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五回
“讓着她一些兒,居然不知天高地厚了,真以為有祁楚天捧着便可以無法無天麽?”曹氏聽秦嬷嬷禀報,登時發作。
不過一個無名無份的女人,仗着祁楚天寵愛,竟敢爬到自己頭上。
也不必說些什麽,架子擺足,讓謝芳初自慚形穢便可。
曹氏帶了八個丫鬟和楊嬷嬷,珠圍翠繞,衆星捧月,當家主母架式十足前往梅園。
楊嬷嬷覺得,謝芳初早上說那些話和曹氏昨日的舉措是一樣的,試探底線,若曹氏是個好欺負的,自此便在祁府橫着走,她也贊成曹氏擺擺威風,為防萬一,陪着曹氏走前,她叮囑了蘇嬷嬷幾句。
讓随時留意情況,見勢不妙,就使人請祁鳳珠前去。
祁鳳珠也不是多機靈,不過,驕橫野蠻飛揚跋扈,有時候,曹氏顧着身份不能跟人撕拼,她正好上場。
梅園不過一個客院,蕭疏離落,祁楚天挑住處時,聽得一個梅字,認為是雅致所在便點了它,曹氏樂得看笑話爽快地答應了,後來雖命人添了一些布置,心中尋思着,到底比不上正經院落,一發的高高在上了,及至走近了,到了院門往裏一看,愣了愣,幾疑走錯地方。
門窗廊柱抹拭着幹淨泛光,地面一塵不染,窗子上原來的茜色杭綢換掉了,新糊了翠色羽絲紗,窗前梅樹仔細剪了枝丫,紅綢纏了幾朵絹花綴着,猛打眼看上去,像是梅花逆了季節而生,點點紅梅映着綠紗,風吹過花影搖曳,欹然生姿。
窗下廊欄上丫鬟在晾剛寫下的一張張寫滿字的紙,墨香陣陣,雅致不凡,玉堂富貴亦及不上這麽一個仙境似的所在。
烏壓壓一堆人進來,像是仙境進了凡夫俗子,莽牛闖進白雪紅梅世界,不等主人開口斥責,曹氏先不自在起來。
外面腳步聲紛沓,梅園的人斷不會如此的,謝芳初握筆的手頓了一下,繼續寫字。
今日不是寫字貼,而是編話本,密密麻麻寫了二十幾頁了,曹氏要是不來,便白費心思了,既來了,入了甕,更沒有停下的道理。
“姐姐,祁夫人來了。”夏雪柳原來坐門邊打着絡子的,急急起身,要迎出去,一只腳擡起又往回縮,小碎步跑到窗前提醒謝芳初。
“來了就來了,急什麽。”謝芳初笑,看夏雪柳急得額頭冒起潤潤的汗珠子,擱了筆,拿帕子幫她拭汗。
“姐姐,你不怕麽?”她的鎮定感染了夏雪柳,夏雪柳小腿肚不打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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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什麽好怕的,總不過爛命一條。
謝家的人骨子裏就沒有怕字,否則,她爹爹不會寧折不彎,她娘也不會廷杖加身也不屈服。
院子裏烏壓壓丫鬟婆子都跪下了,正主兒卻半日不出來,曹氏快吐血了,被慢待的不快掩住了不自在。
“謝姑娘,夫人來看姑娘了。”秦嬷嬷見機不對,衡量再三,謝芳初到底名份不正,還是捧曹氏要緊,咳了咳,高聲提醒。
謝芳初淡淡哦了一聲,拂拂袖子走了出去,隔着門檻,淺淺一笑道萬福,眼裏不加掩飾現了訝然之色。
曹氏本來自得,尋思這一番較勁,謝芳初仍是輸了,看到她唇邊那抹淺笑微帶譏嘲,忽而明白,自己不經意間竟是落了下乘,若是有當家主母的氣性,方才當轉身便走,而後再使丫頭婆子過來,直接把人攆出府去。
攆出府去容易,後面呢,怎麽辦?
