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九回
連年對西夷的征戰結束,朝廷下令減免了老百姓一年賦稅,東寧舉國上下一片歡欣,天子腳下的京城更不例外,熱鬧的很。
街道打掃得幹幹淨淨,街上行人比往時多了一倍不止,謝芳初默默看着,想着父親為官清廉,在任上時極受愛戴,如今死了,怕是沒幾個人記得他了,滿心悲苦,商鋪裏琳琅生輝的貨品沒一樣進了她的眼。
難得有這樣的機會,夏雪柳卻是很興奮,一家一家鋪子進去出來,看看這個看看那個,跟小蝴蝶似飛來飛去。
邵明澈眼珠子随夏雪柳移動,一雙手抓着短襟角,越抓越緊。
當兵的若是伏勢逼人之輩,明裏饷銀不多,暗路來的卻不少,邵明澈是祁楚天身邊最得力的人,更不在話下,只是他和祁楚天一般,眼裏想的是殺敵保家國,從沒考慮過私利,故囊中羞澀,此時見夏雪柳每一樣都極喜歡,想買下來給她,苦于沒銀子,一顆心糾結成一團。
謝芳初想着心事,視線無意間飄到邵明澈身上,見他一臉不得勁表情,順着他的目光看到夏雪柳,不覺笑了。
夏雪柳那被曹承宗看中強搶回府後自絕的姐姐她沒見過,夏雪柳自己生的卻是極好的,此時穿着一件草綠窄袖上襦,缃色齊胸長裙,胭脂色絲縧束腰,紅黃綠三種極明豔的色彩,更襯得她活潑明媚,天真可愛。
十三歲尚未長開,過得兩年,就是一絕色佳人了。
雖然邵明澈是六品衛尉,夏雪柳出生寒門,有此殊容,配他也不差。
謝芳初想起初遇夏雪柳那時的情形,微微失神。
去夏家前,心中懷着怨恨的,畢竟因夏母的改口,她爹被冤屈,娘慘死,打聽到夏家,推開門,夏母的身體在空中晃蕩着,十二歲的夏雪柳蜷縮在角落,肩膀單薄瘦削,頭發亂蓬蓬散着,聽得腳步聲,擡頭看她,身體不停發抖。
這些日子她從沒提起爹娘姐姐,樂滋滋過着日子,謝芳初猜,她可能怕極又悲極,潛意識地不想記起那些痛楚,把過去忘記了。
“姐姐,你怎麽啦?”夏雪柳見她呆站着不動,瞬間臉色慘白,扯她袖子不停搖。
謝芳初回神,見她又惶恐不安了,忙笑道:“走得倦了,尋地兒歇歇腿。”這麽說着,見不遠處路邊有一個馄饨攤子,手一指,說:“好久沒吃馄饨了,邵衛尉請我們姐妹倆吃馄饨如何。”
“姐姐剛才的樣子吓了我一跳。”夏雪柳抿唇一笑,不再驚怕。
這孩子膽小了些,約摸是家庭巨變時吓壞了,謝芳初不舍得責備她,牽了她的手,示意邵明澈跟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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馄饨攤只有幾張矮桌子幾個小馬紮,極是簡陋,食客倒不少,三個人要了三碗馄饨,慢慢等着。
攤主是兩口子,約摸二十出頭,婦人包馄饨,男的煮,勺子在鍋裏攪動,配合默契。
鍋上淡煙袅袅,陣陣淡淡的香味,将将等了一柱香時間馄饨端上來,皮兒薄得透明,裏面的翠綠的韭菜都能看見,謝芳初食欲大動,大口咬了下去,不提防剛出鍋的,燙着呢,嘶嘶直吹氣。
“原來姐姐也有心急的時候。”夏雪柳拍手笑,又急忙跟攤主要涼水,濕了帕子讓謝芳初涼一涼嘴唇。
姐妹倆個說着話,忽然就來了不識相的人。
來人是個胖墩,五短三粗,臉上密密集集的麻子,過來了,直沖夏雪柳,嘿嘿賊笑,長滿細毛的手朝她抓去。
“曹福,你的耳朵整個不要了嗎?”邵明澈怒道,拉起夏雪柳護到身後。
