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旨意
貞媛沏了杯茶來端給蘇氏,這才慢言道:“女兒如今也不想嫁在這京城,那徽縣許多富戶,亦有詩書人家,但凡母親放出風去,自然會有人前來求娶。女兒就嫁在徽縣如何,還能顧及父母,不用遠嫁離家。”
蘇氏飲了口茶,聽貞媛也說這樣沒志氣的話,重重将那茶杯擲回貞書手中道:“自你生下來,我花了多少功夫和銀錢栽培你?為的就是将來有一日你嫁在京中,我也能沾些光脫了徽縣那寒苦之地。如今你也發這樣喪氣之言,我還不如死了清靜!”
貞書亦圍在床前道:“母親,徽縣天寬地廣,渭河水沏沏,四野好風光,比之這局狹的京城好了不知多少倍。您是慣常不愛出門,若你……”
蘇氏喝道:“夠了,少說你那一套。或者真如北順侯夫人所言,我太過縱你,把你縱在了個不知閨儀的魯女子,這也是我的過錯,自今往後,我要好好替你掰正掰正。”
母女幾個彼此說服不了對方,皆是相對無言,懷中閉氣。貞怡本還年幼,見她們幾個盛怒不敢插嘴,此時好容易見她們俱停了言,走過來怯聲道:“娘,貞玉姐姐的雲肩好漂亮,我要也賣上幾方來用。”
這雲肩要及笄後的女子,方可披用。蓋因其雖漂亮,但女兒家身子幼小時,并不能撐得起來,況且雲肩本為女子出門作客上香時節,遮塵罩衣所用,尋常在家亦用不到它。而雲肩用料華貴,繡式繁瑣針法較多,一個手快的繡娘沒有半年功夫都做不出一方來。便是貞秀有意要籠絡貞玉,也才敢繡一副普普通通的柳葉春意紋雲肩。而繡坊中一方雲肩動辄十數兩銀子,于尋常人家來說,都夠一年嚼用,那裏會去買它來戴。
蘇氏此時失望的五內摧傷,瞧瞧面前三個女兒,唯有貞怡最像她,最願意追求華服美飾,願意居在錦繡富貴鄉中。而既大的幾個女兒一個賽一個比着傷她的心,不如就将銀資投在幼女身上,不定還能替她圓了重回京城之夢。
想到這裏,蘇氏攬過貞怡道:“好孩子,你若喜歡,明日咱們就去繡莊裏逛一逛,替你買上兩方來換着戴,如何?”
貞書忍不住勸道:“母親,咱們來時本就花光了銀錢,如今剩一些,總還要作去時的車馬住宿費用。”
蘇氏回頭怒言道:“這個家有我在一日,還沒有你說話的地方。”
她回頭摟了貞怡道:“我也該替你再置備幾樣時興的螺钿,長釵……”
貞怡笑着打斷了蘇氏道:“我還要貞玉姐姐那樣的鳳尾裙,還要她一樣炸金帶翠玉的項圈,還要……”
蘇氏點頭道:“好!好!都給你備。”
貞書與貞媛相視一言,皆不知該如何是好。
端午一過,宋府老祖宗鐘氏千秋便近在眼前。因是六十六歲整壽,不同往年小操小辦,要辦滿整整三日,才算規格夠了。因榮妃在宮中頗得皇帝尊重,又她唯一的皇子去年封地涼州,做了平王,如今京中大家都看榮妃的面子,必要來給鐘氏上壽。
沈氏自在自已院中疇劃如何辦宴不說,因貞書犯了錯,她們一家除貞秀之外,如今都被拘在小西院中,尋常不敢走動。直到了五月初七這日,苗媽媽才來傳喚道:“宮裏榮妃娘娘降了旨如何懲處幾位姑娘,請二夫人并幾位姑娘一并到随和居聽宣。”
