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八回
馬蹄聲消失許久,卻還如在耳邊響着,謝芳初迷迷糊糊阖上眼皮,眼縫子裏照進燈光,卻是夏雪柳進來了,把那盞荷葉連枝燈點着了。
攀枝連藤,圓碧形镂空荷杆,荷葉為托,葉盤裏撐着燈盞,依次面上共有十二盞,最頂端是碩大一朵粉荷,千呼百喚裏最豔最傲的一朵,燈盞也最大,平時一般只點下面的一兩盞,這會兒,夏雪柳把十三盞燈俱點燃了,屋裏霎時間亮如白晝。
“姐姐,膳食端過來了,我讓擺到外間的圍子床上,姐姐到外面用可好?”她笑嘻嘻說着,走過來扶謝芳初,步子輕快。
男人回來了,女人便飛上雲端,反之,則低到塵埃裏。
謝芳初苦笑,被祁楚天折騰得渾身骨頭散了架,無力地搭着夏雪柳伸過來的手坐了起來。
圍子床上鋪着厚厚的石榴紅毛氈子,擺了同色團花妝緞靠背,還有秋香色引枕,正中洋漆方幾上擺滿盤碗。
還是素菜,只不過和前幾日的素菜相比,同是號稱素菜的爹娘生的,卻天差地別。
“一班子勢利眼,将軍一回來就痿了。”夏雪柳哼道,給謝芳初盛了一碗三鮮素丸子湯,道:“姐姐,嘗嘗這個,雅綠說這是皇宮裏娘娘們嘴饞了偶爾才吃得到的東西。”
這款三鮮素丸子謝芳初聽說過,京城剛出來的一款新菜品,掐鮮筍最嫩的尖兒,香菇剛冒頭時的小朵,加上雪蓮果,泡進收集的早晨朝陽剛出時鮮花未蒸發的那點兒露水,然後剁成蓉,再用甜杏仁煨,還有其他的極細的步驟,花了無數工夫才整得出來,雖是素丸子,比葷菜還味美,入口唇齒生香,極是鮮爽。
不是看着像刷鍋水煮出來的便行,謝芳初不在意,示意夏雪柳也盛一碗吃。
“姐姐,雖說祁老爺不同意你和将軍成親,可将軍就你一個女人,也不須在意,姐姐緊着些懷上娃才好。”夏雪柳嘴巴塞得滿滿的,吃了許多天不成樣的食物,餓極了,忙着咀嚼的同時,卻還不忘幫謝芳初出主意。
別說沒成親,就是成親了,她也不會給祁楚天生孩子。
謝芳初沉默着,知道夏雪柳是好意,也沒反駁。
小門小戶長大的孩子,把祁楚天當天神敬重,覺得能給祁楚天生孩子便是長生天的恩賜了,更何況孩子是女人下半生的依仗。
曹氏帶着祁鳳珠出門,丫頭婆子簇擁,走了近兩個時辰方略滿足,母女兩人進府,膳時已過了,婆子急忙傳飯,膳食擺了上來,曹氏掃了一眼,當即黑了臉。
“早前吩咐過晚上要吃三鮮素丸子湯,怎地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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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子去過竈房,瞟了一眼看中了,命送到梅園去。”秀春走了出去問話,回來後顫顫驚驚說。
竈房的管事就是秀春的娘,擔着幹系。
“法事還沒完,怎麽就回來了?”算計的好好的,祁楚天這一回,如意算盤又亂了。讓了一大步竟是沒能控制住大局,曹氏懊喪氣惱,滿桌子山珍海味沒一樣入眼,服侍的人看着更是面目可憎。
才想發火,祁鳳珠發作了,大聲喊道:“一個野種居然騎到我和我娘頭上去了,那是我娘指定的要吃的,誰給你們的膽子送梅園去的,把竈房管事喊來,看我不扒了谄媚的奴才的皮。”
