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春城故事(三十)
這是傅疏離第一次看到玄野哭,青年只是愣愣的看着他,兩行淚水從眼中流出,看着玄野的模樣,傅疏離突然覺得心髒酸酸的疼。
連玄野都沒料到自己會有這種反應,他擦了擦眼淚,自嘲一笑:“抱歉,是我反應過度了。”
傅疏離搖搖頭:“這很好,證明你入戲了。”
玄野一陣苦笑,又想起自己剛才的心情,如果入戲這麽痛苦,他寧願不要入戲。
傅疏離扯了張紙巾遞給玄野,道:“要不要先排練一下?”
玄野點頭,明天的戲難度很高,他如果不提前排練,估計會卡戲卡到張一鶴發瘋。
二人沒有對手戲,傅疏離只是坐在一旁對玄野說:“你先試試看,找找感覺。”
玄野點頭說好。
和傅疏離相比,他的變化幾乎是改頭換面了。這次的妝容特意強調了他輪廓的深邃,加深了眼窩和眼袋,還在眼角加了幾條細細的皺紋。玄野頭發也長了,和當初的寸頭不同,現在他把頭發全部往後梳,露出了飽滿的額頭,玄野微微皺起眉,模仿着商人江浩然的上位感,讓他顯得銳利而沉重。
20年後的江浩然40來歲,不算很老,但是現在的玄野明顯表現不出那種狀态。
表達年齡的不同,妝面其實是次要的,關鍵是表演者動作、聲音和眼神的區別。
最開始,玄野還不知道要怎麽演出一個大了他20歲的中年男人,做出的動作和眼神,顯得有些滑稽不自在。
但是他很快便調整了自己的狀态,他在腦中想象着那些中年男人的形象,挑選出符合中年江浩然的部分組合起來,然後,等他再次睜眼時,看着鏡子中的自己,已經明顯比上一次好多了,玄野眼中出現了中年男子特有的深沉。
但這還遠遠不夠,這和他理想中的表演還差很遠。
在他一籌莫展之際,傅疏離的聲音插了進來:“你的問題在于你沒有進入角色,你只是在演。”
玄野點頭,實際上他也感覺到了,只是有些不得章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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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疏離:“對你來說,最好的表演方式就是體驗角色,你要徹底變成江浩然,才能真正演好這一幕。這場戲中的一個難點是要演出中年江浩然的音容相貌,另一個難點是他複雜情緒的表現。你要有心理準備,這場戲是你表演中最難的一幕,也是你情緒爆發的最高點。”
玄野點點頭,明明知道挑戰很大,他卻莫名有些興奮,甚至開始期待明天的表演來。
“情緒醞釀比較難,我們先來練習第一個,表現一下中年的江浩然,”傅疏離伸出手按在玄野胸膛上,“你先說兩句臺詞試試。”
這是傅疏離第一次主動碰他,玄野身體頓時一僵。
傅疏離察覺到手下的心髒越跳越快,以為玄野是緊張,還好心安撫道:“我只是想提醒你中年男聲的發音方式,大叔音要運用胸腔共鳴,聲音要低一點,厚重一點,你說一句話試試看。”
玄野本來很想認真聽講,但他看到傅疏離按在他胸膛的那只手時,心跳得越來越快,腦袋瞬間一片空白,徹底歇菜了。
傅疏離對此毫不知情,他把手按在玄野胸膛上,一字一句道:“張嘴,跟我念‘我是江浩然’。”
玄野心髒狂跳:“我是江浩然……”
傅疏離打斷他的話:“太弱了,再來一遍,發聲再低一點,想象你打哈切的樣子,找到胸腔震動的狀态。”
玄野注意技巧,又說了一遍:“我是江浩然。”
傅疏離:“比之前好多了,你抽空再練習練習,最好這幾天都習慣用這樣的聲音說話。”
玄野又試了幾次,發現不是很難,然後他裝着一副大叔音:“你看我這樣可以嗎?”