“我如今不在祁楚天麾下當差了,他能奈我何,小子閃開,好狗不擋道。”麻子臉曹福下流地探頭看着夏雪柳笑,對邵明澈的威脅不以為意。
謝芳初原以為是當街遇上色膽包天的人,聽邵明澈提起半只耳朵的話,朝那曹福看去,見左耳缺了半角,心道原來是他,端的色膽粗豪,被祁楚天嚴懲過竟然還敢生事。
這人和夏雪柳有一段公案,祁楚天班師回朝時,大軍在城外駐紮聽候皇帝封賞,夏雪柳想着軍營裏的人得勝歸來手裏有幾個錢,便拿了她和謝芳初繡的繡品過去賣。不料才進軍營就落進虎狼之手,曹福見她生得好,也不管是做什麽的,拖了就往自己營帳拉,邵明澈攔不住,幸得祁楚天回去,遠遠便聽到凄慘的哭求聲,撩起營帳門,見曹福按着人,小姑娘鬓發松亂,滿頭滿臉的汗水淚水,口裏不停嘶喊求饒,當下一言不發,手裏銀槍飛擲出去。
他這一招氣貫長虹既準且狠,曹福慘叫一聲,被削掉半個耳朵。
夏雪柳當日轉述給謝芳初聽,把祁楚天說得猶如天神下凡,敬服不已。
因着這段公案,夏雪柳認識了祁楚天,後來謝芳初被曹承宗強拽進醉仙樓,她才會想起奔去軍營找祁楚天求救。
那日若祁楚天沒出現,當真只有一死保清白,其實曹福功勞不小呢。
為什麽寧願一死也不讓曹承宗得手,被祁楚天得了身子,便沒想着尋死,謝芳初自個兒也沒細思過。
麻子臉曹福是曹家的偏支子弟,謝芳初眯眼着,思量着怎麽利用曹福挑起曹家和祁家的梁子,忽聽清脆一聲厲聲,卻是過路的一人出來打抱不平。
來人一襲藍色錦袍,湛藍順滑,腰間如意絡子嵌着一塊通透的玉珮,上好的冰糯種,濃濃的翠色迎着太陽光,水汪汪的一泓。
“三位莫怕,天子腳下,王法如天,任他是誰都不能橫着走。”來人沖謝芳初抱拳施了一禮,動作甚是潇灑,聲音卻是柔潤有餘清朗不足,臉龐也略嫌柔和娘氣。
謝芳初微颔首,視線掃過那人下巴,在脖頸處微頓了一下,不見喉結,心下了然。
年輕人慷慨激昂,幾句話把曹福訓得灰溜溜逃走,夏雪柳感激不已,謝芳初也是滿眼欣賞,分別時,還頂着邵明澈的不滿為難,跟那年輕人相贈物兒,相約有緣再見。
謝芳初給的是金絲線打的扇墜絡子,年輕人則把腰間系的玉珮相送。
“謝姑娘,這麽着将軍要生氣的。”邵明澈苦惱。
祁楚天醋勁再大亦不可能女人的醋都吃!
那年輕人雖然裝成巧合,可聯想前事,不難看出是有意套近乎。
會與自己套近乎的,除了侯家那個要許婚祁楚天的小姐侯元瑤,再不作他想。
謝芳初看看手裏翠□□滴的玉珮,笑道:“他要找你撒氣你盡管推我頭上來,我自己跟他說。”
見邵明澈還是不樂,心中挂着心事也便不逛了,往回走。
那侯元瑤長得不俗,心機更是深沉,祁楚天這邊還得加把勁,不然,難保他不動搖。
三個人往回走,走不多遠,路卻被堵死了。
“萬歲爺出城呢。”原先站在路邊的人道。
謝芳初踮起腳看,只見明黃的布幕,有人影車帏模模糊糊透出來,馬蹄沓沓,車輪辘辘,迤逦如練。幕布的外圍,三步一崗五步一哨,城防營骁騎營還有禁衛軍把守着,謝芳初剛想轉身,一統領模樣的人巡視過來,訓了幾句話,轉頭間,下巴高昂,掩不住的意氣風發。
謝芳初死死盯着那人,直到那人似是有所覺察望過來,才睑下眉睫回避。
“那個人是誰?”夏雪柳感覺到那人望過來時銳利如刀的目光,瑟索了一下。
“刑部尚書侯道通的兒子,禦前四品帶刀侍刀侯钰瑜。”邵明澈眼角看謝芳初,見她緊握着手,眼裏如攏堅冰,暗暗疑惑,問道:“謝姑娘認識他?”
