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春城故事(二十九)
多年後,著名企業家江浩然回C市投資,受到了當地政府官員的熱情接待,多家新聞媒體對此進行了宣傳報道。
在企業宣傳部門要求下,江浩然接受了當地一家媒體的采訪。采訪結束後,女記者遞給了他一分報紙。是一個很煽情的報道,B大高材生紮根大山二十年,不求名譽只為教育,培育出了5個清華生8個北大生。
江浩然不悅的皺起了眉,秘書察覺到老板的态度,正要呵斥記者的不當行為,然而他話還沒說出來,就看到自己老板面色一變,眼睛紅得幾乎要滴出血來。秘書跟了男人十幾年,從來沒有見過老板這樣的神情,他很懂事的選擇了閉嘴。
江浩然一把抓過報紙,雙手止不住的顫抖,嘴唇也開始哆嗦起來。強硬了數十年的他,第一次出現了崩潰的表情。當企業面臨國外制裁瀕臨倒閉時他沒有崩潰,當他和前妻離婚時他沒有崩潰,而現在,他不過是看了一眼報紙,整個人就仿佛潰不成軍。
秘書甚至覺得,自己老板已經被抽掉了魂,只有一個空殼站在那裏,無論是誰,只要用手指輕輕一戳,這個身影就會瞬間倒地。
過了好久,江浩然才堪堪維持住身體,啞着聲音開口:“他這些年都在這裏?”
女記者點頭:“對。”
江浩然仰着頭,努力控制住自己的情緒,又問:“他……他的腿怎麽了?”
他以為自己很鎮定,但所有人都能感覺到,他的聲音已經顫抖得不成樣子,甚至隐隐帶上了哭腔。
女記者:“他說是在10年前摔斷的。”
江浩然只覺得有刀在一下下劃過他的心髒,讓他整顆心疼痛不已。十年前……正是他和鄭家小女兒結婚的時候。他不敢自作多情,但現在看到這個巧合,卻忍不住開始猜測,二者是否有些許關聯。
想象着齊岢這些年的遭遇,江浩然愧疚不已。他雙手緊緊握成拳頭,幾乎要把報紙都抓爛了,然後他擡起頭,紅着眼睛盯着女記者問:“你為什麽要給我?”
“我就是當年那個女孩兒,”女記者低頭道歉,“對不起,如果當初我媽媽沒有來找你們就好了。”
江浩然仿佛又被帶回到了二十年前被撞破的那一刻,他還清楚的記得,當大門被推開時亮得幾乎能夠刺瞎他雙眼的光線,還有躺在醫院的奶奶,抓着他的手,一遍又一遍的交代讓他不要再回來。
他或許可以責怪撞破他和齊岢關系的人,也可以推脫社會環境使然,以此來讓自己好受一些。但事實上,從來都不是被撞破的問題,這一切都是他自己的性格造成的,是他的懦弱和嫉妒造成了齊岢今天的結局。
江浩然痛苦的閉上了眼,曾經的悔恨和愛意鋪天蓋地般湧了上來,他只覺得眼前一片黑暗,仿佛整個世界都瞬間失去了光彩。和齊岢相比,他追求的那一切竟然顯得那麽可笑。江浩然把自己關在會議室裏整整半天,等他出來時,衆人已經在他臉上看不到任何異常,仿佛他又恢複成了那個殺伐果決的江總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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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對,畢竟這麽一個大企業的老總,經歷了那麽多風風雨雨,不可能因為這種莫名其妙的事情而消沉。
然而誰也沒有想到,接下來的一個月中,江浩然不顧衆人質疑,請了好幾個職業經理人打理公司,把自己手頭的工作交接得一幹二淨。
然後,他去找齊岢了。
去了那個他離開了20年的老家,那個比老家更遠的鄉下小學。
這一部分的戲份因為取景限制,需要鎮上戲份結束後,江浩然和劇組去影視基地拍攝。而目前劇組還在鎮上,他們決定先拍攝山裏的那幾個鏡頭,也就是整個故事的大結局。
山裏的戲份不多,本來還有一個齊岢跌倒摔斷腿的畫面,這是出現在江浩然想象中的一幕。20年後,随着江浩然的打探,齊岢在鄉下學校的生活逐漸被挖掘出來,了解到齊岢這些年的生活,江浩然更加悔恨了。
但是在拍攝前夕,傅嘉盛給張一鶴打了個電話,極其強硬的要求删掉該戲份。傅霸道總裁正因為劇組一次次的事故而憤憤不平,沒想到劇組還敢主動挑戰危險戲份。開玩笑,這部戲又不是動作片,他寶貴的弟弟就已經出了兩次意外,要是真有個三長兩短,整個劇組的人加在一起都負不起這個責任。
張一鶴自然不樂意,他拍電影哪裏輪得到這些資本家指手畫腳?于是毫不留情的拒絕了傅嘉盛的要求。
“不行!沒門兒!想都不要想!”張一鶴脾氣又臭又硬,直接吼了回去,很強硬的拒絕了傅嘉盛的要求。
傅嘉盛不為所動,他的理由很充分:“我看了劇本,就算是我這個外行人也知道,齊岢摔斷腿根本不是必須存在的一幕,為了這種可有可無的鏡頭,為什麽要冒這麽大的風險去拍?”