祁鳳珠折騰起人來殘忍狠毒,年前有一個十歲的粗使小丫頭不乘她的心,揚言要扒小丫頭的皮,大家只當她吓唬人,誰知竟真的是扒皮,把人脫光了,一雙手高高吊着,一雙腳塞進鐵靴裏,親自拿着小尖刀動手,由那小丫頭的脊椎下刀,慢慢把那小丫頭背部皮膚分成兩半,再接着往兩側撕。
當時鮮血淌了滿地,那皮血糊糊竟真讓她扒出來了,小丫頭的慘叫聲喊得祁府上下的人一齊打顫,後來還是祁進坤下朝回來聽到過去攔下了。
小丫頭自然是活不成了,進府賣的死契,生死由主家,死了也便死了。
秀春聽說祁風珠提到扒皮,差點吓暈過去,情急中急喊道:“奴婢去看看,興許搞錯了,沒那回事。”
出得門,黑燈暗火一腳高一腳低,奔到竈房,拉起她娘急往梅園趕。
不算大的一碗素丸子湯,統共二十來個丸子,夏雪柳餓極,吃得快,不過,盛丸子時覺得好物兒要讓着謝芳初,只盛了五個,謝芳初想着心事,才吃了一個。
秀春母女滿頭汗水沖進來,看了那碗一眼,撲通一聲跪了下去,颠三不着二哭求,連帶着扒皮往事也一并兜了出來。
“你們慢點說,我都沒聽清。”夏雪柳聽得一頭霧水。
謝芳初也沒聽清,不過大意卻是知道的,就是秀春娘若不能端了素丸子湯上曹氏的飯桌,便得被祁鳳珠扒皮。
“別說了。”謝芳初擺手不讓夏雪柳再問,拿過一方拭手帕子,仔細把碗沿湯漬抹拭幹淨,道:“端去吧。”
略一停,又道:“別說這會兒跟你娘剛過來要的,就說将軍逼着送過來,你娘不同意,一直呆在這邊跟我較勁要讨回去,如今讨回去了。”
語畢,大聲喊秦嬷嬷等人進來,冷聲道:“秀春她娘是上晚膳之時一直在這邊的,對不對?”
秀春和她娘跌跌撞接進沖進來,秦嬷嬷和雅綠等人見勢不妙,一齊躲門外偷聽,裏面的對話聽得清楚,見謝芳初如此說,小雞啄米似一齊點頭。
秀春和她娘感激不盡端了丸子湯下去不提,梅園裏下人湊到一處,不住合掌念佛。
便是秦嬷嬷,心中也微有觸動。
“那主兒看着冷,又驕又狂,其實心地善着,情願委屈了自己,也給秀春娘留活路。”冰藍悄聲道。
雅綠低嗯了一聲。
心道可惜不是正經主子,多早晚走了,她們這些人的生死還是握在曹氏手裏,不然,倒是可以考慮奉謝芳初為主子,一心一意侍候她,再不聽曹氏的指使。
祁楚天如一陣風,回府一趟後便沒再出現。
邵明澈在二門外的跨院住了下來,每日膳時便進梅園來,按祁楚天交待的,一樣一樣一絲不茍檢查膳食。
跟着祁楚天沙發出生入死,才十七歲的少年也充滿男子漢氣概,頭戴紅穗鋼盔,穿着紅色武士袍,胸前一塊護心明鏡,腳下黑色軍靴,身材挺拔,眉眼俊美,英姿勃發,雖沒祁楚天的霸氣悍然,也是翩翩如意郎君。
府裏出二門的丫鬟漸漸多了起來,有的繞了老遠的路經過,有的找借口送個盤子什麽的,連雅綠和冰藍兩個,在邵明澈過來梅園時,辦起差事也勤勉不少。
謝芳初覺得好笑,只夏雪柳天真爛漫,什麽都沒發覺。
竈房裏也不再上刷鍋水煮似的粥,素菜也頗可口,有時青菜下面,也會埋着幾片肉,夏雪柳笑說是秀春娘夾私的,謝芳初只是笑笑,并沒放在心上,把那幾片肉挑給夏雪柳。
才剛十三歲,正在長身體,此前家境也不好,見肉饞着呢。
夏雪柳卻不肯吃,推來讓去,每每到最後,便是兩人均分。
算算又十日過去,這日邵明澈過來驗膳食時問謝芳初,要不要出去走走?