和玄野日常的青年音相比,這句話聲音低沉且富有磁性,傅疏離莫名被撩到了,突然臉紅了起來,腿也有些軟。為了維持自己的尊嚴,傅疏離又立刻板着一張臉,恢複了前輩的矜持,叮囑道:“這些都是你學表演時應該學的,你就算不去學校,回頭也應該報一個班學習一下,不是每次拍戲都能碰到我這樣的人。”
玄野低低一笑:“嗯,我都記得,你對我最好了。”
玄野的嗓音還帶着中年音的磁性,就在傅疏離耳邊炸開,傅疏離覺得自己耳朵都麻了,他有些臉紅,嘴硬道:“我……我只是看你太菜了,我不允許和我演對手戲的人那麽糟糕。就算是別人,我也一樣會教他的!”
玄野擡眉,視線莫名有些危險:“你對別人也會這樣?”
在對方逼問下,傅疏離只得承認:“……好吧,我只這麽詳細的教過你。”
玄野終于舒服了,他伸手揉了揉傅疏離腦袋,輕笑道:“這還差不多。”
傅疏離耳朵瞬間變得通紅。
第二天,幾輛保姆車開進了大山深處的小學裏。這天是周六,學校都放假了,學校只有幾個接待的工作人員。布景已經提前搭好了,簡單走戲後就是正式開拍環節。
攝像機準備就位,中年江浩然走入了鏡頭之中。
著名企業家江浩然來到一所偏遠的鄉下小學,受到了校長的熱情接待。
江浩然耐着性子聽校長的介紹,終于,在對方準備繼續新一輪的喋喋不休後,江浩然禮貌而強勢的打斷了校長的話,主動道:“齊岢是你們這裏的老師嗎?”
校長一副了然的表情:“對啊,原來您也是來找齊岢的啊?”
江浩然詫異:“有很多人來找他嗎?”
校長:“之前是沒有的,你可能不知道,他是犯事兒後才被下派到我們學校的,所以剛來那幾年一個來看望的人也沒有,老可憐了。本來學校的老師也不太待見他,但架不住他本領好啊,教出來的學生一個個都聰明極了,第一批出了一個一本的,家長高興得不行,就差拉着孩子直接給他跪下了。他教出來的好學生越來越多,後來來看望他的家長和學生也就越來越多了。”
不知是想到了什麽,江浩然臉上浮現出淺淺的笑容:“他那個人就是這樣,嚴肅又認真,對別人那麽負責,卻不知道對自己好一點。”
校長:“對啊,齊岢是個好同志。尤其是媒體報道他後,社會給學校的捐款也變多了。”
江浩然莫名有些自豪,齊岢不愧是齊岢,就算在這種環境下也能活得這麽好。
說話間,二人走到了學校的公告欄前,學校很驕傲的貼出了歷屆考上大學的學生,以此來激勵這些出生貧寒的兒童。
公告欄另一側就是學校老師介紹,江浩然視線落在齊岢的照片上,幾乎是貪婪的看了起來。這張照片拍攝年頭太早了,齊岢幾乎還是二十年前的模樣,讓江浩然回憶起了他們當年的溫情。
校長有些好奇:“江老板之前就認識齊老師啊?”
江浩然:“嗯,我們關系很好。”
校長愣了愣:“那你怎麽……”
既然關系很好,怎麽這麽久都不來找齊岢呢?但看這位企業家的模樣,校長沒有把那句話說出來。
江浩然:“怎麽了?”
