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六回
祁楚天連着好些天不見人影,每日裏端上來的飯菜不見半點油星子,別說海鮮之類的菜肴,連普通肉類都不見。
梅園本就遠離主宅,寂冷蕭瑟,這會兒更是如空中樓閣,在富貴鄉裏飄蕩浮動着,繁華就在眼前,倏忽間又遠了,炎炎夏日,別處六月榴火,獨梅園日光稀薄,月色冰寒。偶而一陣風吹過,并攏的院門哐當一聲,像是被尖刀撕了口子敞開,四面都是風,冷嗖嗖直往身上撲。
夏雪柳一日比一日急躁,這日見早膳端上來的粥黑糊糊的像是洗鍋水煮出來的,忍不住了,拿勺子攪了兩下粥,顫聲道:“姐姐,将軍一點音訊沒有,會不會是被……害死了。”
死人堆裏活下來的,祁楚天沒那麽容易被曹氏弄死,況且他眼下怎麽說也是朝廷命官,曹氏沒那個膽。
不過,一點音訊也沒傳回來真是怪事。
那粥看着惡心,入喉也不好受,加了黃蓮似,咽下去苦得五髒六腑打結。
謝芳初喝了幾口,按捺不住哇地一聲吐了起來。
“姐姐你怎麽啦?要不要請大夫來看看?”夏雪柳驚得尖聲叫。
謝芳初本要擺手,聽得大夫兩字,心念一動,有了主意,不壓下喉頭惡心了,吐得更歡實,直吐得額頭濡濡汗濕方停了下來,虛虛搭住夏雪柳肩膀,有氣無力道:“請什麽大夫,前幾日才讓裴太醫把過脈,說我身體好着呢,扶我進去躺會就好了。”
這一躺無聲無息到未時,醒來後,看了一眼膳食,接着又吐,只不過這回是袖子半遮面,自個兒探手入喉催吐,無人覺察。
将将吐了一刻鐘,停下時,臉色蠟黃,随時要蹬腿了般,連走路都沒力氣了,夏雪柳一個人都挽不動,又喚了雅綠幫忙,一人一邊手臂,半擡半扶着方弄上床。
秦嬷嬷見她如此這般,沒了主意,等不得入夜了,慌慌張張跑上房向曹氏禀報。
“奴婢看着,怕是有喜了,數數日子,她跟公子相識一個月多了十幾日,若是害喜,這時恰好有反應。”
“你不是說不見那什麽嗎?”曹氏怒道,描得精致的一雙眉擰成細結。
“在府裏那兩日沒,可……可之前……進府前兩個人時常見面的。”秦嬷嬷吶吶。
真要害喜了因侍候不周出了事,別說祁楚天不罷休,祁進坤那頭也不好忽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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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氏牙齒快咬崩了,猶豫了些時,命請大夫。
雖不知是男是女,投胎在一個身份不貴重的女人肚子裏,到底是祁家的長孫。
“奴婢聽她姐妹倆話裏說起,似乎之前請過太醫院的一個喊裴太醫的把過脈。”秦嬷嬷怕曹氏請來庸醫,出什麽事後來自己得擔幹系,忙推薦謝芳初相熟的大夫。
一個上不得臺面的東西,還請什麽太醫,曹氏着惱,臉上陰郁些時,恨恨道:“命人去請裴太醫來給她把脈。”
白色的輕紗羅帳低低垂下,水霧一般圍繞着床沿展開,淡粉色五瓣梅花淡雅清新,簇簇翩飛,裴遠聲搭了右手,又讓換左手,沉吟些時,道:“撩起帳子,我要看看病人舌苔顏色。”