“将軍走時交待過,姑娘若是在府裏悶得慌,可以由我陪着出去走走。”語畢又補充,“将軍不是信不過姑娘,是怕姑娘萬一遇上曹家小兒那樣的惡徒不能脫身。”
謝芳初不想出去,遇見曹承宗那樣的纨绔徒增麻煩,也怕人認出她來。
雖說與謝家交好的官員貶的貶撤的撤俱被攆京城,自己往常走動的人家京城裏已尋不到了,只還怕不經意中有人見過自己而不知。
不過,總窩在梅園也不是事,曹氏這些日子不擺主母架子了,對她不聞不問,祁楚天不在府裏,她也不便生事兒翻浪花,這麽平平靜靜下去不知何時才能報仇,急躁起來。
想了想,便道:“鎮日坐着躺着,骨頭都鏽了,正想出去走走。”
也不坐轎不乘馬車,帶了夏雪柳,邵明澈一旁陪着出了祁府。
才出祁府十幾步,迎面一輛兩人擡藍布小轎走過來,轎旁走着兩個穿着綠綢背心丫鬟,長得很是不俗。
“這是哪家小姐吧,要進祁府的麽?祁家那小姐那性子,居然有人跟她交好。”夏雪柳很意外。
跟祁鳳珠交好的,怕就是侯家那位庶出的小姐侯元瑤了,謝芳初回頭看,那兩個丫鬟也在回頭打量她們,口中說着什麽。
謝芳初猜得沒錯,轎子裏坐着的正是侯元瑤,謝芳初看着轎子時,她也撩開了轎窗簾子回頭看。
錯開十幾步了,眉眼看不分明,只覺得肌膚如雪,身段婀娜,娉娉婷婷的絕色美人。
這是一個勁敵,別看無名無份進的祁府,自己想撼動她不易,侯元瑤焦躁起來。
仕族高門講究嫡庶尊卑,侯元瑤的母親柳氏是侯道通的通房,只生了侯元瑤一女,正室邊氏是樂陵侯的女兒,身份貴重,兒子侯钰瑜又争氣,年紀輕輕便當上禦前四品帶刀侍衛,聖眷優渥,柳氏和侯元瑤在侯府舉步維艱,小心翼翼讨好着邊氏和侯钰瑜,一輩子可見的翻身機會就靠許婚了。
侯道通和曹厚樸祁進坤商議過,三家想親上加親,把侯元瑤許給祁楚天,侯元瑤對這門親事極滿意,面上矜持自重不肯細細打聽,這些日子跑祁府找祁鳳珠卻越發勤了。
小姐嫁得好,丫鬟也跟着得意,侯元瑤的兩個丫鬟攬月和覓雲跟她一般心思,攬月小聲道:“怪道把祁将軍迷住了,生得着實不錯。”
“小姐也不差,只是輸在投錯胎了。”覓雲道。
投胎不能挑,嫁人可得瞪大眼,侯元瑤略一沉思,吩咐轎夫回轉,不進祁府了。
又讓覓雲遠遠跟着謝芳初三人,看得她在哪處暫時停住了便回府報與她聽。
“小姐,你打算做什麽?”攬月不解。
“這還不簡單,祁将軍跟鳳珠小姐也不對盤,小姐要接近那位謝姑娘,跟她搞好關系。”覓雲哼道。
“還是小姐有主見,”攬月想通了,拍手大贊,“那謝姑娘雖得祁将軍愛重,到底出身貧寒,當不得正室夫人,姑娘若能打動她,由她去說服祁将軍同意親事,更容易。”
侯元瑤打的正是這主意,被兩個丫鬟拆穿,微微紅了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