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二回
乳白色的紙張上墨色如刀,一筆一劃削金斷玉。
父親謝放曾贊她下筆爽利,骨力遒勁,風骨強勝男兒。可惜終歸不是男兒,想報仇卻只能隐瞞身份潛于仇人府中,汲汲而為。
謝芳初擲筆,愣愣看窗外。
窗外梅樹枝幹枯瘦,夏日裏,沒有梅花怒放,與周圍繁茂的生機勃勃格格不入,恰似如今的她。
謝芳初的父親名謝放,死前任順天府尹,曹氏的侄子丞相曹厚樸的兒子曹承宗強搶了夏雪柳的姐姐綠荷,奸辱致死,夏父尋上門去,又被他下令活活把人打死。
夏雪柳的母親上告,她爹不畏強權的,受理了此案,發簽拘拿曹承宗,卻被反咬一口。
曹承宗的舅舅,刑部尚書侯道通利用職務之便,對夏母施酷刑,逼夏母指證她爹強搶綠荷打死夏父,把謝放問成死罪。
侯道通的兒子侯钰瑜是禦前侍衛,在她娘擊登聞鼓告禦狀依例受三十廷杖時下了死力,将她娘活活打死。
當晚謝府着火,火光沖天,無人生還。
随後,謝家親友流放的流放貶官的貶官,再無聲息。
那晚她外出前往夏家,想尋夏母改口供還他爹清白,誰知夏母抱愧,已上吊自絕了,夏雪柳連遭家變半瘋半癫,她帶着夏雪柳前往醫館求醫,一整夜守着她,僥幸逃過了劫難。
“是我錯了,不懂規矩,沒等夫人挑完了花再剪,跟我姐姐無關,嬷嬷請責罰我。”
院子裏忽傳來夏雪柳惶恐的聲音,聽起來,是曹氏房中的管事嬷嬷過來問責,夏雪柳攔着不讓進來。
才想着得鬧點事兒出來,事兒便找上來了,謝芳初微微一笑,将紙張疊好,壓到紙鎮下,站起來緩緩往外走。
白牆青瓦,月洞門邊,夏雪柳把着門,門外一個中年嬷嬷四個丫鬟要往裏闖,來勢洶洶。
進了祁府後尚沒出過梅園,沒正眼瞧過祁府諸人,謝芳初擡眼看,見夏雪柳面前站着的中年嬷嬷穿着極貴氣的錦緞煙霞紅的提花褙子,墨綠绉紗裙子,頭上簪金帶翠,瞬間便知,這個是曹氏身邊得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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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姐姐,你怎麽出來了。”夏雪柳惶恐,白着臉,視線在謝芳初和蘇嬷嬷身上來回轉。
謝芳初進府時,祁府的下人都或明或暗悄悄看她,蘇嬷嬷也見過,其時謝芳初垂着眼睑目不斜視,這會兒謝芳初微抿唇看她,冷嗖嗖只覺寒氣直冒。
不過一個無名無份擡進府來連小妾都不算的女人,蘇嬷嬷很快沉住氣,昂頭輕鄙地瞄了謝芳初一眼,看向夏雪柳,指桑罵槐,道:“奴才便是奴才,果是沒家教的,連規矩都不懂。”
來前商議過,要掌嘴教訓謝芳初的,這會兒不敢,便拿夏雪柳作法。
啪地一聲,夏雪柳半邊臉腫了,紅紅的四個指印。
“嬷嬷力氣不小。”謝芳初輕笑,緩步走近前,左右看,找趁手的物-事。
棍棒什麽的忒粗暴,夏雪柳手裏握着将離,剛摘回來的一大捧,簪發髻上只需一朵,餘下的正打算找花瓶倒了清水養進去,才離枝不到一個時辰的将離,鮮潤仍如在枝頭怒放般,不見萎頓。
謝芳初看了一眼,将整束花拿了過來。
蘇嬷嬷眼前将離花燦爛,愣神間,花枝簌簌作響抽打到她臉上,眨眼工夫抽了十幾下,兩邊臉頰抽搐,疼得她說不出話來。
“我不用手打你,會髒了我的手。”謝芳初仍是溫柔柔的表情,把手裏那束花殘枝折的将離扔了,拍拍手,口角噙笑,望向蘇嬷嬷背後那幾個丫鬟,道:“勞煩幾位帶路,我要見你們夫人。”
這氣勢!
蘇嬷嬷背後那幾個丫鬟懵了,此時別說幫着蘇嬷嬷罵人打人回擊,連抗命都不敢了,丢了被打傻的蘇嬷嬷,急急前頭帶路。
蘇嬷嬷走後,祁曹氏有些不安寧,倒到軟榻上,和楊嬷嬷有一搭沒一搭說着話,尋思着快要回來了,忽聽得蘇嬷嬷的哭喊。
嗚嗚哇哇很響亮,不止沒規矩,亦且慘切切的很。
祁曹氏眉頭一跳,猛一下站起來沖到窗前,瞟得一眼,恨罵了一聲,低聲吩咐楊嬷嬷,“你出去,就說我在歇息,讓不得吵鬧,把謝芳初喊回去。”
一面說,一面急往內室避。
這是怎麽啦?楊嬷嬷往外走,看清情形,暗贊自個主子果斷有主見。
蘇嬷嬷臉上紅紅綠綠像開了染料鋪,發髻松亂,沾着兩片花瓣,褙子領口淌了花葉汁液,好好兒的煙霞紅滲了綠,暈慘慘跟倒了雞血在上面似。
祁楚天剛回家住,曹氏雖是嫡母,到底是後來者,亦未敢十分端架子,謝芳初若是好拿捏的,便從此立威作法,此時看着,分明是玫瑰花兒,紮手呢,露面怎麽處置都是麻煩,不若暫且先避開,再作計較。
“謝姑娘也聽說夫人心口疼過來看望夫人麽?”楊嬷嬷迎了出去,未敢高聲。
“祁夫人病了?”謝芳初挑眉,也不問候,斜眼看楊嬷嬷,年紀比前頭來的那嬷嬷還大些,四十出頭的樣子,頭上插了枝赤金鑲珠扁釵,穿着石青色緞織暗花褙子,行事作派并不遜于主子,也不膽怯,擡手指向蘇嬷嬷,淡聲道:“這位嬷嬷打我妹妹,口口聲聲喊嚷什麽奴才什麽沒教養,請問這便是貴府的行事麽?”