“不是害喜嗎?”秦嬷嬷有些驚怕,裴遠聲眸色平靜無波,看不出什麽,無奈依言撩起紗帳拉過搭鈎勾住。
房間裏光線不明,藍緞被子高高捂住脖子,謝芳初臉龐蒼白,沒有梳髻,烏發披散在枕頭上,弱不勝情。
裴遠聲心口咚地蹦跳了一下,認真看了看舌苔,又道:“請祁将軍過來,我有話跟他說。”
“将軍不在府裏。”秦嬷嬷為難。
“那請你們老爺太太來。”裴遠聲道,神色凝重。
不過吃了幾日素,難道害喜了孩子又已出事?秦嬷嬷有些慌,不敢讓雅綠和冰藍去請,自己親自前往請曹氏。
他在不動聲色幫自己調走人,他真的肯幫自己。
走了秦嬷嬷,床前還有三人,謝芳初瞥了雅綠和冰藍一眼,有氣無力道:“你們下去吧,有什麽病将軍回來我自跟他說。”
雅綠和冰藍見秦嬷嬷着忙已自慌了,聽得能撇清,忙不疊就退了下去。
夏雪柳年輕沉不住氣,謝芳初也沒想讓她聽着,示意她到門外守着。
“德佑二年我娘被誣毒殺我父親愛妾,是謝大人查明案情為她申冤的。”裴遠聲看夏雪柳走遠了,壓低嗓子,短促地道:“那日藥店門前見了你,我有些猶疑,醉仙樓再次見面,我便認出你來,放心,我不會說出去,你想我幫忙做什麽盡管說。”
原來是父親早年結下的善緣,難怪,謝芳初眼眶一紅,時間緊迫,來不及敘舊,道:“我爹是被冤枉的,我要扳倒曹侯祁三家為我爹報仇,得依仗祁楚天之力……”
裴遠聲一直關注着的謝芳初,連帶着祁楚天的動向也知道,當即将所知告訴謝芳初,又道:“這三家人都是心狠手辣之輩,你這麽做很危險,不若趁祁楚天不在,曹氏不喜歡你,借機離開祁府,報仇一事另想辦法。”
如果不是那日陰差陽錯被祁楚天得了身子,她也不想用這種自甘墜落以身飼虎的方法尋覓報仇之機,謝芳初手指輕搓着藍緞被子上的竹節紋繡,有些茫然地看着虛空處。
眼前女子濃黑纖長的睫毛罩着烏潤潤一雙眼珠子,幽怨百折千迴,沒有如泣如訴,沒有悲涼的控訴,鴉靜無聲,唯其如此,慘切更如回風流月綿綿不絕,裴遠聲想起那一年第一次見謝芳初時的情形,黯然傷神。
當年他母親冤屈得雪後,帶着他上謝府道謝。
進垂花門時,桃樹下一個小姑娘在玩耍,見避之不及,也不畏縮,上前來,大大方方見禮,聲音甜糯糯又嬌又軟。
小姑娘沒梳髻,頭發中分,各在兩側編了十幾條小辮子垂下來,辮尾紮着彩缯,上身着一件翠綠色褙子,鵝黃色長裙,系着一串綠穗結縧,沒有翠釵金簪玉珮等佩飾,亭亭如荷,秀致清雅。母親愛之不過,問得是謝放的女兒,遂打算回去和他父親商議後向謝家提親,不曾想府裏接二連三的糟心事,母親病倒了,沒幾個月去了,提親一事便擱下了。
外面傳來紛沓腳步聲,裴遠聲匆匆走過屏風來到外間,鋪開紙張,堪堪提起筆,曹氏在仆婦的陪伴下進來了。
不知他會幫自己編個什麽病,不能太嚴重,重了,曹氏再招別的大夫過來看就穿梆了,輕了,威懾不了曹氏,以後他也不能經常前來。
耳中聽得筆走龍蛇之聲,少時,輕風吹過紙張的漱然之聲,接着溫和醇厚的聲音道:“病不礙事,不過,病因有些費解,竟是吃了不潔之物而起,診治略遲些,神仙亦乏力了。”
不潔之物?言下之意謝芳初是中毒麽?