蘇氏垂頭喪心,蔫蔫的扶着個貞媛,與貞書貞怡幾個到了随和居,便見鐘氏仍是坐在八仙桌旁的圈椅上,貞玉與貞秀兩個坐在一旁小幾上,親熱的恨不能絞作一股扭在一起的樣子。
蘇氏揩幾個女兒讪讪請了安,就見鐘氏對那呂媽媽道:“人既都來全了,就把榮妃的旨意念給她們聽,也叫她們都心服口服。”
呂媽媽恭身告過罪,自內間請出一位光皮細面的小太監來,那太監對着鐘氏一躬身清了清嗓子道:“榮妃娘娘信中言道:自吾離家,如今已有二十六年。餘常憶母苦,念母之恩,從不敢間斷。二弟昔年遠赴西域,替吾尋來良藥,才能解吾兒之身毒,餘亦常不敢忘。昨北順侯府夫人亦有書信至,母亦有書信至。餘在深宮,不聞外事多年,然雖女娥争執之小事,亦關乎各門閨秀名聲,餘不得不慎。是以,肯請母親寬慰心懷,撮兩府之洽,亦撮兩房之洽。另言告于諸位侄女,祖母千秋在即,各各放寬胸懷,勿亦姐妹之小過而互撻之,齊心替祖母辦壽,吾必記汝等之功。”
小太監言畢,收了書信恭遞給鐘氏,笑嘻嘻言道:“娘娘還有句話要奴婢轉告給老祖宗,她言小女兒間無大過,家和才能萬事興,請老祖宗一定寬懷。”
鐘氏聽了這話,卻是半晌不言,書信都是呂媽媽恭敬收了過來,呈在錦盤中。
那小太監恭身辭過,鐘氏才長嘆道:“既是如此,大家都散了吧。”
貞玉忽而起身道:“祖母,您的意思是就這樣放過她們倆?”
鐘氏才要張口,外間沈氏進來報道:“老祖宗,北順侯府備了兩擔禮物,又捆了個小厮來,說是來咱家謝罪的。媳婦該如何處置才好?”
鐘氏沉吟半晌才道:“還有什麽東西帶來?”
沈氏遞過一紙書信道:“這是他家奴才呈來的,媳婦識字不多,并未曾看過。”
不用看,鐘氏也知道裏面裝的是什麽。按下書信道:“他家雖捆了小厮來,咱們又如何能打得?你收下禮物,再回些禮物,把那小厮安撫一番,送回去吧。”
北順侯夫人章氏最會互短,多少年來為了幾個孩子,常與各府鬧的不睦,她能主動派人來道歉,可見一是那窦可鳴錯的離譜,再就是榮妃或許也給她施加了壓力,叫她不得不為之。
鐘氏起身道:“也罷,既北順侯府不追究,我又有何理由懲責于你們?”
貞玉跟上來進了內屋悄聲道:“祖母,您放任了她們這一次,往後只怕她們蹬鼻子上臉。”
鐘氏拍了拍她手道:“好孩子,你姑母要那小太監當衆宣讀她的旨意,便是怕我拿到書信後不按她的意思行事,故意懲治二房。昔年二皇子在宮中身染怪病,禦醫束手無策,你二叔父在一本西域傳來的書中找到救治之藥方,然則那藥遠在西域,他一人孤身前去尋了藥來,才治好了二皇子。你姑母常念他那點恩情,我若悖她心意行事,怕要叫她傷心。至于二房那幾個,等這千秋過完,一并打發回去也就完了,先忍得幾日吧。”
雖當日沈氏出言不多,然則畢竟救貞書于危難中。因今日下午鐘氏解了小西院的禁足,貞書便一人到了随意居去找沈氏致謝。貞書進門就見沈氏身邊的大丫環半蘭坐在西屋檐下曬着太陽做繡活,走過去問道:“好姐姐,四叔母可在家中?”