“其中恐有什麽誤會。”楊嬷嬷賠笑。
“真是誤會便好。”謝芳初淡淡道。心知祁曹氏不過詐病,見不着主子,跟下人計較自貶身份,也不多言,轉身便走。
姿态表明了,讓人不敢輕慢自己便可。
“那女人看着容色秀麗,巧笑嫣然,說出來的話卻比刀子還尖利,老奴有負夫人所托,請夫人責罰。”蘇嬷嬷吃了大虧,老臉通紅,進得門,撲咚一聲跪了下去。
“罷了,起來,若是平常之人,亦未能得祁楚天看重。”曹氏哼道,想起謝芳初臨走前瞥向自己所在那扇窗戶的清冷目光,還有那高揚的傲得不可一世的下巴,心中火氣比蘇嬷嬷還要盛上三分。
謝芳初回到梅園,見入院門處花瓣殘枝都收拾幹淨了。
現場不在了,再造一個便是,謝芳初喚冰藍再去摘一捧來。
方才那一頓發作,梅園的人都懵了,心中怕着謝芳初去曹氏那,有去無回,祁楚天回來,她們這一屋子人都得遭殃,誰知不只回來了,還眉眼沉靜,髻發端嚴衣裳整潔,顯見的沒吃什麽虧,登時跟皮猴子被抽了一頓似,順服得不得了。
冰藍嗯了一聲,麻利地直奔花園,眨眼工夫就折回來一大捧将離。
謝芳初分成兩束,左右手拿着互抽,不多時,又是一地狼籍。
衆人看得癡呆,不知她葫蘆裏賣的什麽藥,也不敢問。
這邊現場才恢複好,外面達達馬蹄聲至。
祁楚天回了京城,還是軍中性子,不坐轎好騎馬,早朝來去俱是騎馬,出入如風也不把曹氏和祁進坤放在眼裏,進了府,縱馬踩着鵝卵石小路直奔梅園。
勁風襲來,遠遠聽着馬蹄聲,須臾間已到梅園門前,駿馬揚蹄,馬身高立。
即便騎在馬上,也可看出他身材非常高大,銀色铠甲掩映下的胸膛充滿贲張勃發的張力,跨在馬蹬上的大腿結實修長,握馬缰的手極粗大,筋骨虬結,力拔山兮氣蓋勢。
整個人狂放不羁像一只兇猛的豹子。
“出來接我?”看到謝芳初,祁楚天眼睛驟亮,歪着嘴笑,跳下馬,把馬缰扔給後面小跑着跟過來的侍衛,大踏步朝她走過來。
“将軍,小女子有禮了。”謝芳初屈膝,鄭重地行裣衽之禮。
“又怎麽啦?我哪惹你了?”祁楚天咬牙,濃黑的眉頭打成結,湊近謝芳初低低喝問。
“将軍沒惹我,芳初只是怕被人辱及先人,說我沒家教。”謝芳初冷冷道,眼角掃了地面落花一眼,轉身回房。
“這是怎麽回事?”祁楚天怒喝,馬鞭揚起,忽喇喇啪地一聲,地面的落花和葉子花枝成了濃醬,汁水流淌。
一院子的人驚得齊刷刷跪下,七嘴八舌争先恐後,只怕慢得一慢,那鞭子就落在自己身上。
謝芳初一腳踏進房門,外頭祁楚天也奔走了,怒罵隐隐約約傳來,卻是“害死我娘還敢給我娘子氣受,曹氏,我饒不了你”。
“将軍對姐姐真好,姐姐,你聽到他稱你娘子沒?”夏雪柳歡喜無限,端了水進房,不忙幫謝芳初洗手,先叨念個不停。
在她心裏,她覺得祁楚天肯給自己正室名分便是很好了,不只是她,這祁府上下大約都這麽想。
謝芳初心中難受,把手伸進銅盆裏,濕了水,拿起夷子狠命揉-搓。
“姐姐,別生氣了。”夏雪柳小聲勸,見謝芳初面色更不虞,停了停,又道:“姐姐,那日之事,真怪不得将軍,若不是将軍,你這時已落進曹承宗那個惡棍手裏了。”
那日之事不怪祁楚天怪誰,他要救人何須在把曹承宗走後還強占了自己身子,置自己于萬劫不複之地!
謝芳初心中更恨,見夏雪柳小心翼翼看着自己,又驚又懼又期盼的樣子,無力地甩了甩水珠,拿過她手中的巾帕擦手。
不只夏雪柳,京城中心慕祁楚天的女子不知多少,背地裏羨慕她能得祁楚天青睐的也不知有多少。
謝芳初不肯去想,仍無可避免地時常想起“冤孽”兩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