歡迎?”
那老婆子已經給最後一個客人收拾好了,把圍布一收,硬生生道:“我們今天不理發了,太晚了。這是最後一個。”
張抗抗說:“這送上門的生意還不要呢,你們今天不剪可以,那我明天還來。明天我第一個來,你們要找什麽理由?第一個來的,不給剪?那我就第二個來。”
“你,你這不是砸場子來了?”那剃頭匠喊道。
“你也知道是砸場子?”張抗抗看他一眼,說:“之前有人砸過我的,我覺得怎麽着也得回砸一次吧。這叫禮尚往來。”
張抗抗看着那女人又說:“你們開理發店,我也開理發店,咱們真刀真槍的比試,別整天搞點子下三濫的手段。某些人但凡手上老實,也不至于被打成這樣,你們說是不是?”
剃頭匠聽着,就想揮動自己的拐杖,照着張抗抗的腦袋就砸下去,可他看一眼張抗抗身邊的周勵,又慫了。
張抗抗走到女人身邊,猝不及防的拿手摸了女人手背一下,那女人立刻把手撤了回去,驚恐的看着張抗抗。
張抗抗笑道:“壞了,你也被傳染了。”
張抗抗湊到女人身邊小聲道:“回去我就可以告訴所有人了,說你被我傳染了爛病。”
張抗抗說完,笑着看着女人,拍拍手站直了身子,道:“行了,該傳染的我也傳染完了,該回去了。”
張抗抗看着女人的那張臉,已經扭曲的不成樣子,便更肯定,那流言就是從他們這裏傳出去的。
張抗抗和周勵走出了剃頭匠家,周勵追上張抗抗問:“到底怎麽回事?”
張抗抗看他一眼:“他們背後搗鬼。算了,不說了,沒什麽意思。”
兩人走在回家的路上,秋天的涼風習習,吹在兩個人的身上。
張抗抗第一次感覺到了自由。這是她來到這裏之後,第一次一個人出來,在這無邊的黑夜裏,自由的随心邁步。
迎着秋夜的風,張抗抗覺得舒坦極了。
這也是她第一次放下了所有的責任,所有的包袱,第一次放空自己,擁有完全屬于自己的時間。
周勵走在張抗抗身邊,看着她在黑夜裏伸展開手臂,又閉上眼睛,邁着大步往前走。
“真好。”張抗抗突然說。
周勵在一旁緊緊盯着路,生怕她這麽閉着眼睛往前走,一下子掉進坑裏。可沒想到張抗抗突然張嘴講話,便問:“你說什麽?”
張抗抗轉頭看向周勵,又說了一遍:“真好。”
周勵看着她的笑臉,也被傳染了一般,跟着勾了勾嘴角,說:“是啊,真好。”
兩個人并排往前走,誰也不再打破這份安靜和沉默,享受完全屬于自己的秋夜和微風。
快走到打漁張的時候,張抗抗突然問周勵:“你為什麽不報名?”
周勵沒想到張抗抗會問他這個問題,笑了笑說:“不想報。”
“那你不想從打漁張出去?”張抗抗問。
周勵誠實道:“以前或許想過,可現在完全不想了。”
張抗抗猛地停下了腳步。
周勵轉頭看她時,只見她定定的站着,對周勵說:“不,你要回去。要從這裏出去。”
“為什麽?”周勵說,“我覺得在打漁張生活一輩子也挺好的。”
張抗抗笑了笑,“不,你不是這麽想的。”
周勵一滞,不知道張抗抗是怎麽看出來的。
張抗抗繼續說:“你不是這麽想的,你不但想出去,你還很想參軍。你有自己的抱負,有自己的想法。”
張抗抗說完,往前走着,回頭看一眼周勵,問:“你為什麽不去報名?”