半蘭起身斂福笑道:“方才哄睡了兩位小公子,這會兒怕在正房那臨窗大炕上疇劃老祖宗千秋的事情。”
說着便把貞書領到了上房,打了西屋簾子讓了貞書進去。貞書見沈氏此時盤腿坐在炕上,炕沿上歪坐着她的大丫環蓉蓉。斂福請安道:“四叔母,今日可忙?”
沈氏伸手示意貞書往前,拉了她手道:“我正想去請你你就來了,快些上炕來,也替我籌劃籌劃。”
貞書也在炕沿上坐了,見沈氏面前一個大本子,上面錄着些千秋壽禮該準備的詳細事項,然則字卻不是女子能寫出的字跡。
沈氏言道:“你四叔父仍在外忙碌着,趕不回家中來。他老遠送了這份單子過來,叫我做些事前的籌劃,我因苦于咱們府中人手不夠,正在此間發愁。”
貞書将本子拿過來看來,見果然宋岸谷将壽宴前十日內該預備的物件,人等,以及宴席間該用的食材,并何日購入那一些,又預估賓客數量,何人該安置在那間屋子,與何人同席,規理的十分詳盡。
沈氏看貞書翻完了冊子才道:“咱們府中的丫頭婆子們,如今能頂事的越發少了。還要從外間雇些打短工的丫頭們來張羅些粗活累活,只是她們人口雜亂又愛偷奸耍滑,不好管顧。再者,外間招呼停車下馬跑腿辦事的小厮也要十幾號人,而咱們府中如今家生的小子們不過五六個,也是遠遠不夠。這該如何是好?”
貞書問道:“四叔母說的粗活,可是指打理祖母身後那三進院子的事情?”
沈氏道:“正是,往年雖有壽宴,但也不過一日之事,來的眷婦也少,騰出我們這幾個院子就僅夠了。今年不同往時,至少五六個眷婦們還要在咱們府裏歇夜,屆時咱們府中一二等的丫環都不夠相陪。”
貞書道:“以我來看,外間的小丫頭要雇一些來,但幹粗活卻很不必找這些丫環。前日去廣濟寺路過東市,我見市場上有許多打短工等人雇的婆子,皆是三十上下的年級,她們有家有口又本份,還有力氣,不比小丫環們嬌氣幹不了重活,不如多雇些婆子來,那裏都能用得。”
沈氏點頭道:“三姑娘這主意好,只是那婆子們也多有偷奸耍滑者,又愛吃些酒,我怕我這手下的丫環們管不住她們,而咱們府中如今管家又喪了內人,正愁個管她們的人。”
貞書笑道:“當日在廣濟寺,多虧叔母挺身而出相救。我在徽縣時慣常幹些粗累活,不如這清理屋子的事情就分給我,我替叔母帶着那些婆子一同幹,可好?”
沈氏眉開眼笑道:“若是如此,我求之不得。雖與三姑娘相處不久,我卻也瞧出來你是個麻利幹練能辦事的。既你這樣自薦,那這事兒我就交付于你了。”
貞書又道:“咱們府中成年的姑娘就有四位,等那日王府侯府的貴眷們來了,一人指派一個照應着,又有臉面又穩妥,比之丫環,那些貴眷們自然更願意。”
她自然是想叫貞媛在那些王府貴眷們之前露露臉,存個好影響,不定能替她打問到一門好親事。
沈氏一時還想不到這裏,卻也點頭道:“如此正好。這樣的話內院大事已定,我便能專心操理廚房。等你四叔父回來,他再将外院操持起來,咱們也就輕松了。”
次日雇了一群婆子來,沈氏将貞書推到她們面前,面不怒而威,沉聲道:“各位媽媽們,你們也都是有身份頭臉的人物,來此也不過打個短工掙幾個零碎錢。這是我們府中的三姑娘,你們在府中這幾日,只管跟着她,她使什麽差事你們便要緊着幹,才不致失了大家體面,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