校長連連搖頭:“沒什麽!”害怕被對方看出端倪,他又道,“其實自從媒體報道齊岢後,來看他的人越來越多了,齊岢雖然依然是個普通的老師,但生活比他剛來那會兒好多了。”
一想到等會兒要見到齊岢,江浩然就高興起來,緊繃的臉上也忍不住産生了期待。
他在校長的帶領下又轉了很久,事無巨細的打聽着齊岢的一點一滴,恨不得把他缺席的那二十年通通補齊,甚至最後還主動給學校捐款100萬,改善教學質量。校長笑得眼睛都眯成了一條縫,他又把江浩然帶到了一間破舊的小平房面前,介紹道:“這就是當年齊岢住過的房間。”
房間是統一的黃褐色系,很小,很破,但在齊岢的打理下,一切又都井井有條,顯出一種溫馨的感覺來。一想到齊岢這些年都住在這裏,江浩然整顆心都揪了起來。但一轉眼,他又高興起來,他現在過來了,他馬上就能帶領齊岢脫離苦海了。
江浩然轉了一圈,這才問:“那齊岢現在住在哪裏?”
“這……”校長面露難色,說話也變得吞吞吐吐的了。
江浩然立刻察覺到了校長有事情隐瞞他,聲音也冷了下來:“有什麽不好說的嗎?”
多年居于上位,江浩然僅僅是皺一個眉就能讓人心驚膽戰。校長被他的表情吓到了,那句話無論如何也說不出來,只是道:“我帶你去找他吧。”
江浩然轉身離開,只是突然間,一股莫名的情緒控制了他,像是察覺到了什麽似的,他腳步一滞,低下頭朝床邊看了一眼。
校長:“怎麽了?”
“沒什麽,”江浩然甩去腦中的異樣感覺,對校長說,“我們快走吧。”
“卡!”張一鶴喊,“玄野這鏡過了,傅疏離準備!”
傅疏離這場戲主要是展現齊苛去世前的生活場景,是配合江浩然進入齊岢房間的戲份,通過剪輯會讓時空交彙,他們出現在同一個畫面中,但卻不在一個時間裏。
“工作人員準備!”
“Action!”
齊苛在屋外笑着和學生說再見,門一關上,他臉上的笑容就消失了,他皺着眉坐在了門口的椅子上。腿傷多年,雖然已經不能行走,但每到雨天之時,就會産生一種隐隐的鈍痛感。
他捏了捏隐隐作痛的左腿,好久後才拄着拐杖,起身去洗漱。然後他坐在床頭看了一會兒書,掀開被子躺在了床上。
後半夜,齊苛突然從夢中驚醒,他緊緊抓住胸口的衣服,張大了嘴急促呼吸——這是心血管疾病發作的表現。
早年教書和種田的過度勞累,讓齊苛身體越來越糟糕,四五十歲的他已經落下一身疾病,每晚都在忍受病痛折磨。
齊岢以為這次會和往常一樣,最多半個小時就會過去。但漸漸的,他察覺到,這次似乎有些不一樣。
昏暗的室內,齊岢在床上安詳的閉上了眼,再也沒能起來。
……
在幾個月後,江浩然站在齊岢床邊,沒有來得覺得一陣心悸,他似乎察覺到了什麽,愣愣的站在那裏,但是他視線落在床上,那裏什麽也沒有。
江浩然轉過頭,對校長說:“我們快走吧。”
校長帶着江浩然走在了一條泥巴小路上,路邊長滿了雜草,再往前就是一片栀子林,開滿了大朵大朵的白色花朵,散發出濃郁的香氣。
路過一個陡坡時,校長停了一會兒,說:“齊岢的腿就是在這裏摔斷的,當年下大雨,他去鄉下接孩子上學,路上地太滑了,他背着孩子不小心摔下了懸崖。唉……他也是實誠,孩子被他護得好好的,他自己卻受了傷。”
江浩然看着那陡坡有些心疼,但他很快又安慰自己,沒事兒,他會找最好的醫生來幫他治療,就算治不好,他也不會嫌棄齊岢的瘸腿。
想到這裏,江浩然更加迫不及待了。他催促校長:“快走吧。”
校長冷汗涔涔繼續往前,拐過一個彎後,他停住了步伐。
江浩然:“怎麽不走了?還沒到吧?”