曹氏原來看不起謝芳初無名無份随祁楚天進祁府,猛然間卻發現,正因無名無份,自己竟是拿謝芳初無法。
無名無份,非主非客,她不能以婆婆身份相壓,亦不便端主人架子,不拘她如何出招,謝芳初均進退自如。
她愣神着,謝芳初也不出聲,靜靜看她,微風吹過,拂起她鬓邊挑垂下的一绺黑發,貼着雪白的臉飄飛,黑的如墨,白的勝雪,肌膚瑩潤,烏發滑膩,一雙眸子如淬了冰雪,清冷剔透,眼珠子定定看着人時,冰碴子似砸過人,凍得人不自覺發冷。
曹氏半晌方緩過勁來,勉強把持住,淡淡道:“你進府兩日了,可還習慣?有什麽需要的只管提。”
謝芳初扯了扯嘴角,笑道:“夫人來的正好,芳初恰有一事,十分不得便,未知夫人能替為安排否?”
“只管說。”曹氏得了意。
“如此有勞夫人了,這是芳初閑來無事編寫的話本,勞夫人安排書肆印出來,芳初感激不盡。”謝芳初把廊欄上晾着的紙收到一處,疊好遞給曹氏。
“好說。”曹氏被她冷落後複敬重,霎時郁悶盡消,要顯自己無所不能,接了那沓紙随即遞給身邊秀春,道:“拿出去吩咐小厮找家書肆,立時印了出來。”
謝芳初沒說印幾本,她要撒銀子擺財勢,交待印一百冊出來,見謝芳初一臉感激,恭容肅眉,愈發得意,招了手喚秦嬷嬷上前,道:“好生侍候謝姑娘,若有怠慢,我可是不饒的。”
又閑話了兩句,擺足姿态,心滿意足回轉。
“姐姐,你寫的那戲文兒跟祁夫人無關吧?可別激怒了她。”謝芳初編排的話本夏雪柳看過,有些驚怕。
當然有關系,沒關系的事她費那工夫作什麽。
那話本編排的正是曹氏當年看中祁進坤,逼死祁進坤發妻,其後又休妻另娶一事。
正是要激怒曹氏,曹氏愈怒,克制不住喪心病狂行事,她便能翻雲覆雨,讓祁曹侯三家不得安寧,繼而,尋機報仇。
不過,做這一切還得有所憑仗,沒有祁楚天支持,寸步難行。
謝芳初擡頭望天,日頭微向南偏,祁楚天還有小半個時辰回府了,算一算,差不多他回到府中曹氏那邊也回過神來過來問責。
自相識以來,從沒對他有個好臉色,打一棒還得給一捧草哄着方妥,謝芳初想起祁楚天頭上束發的帶子是随手剪的一塊黑布條,邊上跑布線頭兒了,遂找了一塊藏藍色禽鳥圖案蜀錦,手指比了長短,估量着差不多了,裁下,穿針引線,仔細紮邊,做了一條逍遙巾。
這一日至天色昏暗,祁楚天還沒回來,曹氏那邊也沒動靜。
難道還沒發現自己的話本是拿她和祁進坤的風流韻事編排?反應不當如此遲鈍的,謝芳初百思不得其解。
晚膳比前一日還豐盛,謝芳初頗有些食不知味,怕被人瞧了出來,強迫着自己一切如常。
戌時祁楚天還沒回來,外面天整個暗黑下來,院門兩盞燈籠随夜風搖曳,光線不明,偶爾燈芯爆了一下,火苗霎地拔高,如螢火閃爍。
夏雪柳來回走動,脖頸快伸成長頸鹿了。
“姐姐,将軍怎麽來不回來,是不是……”不敢往下說,怕謝芳初傷心。
是不是厭了自己麽?