認識,化成灰她都認得,就是這個人杖死了她娘親。
謝芳初輕搖了搖頭,沒說其中糾葛。
心情恍惚,主道不通,三個人繞路時,竟不知不覺走了醉仙樓前的竹枝巷子。
夏雪柳咦了一聲,道:“咱們又走這裏來了。”
不害怕,還有幾分喜意,想着因這地兒,謝芳初才和祁楚天結緣,是福地聖地呢。
樓檐翹梁似乎剛上了新漆,紅豔豔日頭下泛着光,約摸不是飯點,顧客少,一毫談笑之聲不聞,二樓臨窗的房間垂着沉沉的竹簾,還是當日的青绫簾楣,那日情形湧上腦海,謝芳初霎地沉了臉。
曹承宗可惡,醉仙樓的掌櫃助纣為孽,亦可恨。
當日事後悲憤不平心亂如麻,心境略平靜些又随祁楚天進了祁府,還沒找掌櫃沒讨個說法。
夏雪柳笑嘻嘻看着,觑着謝芳初看不到之機,在她背後湊近邵明澈,低低耳語。
邵明澈猶豫了一下,點頭應下,轉身走了。
“姐姐,我們進去坐會兒,看看。”夏雪柳拽謝芳初。
有什麽好看的。
事過境遷,又不是上得臺面的事,要拿那掌櫃撒氣也不能,謝芳初轉身要走,忽然發髻輕顫了一下,伸手一摸,是一朵幹花,擡頭看,酒樓二樓當日那個包廂的窗戶探出來一張臉,修眉朗目,潤如珠玉,卻是裴遠聲。
行走不得自由,遇到了,斷沒錯過之理,謝芳初想把邵明澈支開,回首卻不見人。
“我讓他去請将軍過來,府裏那麽多只眼睛盯着,不得便。”夏雪柳朝謝芳初擠眼,沒看到裴遠聲在上面,樂滋滋要往裏拉謝芳初。
很好,不用自己費心了,謝芳初低睑睫,故作羞澀,擡步進了酒樓,進得門,又轉身,小聲道:“你在這裏等着,将軍來了,告訴他我還去的那日那個包廂。”
“好咧。”夏雪柳笑得更歡,瞪圓眼看向一旁掌櫃,說:“祁将軍片刻便到,不得怠慢我姐姐。”
“是是是……”掌櫃連說了幾聲是,哪敢怠慢。
當日祁楚天把酒樓砸了個稀爛,那兇神惡煞模樣,掌櫃記憶猶新,親自領着謝芳初上樓。
舊地重游,自是要老地方回味的,掌櫃推了臨窗包廂進去,請裴遠聲到隔壁去。
裴遠聲也沒作難,利落地出門進了隔壁。
謝芳初靜候,果然掌櫃剛走,他便回來了。
“這是滲了紅花麝香的香料,你随身帶着,可避子。”他低聲說,望着謝芳初,眼裏千絲萬線織成的擔憂,細密如簾。
自家變後,天籠地罩俱皆灰暗,迷茫憤忿,日子凄清肅冷,這一縷難得的關切便似是寒冬裏的暖陽,令人如沐春風。
謝芳初接過細布包,握緊,要說謝謝,此恩此情,豈是“謝”字還得完的,也不說了,低低應了聲:“好。”
裴遠聲啓唇,還想說些什麽,千言萬語到了唇邊盡化輕煙。
只接觸過兩次,遠遠看過一回,也知祁楚天性極妒,候得他到來看到自己和謝芳初在一起,不知要生出多少風浪,不再作逗留,拱了拱手往外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