“周勵,每個人都有自己的路要走,都有他必須走的路走。像馮坤說的那樣,你身體素質高,文化水平也好,為什麽不去參軍。據我所知,參軍是這個時代最好的路。”
周勵聽了張抗抗的話,總覺得哪裏不太對,但又說不出來,只能聽她繼續說。
“我覺得我們四個,年齡相仿,好像是相同的,可又不盡相同。馮坤有他的路要走,趙永紅也有自己的路,我也是,還有你,周勵,我相信你也有。我相信你心裏有路,知道自己要做什麽,我第一次見你的時候,就知道了。”
“為什麽?”周勵問道。
“你的眼神。你的眼神很堅定。”張抗抗說着說着突然又笑了,“我胡說的啊。我只是怎麽想的怎麽說出來。”
周勵也笑了,兩個人走了一會兒,快到家的時候,周勵突然問:“如果我有喜歡的人在這裏,我還能走嗎?”
黑暗中,張抗抗停下了腳步,她背對着周勵,看着面前那扇緊閉的門。
她似乎能感受到自己身後那灼熱的目光,在殷切的等待着她的回答。
張抗抗想也沒想,喃喃道:“你又怎麽知道,她不會去找你呢?”
張抗抗說完,擡手推開大門,一只腳邁進去的時候,對着院子裏喊:“張抗抗回來了。”
周勵看着張抗抗的背影,那麽堅定,心裏反複的想着她說過的那句話:你怎麽知道,她不會去找你呢?
周一早晨,馮坤起了個大早,他要去參加體檢了。
體檢站設在縣裏的第一中學,要求八點之前報道,然後開始體檢。
可早起第一班車從打漁張經過時就已經七點四十了,如果坐那輛車走,馮坤是絕對趕不上的。
所以馮坤起了一個大早,準備去找張來福借革委會的自行車。
趙永紅給馮坤包了兩個窩頭,窩頭裏夾了點鹹菜,讓他體檢後吃,省得一直餓肚子。
馮坤接過來就要走,周勵在後面跟過去,說:“我跟你一起。”
馮坤敲開張來福家的門時,是張曉開的,張曉看到後面的周勵,想着一大早竟然就見到周勵了,開心死了。
兩人向張來福說明了情況,張來福本想端一端,可沒架住他閨女胳膊肘往外拐,一個勁的在他身邊求着,便同意了。
周勵和馮坤剛要走,就聽到張來福問:“周勵,你也報名了嗎?”
周勵搖頭,“我沒有。”
張來福松了一口氣,他閨女和周勵的事還沒定下來,周勵可是不能走的,便說:“好好,那你們去吧。”
馮坤騎上自行車走了,一直到了晚上,他還沒有回來。
趙永紅在院子裏急的團團轉,對周勵說:“這去個體檢也該回來了,都這麽晚了,怎麽還不回來?”
周勵也有點着急,“是啊,走之前馮坤還說呢,說中午就能體檢結束,這下午就該回來了。”
周勵說着站起來,“我去找找吧還是,你們在家裏等着,別着急。”
周勵正要出去,就看見大福他們跑了進來,對周勵喊:“馮坤叔叔回來了,回來了!”
周勵和趙永紅還有張抗抗連忙跑了出去。
就看見遠遠的一個人,推着個自行車,身體晃來晃去的往這邊走。
周勵連忙跑過去,一過去,就聞到了一股刺鼻的酒味。
周勵把自行車接過來,問馮坤:“你喝酒了?”
馮坤松開自行車,身子更站不住了,左搖右擺的,一雙眼睛找說話的周勵,晃來晃去才找到焦點,笑着對周勵說:“我就喝了一點點。”
周勵一手扶着馮坤,一手推着自行車無奈道:“好好,就喝了一點點。”
趙永紅也跟了過來,一把扶住馮坤問:“這是怎麽了,喝這麽多!”
