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衣服
這些婆子見一個十五六歲的小姑娘站在那裏,衣着不華貴釵飾亦樸素,倒是大大方方沒有半點嬌氣,反而像個普通人家的小女兒,倒露着些親切氣兒。其中一個大膽的笑道:“說句得罪的話,三姑娘看着十分可親,我們來此就是為了尋些活計,豈有不聽的道理?”
餘下衆人也皆附合道:“正是,正是。”
貞書目送沈氏走了,才回身俏然一笑道:“諸位媽媽們,咱們幹的都是些苦活累活兒,若有衣料貴重,首飾金貴的所劃破拉破的,就趁早脫了寄放到管家那裏,咱們府裏有的是作粗活的衣服,莫要為了一點碎錢再弄壞了衣服。”
這些婆子們忙擺手道:“我們本就是來作工的,那裏有戴那些東西的道理。”
貞書道:“既是如此,那你們就随我來。”
鐘氏随和居後面的三進院子,往年也不過略作修葺,除了她六十歲那年大壽時開了幾日歇過人,如今整整六年沒有住過人了。各處屋子雖空着,但鼠蟲成群,蛇蟻成窩,蝙蝠倒挂,壁虎爬牆,已是十分荒涼的境地。這十日中,這些婆子們不但要掏鼠洞,趕蝙蝠,還要扯藤蔓,清雜草,等于把整個院子修葺一遍。
貞書自幼幹慣這些粗活,一件粗布衣一罩,帕子包好了頭發,樣樣事情都是沖在最前面。親手掏蛇窩,親手糊鼠洞,架起梯子從梁上夾蝙蝠,通梁鞘,因有她帶着頭,這些雇來的婆子們皆是幹的熱火朝天。
這積年的屋子裏仿佛有掃不完的舊塵土,今日灑水掃過,明日再進來,青磚地上又是一層厚厚的陳土。雖則過年時才新上過漆,但漆痕累累現出舊日斑駁,每一層紋路上皆是歲月痕跡,昭示着宋府這些年的衰敗。
等将幾進院子清掃一空,就要晾曬從庫房中掏出的積年鋪蓋,拆出被褥裏的棉花拍松、晾曬、抖蟲,洗被裏被面,洗窗簾帷幔等遮蓋物。
好在天氣争氣,一連幾日皆是豔陽高照,貞書與一衆婆子穿行在一院又一院,盛在大籮中仿如白雲般堆起的棉花中間,五彩斑斓的帏幕中間,滿鼻子滿喉嚨皆是春風送來的棉花。
貞書正伸展了膀子與一個婆子抖落一張被面,腰上忽而不知被誰掐了一把,又酸又癢。她甩身道:“是誰,要死不是?”
“三姐姐你又何苦如此賣力,就算你此刻搶着去倒夜香,老祖宗厭你就是厭你,再不會多看你一眼的。”貞秀今日穿了件鳳尾裙,許是貞玉送給她的,腰身緊了些,勒出深深一道溝痕來。
貞書将那被面交到婆子手裏,回頭清了清嗓子低聲道:“我也納悶,為何我在這裏辛苦了幾日,老祖宗那裏竟沒有一絲動靜。你是慣會讨好人的祖宗,教我些呗!”
她指了指邊上耳房笑道:“咱們到那裏好好說去。”
貞秀不疑有它,扭了腰身道:“你早就該來求我的,偏你心高氣傲不肯屈尊。”
說着兩人一前一後進了耳房,貞書一進門便關上屋門下了鞘。貞秀見這屋子裏四壁空空,牆上都還是土坯,連個坐處也無,皺了眉轉身欲要出去,回頭便迎到貞書一拳打在鼻梁上。她吃了這一拳,頓覺全身的血都湧到了鼻子裏,又酸又痛,連眼睛都睜不開,更別想瞧見貞書在何處。
“唔……”貞書見貞秀緩過神來欲要喊叫,掐住她脖子将方才随手順來的一方桌帕搗進她張大的嘴裏,這才騎壓到貞秀脖子上,左右開弓照着她臉打了幾耳光,揪了她衣領道:“你要不要臉?貞玉給了你什麽好處你敢把大姐姐送到窦可鳴身邊去?”