曹氏變色,看向秦嬷嬷。
秦嬷嬷吓了一跳,急忙撇清幹系:“膳食都是竈房端過來的,謝姑娘不吃閑雜的零嘴兒,從沒有外頭買過東西。”
說來說去,比害喜又落胎了還麻煩。
人死在府裏又是良民,容易不能善了,況祁楚天正熱乎着呢,曹氏惱得不行,梅園的人一個一個打量,既然沒從外頭買過吃食,問題出在府裏頭,誰下的毒手呢?
“等熬了藥出來恐遲了,我這裏恰有對症藥丸,先喂病人服下。”裴遠聲從藥箱裏找出一個瓶子,倒了指甲片大小一粒藥丸出來到茶盎裏。
烏溜溜的小彈子兒一般的小粒在白盎裏滾動,透着淡淡清香,具體什麽味兒聞不出來,只覺神清氣爽,曹氏拿過茶盎嗅了嗅,問道:“這是什麽藥材煉制的,如此之香?”
“當歸、龍膽草、人參、薏仁、銀杏……”裴遠聲念了十幾味藥,都是排毒養顏的,曹氏捏着茶盎轉動就是不放手。
“祁夫人若是想吃,得減幾味藥,再添加靈芝和珍珠粉。”裴遠聲道,拾掇起藥箱,行色匆匆,還有別的事兒要做的樣子。
祁楚天的女人,不要命了才敢觊觎。
曹氏見他如此,當即釋了疑,暗笑自己多慮,把茶盎遞給夏雪柳,讓她服侍謝芳初服下,又命秦嬷嬷按方抓藥熬藥。
裴遠聲等她交待完畢,拿了謝銀,一刻不作逗留便告辭了。
曹氏出了梅園,沒回上房,往祁鳳珠住的雲水閣而去。
祁鳳珠今年十四歲,自小爹娘捧手心裏長大的,事事争先樣樣要強,比的卻只是吃食享用,琴棋書畫等,雖然也曾進學,不過點卯,裝裝樣子挽個手勢還行,真要做,一毫不會的。
謝芳初進府後,丫鬟婢仆雖多有閑話,然閑話之餘,免不了贊一聲氣質如蘭風姿勝仙,連謝芳初用的手帕都熱議許久。
看過的跟看了禦用之物般,口水橫飛贊個不停,說是天青色杭綢,滑膩膩像水晶瑩澈,中間銀綠黃三色線繡着蘭草,蘭草間半含苞的一抹淺粉,如霞非霞,似夢似幻。
又說“芳初”一名極妙,念起來婉轉如詩,美得人骨頭都酥了,難怪将軍那般疼寵。
祁鳳珠忿忿不平,等得她娘被逼着迎文氏牌位進祁府了,越發着惱,發誓不整治整治謝芳初誓不為人。
謝芳初吃的那黑糊糊的粥,便是她讓人刮了鍋灰加進去的。
曹氏聽說謝芳初中了毒,猜是女兒幹的好事。
“鍋灰也能讓她中毒?不錯。”祁鳳珠拍手大笑,才十四歲的姑娘,唇紅齒白,秀眉飛揚,杏核眼曼妙多情,心肝卻忒地惡毒,聽說謝芳初病倒了,不止不感內疚,還樂不可吱。
“你呀,若是弄出人命可怎麽辦?”曹氏嗔道,語氣帶着薄責,眉眼間卻滿是贊同之色。
“弄死了便弄死了,不過一個賤民,還能怎麽樣,表哥把那不識相的姓謝的一家全弄死了,那還是個五品京官,不是一樣平安無事。”祁鳳珠渾不以為意,扯曹氏袖子,“娘,我聽說瑞錦坊新出了一種織錦,叫什麽霞光錦,美的像紅雲,咱們去看看。”
一面說,一面拉着往外走,曹氏方才聽她說起姓謝的,心頭突了突,像是亂糟糟一團裏捉住個線頭兒,被她一扯,又什麽都沒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