這個問題其實張一鶴也考慮過,編劇只在劇本中寫了20年後江浩然發現齊岢摔斷腿,但是具體怎麽處理,還是得看他和剪輯的安排。
是直接一筆帶過,還是在後期剪輯時通過閃回加入傅疏離摔倒的畫面,這件事久久沒能确定下來。于是張一鶴決定先拍,素材總是越多越好,他打算在最後剪輯時,通過對比兩個版本的效果再做選擇。
但是沒想到傅嘉盛會直接打電話告訴他,讓他不拍這一場戲。
被一個外行指出這種問題,張一鶴有些不悅,但他仔細想了想,也沒有一口否定,一個外行都看出了問題,是不是意味着他這裏真的沒有處理好?張一鶴板着一張臉,冷冰冰的丢下一句“我再想想”,然後“啪”一聲挂了電話。
緊接着,他找副導、編劇和剪輯組的老大開了一個小會,讨論這個問題。讓張一鶴意外的是,其餘幾人基本都支持不拍這一場戲,各有各的理由,但一個統一的原因是,傅疏離拍這部戲時頻頻出意外,大家都怕了,萬一這麽金貴的影帝真有個三長兩短,沒有誰能負得起這個責任。
張一鶴皺眉:“你們不要管這場戲難不難,傅疏離會不會出意外。你們就把傅疏離當鐵人,摔一萬遍都沒事兒的那種,再跟我說說對這場戲的看法。”
副導演王星還是搖頭:“我覺得沒必要。”
張一鶴雙手抱胸:“理由呢?”
王星:“我認為這部電影的主調還是中間部分的戀愛情節,而不是後期齊岢的賣慘行為。如果結局太慘,會沖淡前期二人熱戀中的甜蜜氛圍,觀衆看完後都不記得江浩然和齊岢的戀愛有多甜,只會記得齊岢有多慘了。”
張一鶴皺起了眉,他當然知道這些,但他也有自己的考量。如果沒有齊岢摔斷腿的那一幕,他擔心後期江浩然的情緒爆發過于誇張和虛假。
王星繼續:“其實真要賣慘也沒必要虐齊岢,這只是肉體上的虐,我們還不如多拍拍江浩然,通過江浩然聽到齊岢悲慘境遇後的恸哭,以此來承托齊岢的悲慘境遇,會顯得更高級。”
張一鶴:“可你怎麽保證江浩然的情緒能夠醞釀到位?他們都分開二十年了。雖然江浩然後面表現得很愧疚,但他之前二十年都沒來找齊岢,他對齊岢真的還有愛嗎?”
一向存在感薄弱的編劇開口了:“有的,他這輩子真正愛過的人只有齊岢。”
張一鶴深深看了編劇一眼,嘆了口氣,随後便陷入了沉默中。
王星想了想,道:“那我們着重強調一下齊岢在小破屋裏去世的畫面?到時候通過剪輯,讓觀衆看到江浩然和齊岢在不同時間出現在同一地點,以此來加強情感沖擊。”
張一鶴想了想覺得可行,于是決定減去齊岢摔斷腿的那一場戲。
也因此,傅疏離在山裏實際上只有一場戲了,他要演出齊苛在小破屋裏去世的那天。而斷腿那一幕,他只需要拍一張斷腿的照片,最後放在道具報紙上就好了。
去鄉下前一天,化妝師給他們試了一下中年造型。
傅疏離的妝容和服飾沒什麽難度,主要是強調他的慘,憔悴的眼神,斷掉的左腿,洗得發白的衣服……當傅疏離看到自己的新造型時,連他自己都忍不住笑了出來。
他演過光鮮亮麗的角色,也演過不少小人物,但從來沒有哪個有這麽慘。
傅疏離對着鏡子,嘗試進入中年齊岢的角色。
齊岢的慘只是外表,實際上,他并沒有因為去了鄉村小學就自甘堕落,雖然他的生活環境越來越糟糕,但他卻比當年的齊岢活得更加明了了。
現在的齊岢身上多了一種沉澱,他接受了自己的命運,他也在堅守自己的責任,同時在自己學生身上,創造出更多的可能。那些一個個通過學習改變命運的學生就是最好的證明。
但随着這些年身體越來越糟糕,他不可避免的憔悴起來。
傅疏離調整表情,讓自己臉上露出習慣性的疲倦,但目光依舊堅定。他拄着拐杖,身體不可避免的歪斜,但後背依舊筆直。
玄野正坐在椅子上等化妝師給他上妝,等他化完妝後,一睜眼就看到傅疏離瘸着腿面對着他。明明活得那麽艱難了,他卻依然保持着自己最後的一點體面。玄野腦袋出現了片刻的空白,他直直看着傅疏離,眼淚瞬間就出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