貞秀自打替貞玉哄騙完貞媛,因怕蘇氏與貞書找她麻煩,一連幾日都是躲在善書院不敢出頭。但是這幾日蘇氏帶着貞怡忙着在外逛銀樓繡坊,貞媛又閉戶不出,唯一個貞書,因在家做粗活勇猛,阖府奴仆無論大小男女都在贊嘆。
人皆有好奇尚異之性,粗仆會掏老鼠抓蝙蝠便是天生的份例,而一個嬌滴滴的小姑娘會這些,便成了項本領,而若這小姑娘幹的又好又潑辣,便又要叫人另眼相看。
是以就連鐘氏,一日裏都要聽呂媽媽與苗媽媽兩個學幾回貞書是如何掏老鼠,抓蝙蝠的新鮮事兒。
貞秀本以為上回鐘氏發落了二房,惟獨未曾發落她,想必到了壽宴上,鐘氏要向各府貴眷們介紹孫女時,自會只帶自己和貞玉,若是那樣,她便能甩開貞書與貞媛一支獨秀。誰知貞書不過幹了幾天潑辣活兒,竟巧打誤撞得了鐘氏贊嘆。
她心中焦急,便要到後院撩撥貞書,叫貞玉抓住由頭尋她個不是,再叫鐘氏厭了她。
貞書心中卻是冷笑,她心中存着廣濟寺那件事情許久,只因貞秀每每都跟着個貞玉同進同處才不好治她,誰知道她今日竟主動尋上門來。
她見貞秀疼完了仍是那幅皮癢肉不癢的賴皮樣兒,索性又打了一回,才松了貞秀胳膊道:“我打你不為你歹毒,只為你愚蠢。你總以為大姐姐長的漂亮搶了你風頭,叫你不能被男子瞧上,把點歪心思全用在自家姊妹身上。你可知,外面長的比你漂亮的女子多的是,你是否遇見一個都要害一個,若是如此,天下之大,你可害得完?”
貞秀自幼吃過貞書的打不知多少回,挨她的訓也不知多少回,只冷冷聽着,心裏也知道貞書不敢狠拿她怎樣,只要捱過時辰,捱過貞書的怒氣,貞書自然還要放她回去。是以也不作掙紮,只仰躺在地上,任憑貞書在旁踢牆捶地,只是冷冷的望着她。
這樣過了半晌,貞書自推門出去,仍到院子裏去做那粗活。
貞秀自己翻身爬起來,理了亂發又揩了揩臉上方才哭出來的鼻涕眼淚,低頭見那鳳尾裙上沾的滿滿的皆是塵土,又疼又恨,卻又不能耐貞書何,只能是悄悄出了屋子,趁衆不人注意貼牆跟溜走了。
待到鋪蓋收拾已畢,沈氏自外間采購了油紙進來,四壁撕的幹淨的土坯牆上,皆用油紙糊的幹淨整潔,便要往各屋子裏進家具。因這家具皆是大件狼伉之物,沈氏特意抽了半日功夫,叫內院女子們皆收拾了一應貼身物件,叫管家親自帶了十來個身強力壯的家丁并小厮們,開庫房擡家具。
待到家具擺放停當,貞書又帶着這些婆子們把早已晾曬好的鋪蓋鋪陳到各屋,再開庫取了各樣小擺件擺上,這三進院子,方才出落的幹淨明亮,清新整潔,浣然一新。
因這日已是五月十五,離壽宴不過一日光景,鐘氏特意帶了沈氏與蘇氏,以及方才自外地趕來的三房陸氏一起到四進後院巡視。苗媽媽與呂媽媽成日把貞書當個稀奇事物來講,鐘氏早已聽的爛熟,今見貞書帶着一群婆子不過短短九日功夫,果将這早已凋敗的四進院落整理的煥然一新,心裏也是不禁贊嘆。
只是她的贊吧,也不過就當貞書是個玩物兒一般,看個熱門而已。心裏仍是厭二房的,只是面上也不表露出來而已。
這日夜裏,為那些雇來的婆子算過工錢送走了她們,沈氏便備了桌薄酒小菜,欲要與貞書飲上一杯。兩人在随意居正房內臨窗大炕上坐定,貞書見屋中仍是沒有男人生氣的樣子,因而問道:“四叔父怎的還沒回來?”