馮坤笑着看趙永紅,手指比在自己眼前,一點一點的說:“你知道嗎永紅,我不用和你分開了。”
趙永紅和周勵一聽,就知道,馮坤體檢沒過。
周勵對趙永紅說:“你先把他弄回家,我把車子還過去。晚上必須要還回去,明天一早他們還要去開會呢。”
趙永紅就說:“你快去吧。”
趙永紅扶着馮坤走進家門,馮坤看見站在門口抱着五福的張抗抗,就說:“張抗抗同志,你好。”
“你好你好。”張抗抗也聽到馮坤那句話了,知道他是因為沒辦法當兵了,才喝醉的。
趙永紅把馮坤扶進屋裏,趕緊又倒了一杯水,拿着水進去的時候,周勵已經回來了。
周勵怕她們兩個女人弄不了馮坤這個大男人,趕緊一路子跑回來的。
“怎麽樣?”周勵問趙永紅。
“完全醉了。”趙永紅無奈道。
“把水給我吧,我去。”周勵接過水,就走進屋裏。
張抗抗和趙永紅兩人站在院子裏,彼此看對方一眼,都無奈的嘆了口氣。
其實他們都知道,馮坤對這次能離開,報了很大的希望。
誰知道,還是落選了。
“沒事了,你回去睡吧。孩子們也該累了。”趙永紅對張抗抗說。
張抗抗也安慰趙永紅道:“你也是。有什麽事咱們明天再說吧。”
“嗯。”
兩人說完話,各進各屋,卻聽到從馮坤和周勵的房間傳來了嗚咽聲。
那聲音好像是從地下發出來的一樣,悶悶的,應該是用什麽東西捂住了嘴巴,又捂住了頭,不想讓任何人聽到他的哭聲。
于是那痛苦的聲音,傳出來後就變成了嗚咽。
是那種絕望的、無比痛苦的訴說。
第二天,馮坤沒有起來,在床上躺了一整天。
他連房間也不出,中午的時候張抗抗讓大福給他送進一碗飯,大福上學走之前偷偷去看了一眼,回來告訴張抗抗,馮坤一口也沒吃。
這樣的狀态,又過了兩天,馮坤才算緩了過來。
他好像認命了一般,不像之前整天嘴角挂笑了,一副毫無精神支配的樣子,只是拖着那副身體機械的重複着前一天的動作。
這樣的氛圍似乎會傳染,張抗抗的生意也越來越不好,除了打漁張本地的社員會來理頭發之外,原本約定好的給外面人理發的周末,再也沒有人踏進她的門檻了。
張抗抗有點惆悵。
這眼看着馬上就進十二月,随即就要過年。
先不說過年要準備的東西,就這四個孩子的冬衣也該做新的了。
二福穿的去年大福的冬衣,勉強可以穿,四福則穿的二福的。到了三福這裏,就斷了層。還有大福,去年的冬衣太小了,給了二福,他現在穿着張抗抗給他改的厚外套。可再冷一點,那衣服就撐不住了。
家裏有布,可以給孩子們做衣服,但沒有棉花,張抗抗得去買。
可家裏的錢有數,又要準備過年,又要買棉花買各種禦寒的東西,張抗抗覺得手頭實在是太緊了。
其實只要有人來剪頭發,張抗抗就能賺一筆,過年的錢也都有了。
趙永紅知道張抗抗發愁,便寬慰她,大家過年前都愛捯饬捯饬,肯定會再來人的,再等等吧,不着急。
可張抗抗知道,那些人估計不會再來了,誰會冒着那種流言蜚語,還往這打漁張跑。
張抗抗想了想,還有就是她最擅長剪短發,這天一冷,大家都把頭發紮了起來,剪短發的也越來越少了。
就在張抗抗煩惱的時候,外面傳來了一個好消息,說是要過年了,上面要來慰問演出,有樣板戲,還有歌舞,可好看了,尤其是那些演員,一個個長的,都跟電影裏的大明星一樣。
張抗抗還在想着,等鎮子上開始演出了,她要帶着孩子們去看。
可她沒想到,她還沒去呢,就有人找上門了。
作者有話要說:感謝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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