厭了便厭了,更好,不過,那人有些左性,沒那麽容易厭倦。
不回來,怕是和曹氏有關,可惜在府裏沒什麽耳目,夏雪柳是她的人,又是剛進祁府的,便是使她出去打聽,也打聽不到什麽。
看來,要除了利用祁楚天之勢和曹氏較勁,還得在祁府中多走動,拉攏些人為已所用。
梅園的這幾個,院子裏侍候的兩個粗使丫頭濃眉大眼,木吶愚笨,看着便不得用,秦嬷嬷不肖說,是曹氏的順風耳,雅綠辦事謹慎不易拉攏,倒是冰藍性子急嘴快了些,雖然看起來對自己頗多不滿,卻能動一動腦筋軟化她。
謝芳初心中千萬個念頭轉動,姿态卻是閑适的,靜坐了些時,起身寬衣,讓夏雪柳也回去睡覺。
看着主閣熄了燈,秦嬷嬷忙安排雅綠和冰藍兩個值夜,諸事妥當後,悄悄出了梅園。
今日巳時末秀春奉了曹氏之命來傳過話,讓她以後早晚各過去禀報一次動靜。
曹氏尚未歇下,上房裏青銅香爐哥窯寶瓶等擺件盡皆新添的,原來的上午全摔了。
從梅園回來,楊嬷嬷覺得不妥,提醒曹氏把送話本去書肆印的人追回,看看寫的什麽。這一看,曹氏目呲欲裂,十指緊攥,差點氣暈過去,當下便要命人把謝芳初拖過來,亂棍打死。
楊嬷嬷死命按着,不讓她下命。
“那小浪蹄子的依仗是公子,只要能讓她跟公子離心離德,或是公子不跟夫人作對了,還不是由得夫人搓圓捏扁。”楊嬷嬷苦勸,細數經緯,分析利弊。
曹氏生下鳳珠後許多年不見有孕,楊嬷嬷便勸她給祁進坤納妾,曹氏呷醋拈酸,不願意,拖了許多年,至後來強忍着給祁進坤納了妾,卻不見一個生養。
若是有兒子,哪怕是妾生的,抱到跟前養着記名嫡子,便不至于弄得眼下如此被動。
楊嬷嬷舊事重提,曹氏煩躁,房子裏東西俱砸個稀爛,罵了許久,咬牙忍了,按楊嬷嬷教的,使人去戶部請祁進坤回來,又吩咐高渭在府門截住祁楚天,讓他到正廳議事。
祁楚天要先去看謝芳初,聽高渭說要商議他母親身後事,呆了呆,便先赴正廳。
曹氏主動和祁進坤提,祁楚天如今有出息,文氏孤墳在外不妥當,當迎回來,牌位入祠堂,享祁氏子孫祭拜,她願尊文氏為姐姐,自己作繼室。
祁進坤與文氏少年夫妻,曾患難與共,沒有歡情也有親情,聽得曹氏之言,本是應當的,隔了十五年方拔亂反正,倒像是受了千般恩惠,五內感倍。
連祁楚天聽說了,對曹氏态度也頓時好了不少,雖仍是正眼不瞧也不行禮稱一聲母親,到底也不再梗着脖子兇神惡煞相對。
曹氏又道擇日不如撞日,讓祁家父子即刻去安排,祁楚天自然無話,這日和祁進坤一起,請了陰陽先生出城上山擇風水寶地,祁府上下人等俱是曹氏的人,高渭得了曹氏的囑咐,跟前跑後,當即安排人在舊墳前搭棚,請和尚念經做法事,要讓祁楚天不得閑回府,使謝芳初無根浮萍無所依仗,法事安排得極隆重,七七四十九天水陸道場。
朝堂上,自有曹厚樸幫着上疏替祁楚天告假。
“無名無份進府,進府兩日便被晾涼拌上四十九天,任是水晶心肝也碎成碴。”楊嬷嬷道,親自端了冰鎮梅子湯給曹氏喝。
“等祁楚天厭了那女人,我定扒她的皮。”曹氏恨道,心中咽不下怨氣。
文氏不過一個死人,有什麽好置氣的。
楊嬷嬷心中不以為然,知道自家小姐嬌生慣養從不肯體諒人的,今日讓了一步已是受了天大委屈,便住口不言。
秦嬷嬷進來,把謝芳初這一日自曹氏走後都做了些什麽細細說了,又道:“老奴來時熄燈歇下了,眉眼間不見有不虞或不安。”
“強撐着罷了,不信她心中不是冰上行舟巅簸凄惶。”曹氏鼻孔裏哼了哼,舀了湯喝,小半碗梅子湯喝完了才發話:“明日起,上素菜,葷的一樣別上,海鮮自是沒有的。”
後來祁楚天若問起,只說做着法事,府裏茹素,任誰都挑不出毛病來。
秦嬷嬷走了,曹氏想了想,又吩咐打醒精神瞪大眼,不要給祁楚天的副将或侍衛等人替他傳話給謝芳初。
“發現往內院闖的一概攔着。”
要讓謝芳初一毫音訊不知,彷徨無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