沈氏皺眉搖頭道:“他早回來了,只是外間忙碌,是以歇在外面罷了。”
貞書見她面上愁苦,也不便深問,只拈了那小盅輕啜着甜酒,略動了幾口小菜。
沈氏忽而笑道:“這幾日你在随和居忙碌,我常抽空去看,見你一雙天足跳上竄下,說不出的爽利痛快,真是羨慕。”
貞書收了腳讪笑道:“我也是貪戀這點爽利痛苦,才發狠打死也不纏足的。”
沈氏道:“你這樣的女子,原不該拘在閨閣,那便是要了你的命。”
貞書道:“可不是嗎?天寬地廣,為何女子非要拘束在閨閣中了此一生?”
沈氏半晌不言,忽而輕聲喚了外間的半蘭道:“你把前日我準備的那套衣服拿來。”
半蘭在外間應了,半晌送進來一只包袱。沈氏接過來打開,取出一件繡白鮮根交領長衫,并一件丁香色一片式齊腰裙,配着深紫色禁步宮縧,接着,又捧出一片荷花式大雲肩來鋪在炕上那短襖上,問貞書道:“你覺得可漂亮否?”
貞書見那白鮮根繡翠徑粉蕊,繡的絲絲分明,不禁用手輕輕撫了道:“這繡活作的可真好,仿如活生生的花兒印在上面一般。”
沈氏複又疊起來包好,将包袱推給貞書道:“我是照着你前番給貞媛披的那件褙子長短裁的,與你身量必定合适,也不用試了,到了後日宴席,你便穿着這身衣服面客,可好?”
貞書本以為這是沈氏後日要穿的衣服,那期她竟要送給自己,忙擺手道:“我前番闖了大禍,祖母後日必不要我面客,怕要辜負四叔母好意。”
沈氏執意送到她懷中,才道:“我前番在寺中沒有幫到你,在老祖宗面前也未曾為你呈言,你還盡心盡力幫我,我豈能不為你奔走?你且放心,後日我必要老祖宗叫你面客的,只是這衣服,你卻不能告訴任何人是從我這裏拿的。老祖宗不喜庶子媳婦們走的太近,我也不好幫你太過。”
來了這些日子,貞書豈能看不到沈氏的難處。當下便也收了包袱道:“如此多謝四叔母。只是我面皮黝黑,顏色太村襯不起這衣服來,怕要叫人笑話。”
沈氏抿嘴一笑,伸手取了炕櫃上的銅鏡過來遞給貞書道:“你可瞧瞧,你還黑不黑?”
貞書一向不曾照過鏡子,這回燈下銅鏡裏看自己,竟望到一個濃眉大眼,鼻子尖俏俏的美人兒,猶不能自信,半信半疑望着沈氏道:“你這鏡子倒照的我好看。”
沈氏收了銅鏡道:“京城的水色養人皮膚,京中女子才會皮面白嫩,你在京中這些日子,早滋潤的皮白膚嫩,再不是初來時那黑皮樣子了。我雖旁的本事沒有,搭配衣服卻還是十分有眼光,你先将衣服收好,後日穿了,我保證你定是個豔壓群芳的嬌美人兒。”
貞書自幼至大,還未叫人這樣誇過。又兼她飲了幾杯酒,此時暈暈乎乎,攬鏡自顧半晌,竟對那套衣服有了別樣的期待,仿佛自己穿上就真能變的漂亮,也會因漂亮而愉悅一般,喉中有着不能自抑的激動情愫,暗暗捏緊了懷中衣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