校長聲音有些抖:“到……到了……”
江浩然:“哪裏?”
校長顫顫巍巍伸出手,指向了一個長滿青草的小土包。
江浩然有片刻的茫然:“什麽?”
校長還是繼續指着那個小土包。
江浩然:“齊岢呢?!他在哪兒?”
校長聲音發顫:“他就在那裏啊!”
江浩然一把抓着校長的衣領,眼神兇狠:“你什麽意思?!”
校長大喊:“齊岢死了!!”
然後他從江浩然手中滑落在地。
江浩然愣在了原地,滿臉難以置信的表情,像是看到了什麽可怕的東西,忍不住往後退了幾大步。
校長小聲嘟哝:“他都死了快一年了,你們還關系好呢……”
江浩然怔怔的看着那個小土包,下一刻,他像個瘋子一樣跑到墳頭,跪在地上開始用手刨土。可惜他把指甲挖斷了也只能在地上留下一道道輕微的痕跡,發現自己拿土地沒辦法,江浩然又憤憤地拽着野草,卻發現自己連野草都拔不動,然後他無力跌坐在地,抱着齊岢的墓碑痛哭起來。
玄野覺得自己仿佛徹底變成了40歲的江浩然,他身上帶着上位者的優越,失去愛人的悲痛,還有感情爆發時的瘋狂。
然後他想起齊苛這些年的遭遇,忍不住紅了眼眶。
中年人的哭泣是克制的,但正是因為這份克制,他們的哭泣顯得更加隐忍和悲恸。江浩然是個自私的人,也是個執着的人,他在前進的過程中抛棄了太多,但是等他功成名就後轉身才發現,他追求的都是些無足輕重的身外之物,卻丢下了自己最寶貴的那個人。
鏡頭越放越大,最後定格在玄野崩潰大哭的臉上。
玄野最開始還只是無聲的哭,但是漸漸的,他肩膀開始抽動,豆大的眼淚往下落,然而只是哭還遠遠不能夠發洩心中的悲痛,他開始大叫,開始嘶吼,發出像野獸一眼的叫聲,仿佛只能通過這種原始的方式讓自己好受一點。
他低着頭,鼻涕眼淚糊了一臉,連口水都滴下來了,看上去滑稽又可笑。但現場都沒人有嘲笑他,大家都被他情緒感染忍不住紅了眼眶,不少工作人員不忍心看下去,去遠處直接哭了起來。
“對不起,對不起,是我不對,我錯了……”他一遍遍的道歉,但是再也沒有人回答他的話。
不知什麽時候張一鶴喊了“卡”,工作人員沉默地收着工,但是玄野依然抱着那塊道具墓碑,眼淚流個不停。他剛才叫得聲音都啞了,現在似乎沒了力氣,只是無聲的流着淚。和剛才的痛哭相比,這幅模樣更加令人悲痛。
傅疏離嘆了口氣,紅着眼睛遞過了一張紙巾,說:“都結束了。”
玄野還沒能從剛才的情緒中抽離,看到傅疏離過來,一把抱着人,又哭了出來。
傅疏離也有些動容,他拍着玄野後背,輕輕哄道:“沒事兒啊,都是假的,現在已經結束了。”
玄野摟着傅疏離的腰,聲音啞得可怕:“我知道,可是我害怕……”
他害怕自己犯下像江浩然那樣的錯誤,害怕傅疏離真的有一天像齊岢那樣離開了他。
傅疏離沒說話,只是給了對方一個溫暖有力的擁抱。
看着機器裏的回放,連張一鶴都沒料到,玄野竟然會表演得這麽好,一鏡就過了。
他以為,玄野也會像那些偶像明星一樣帶着偶像包袱,表演時會有所顧忌,擔心自己在鏡頭前好不好看,扭扭捏捏放不開。但玄野完全沒有,他那場哭戲真的是毫無形象,說醜都不為過。但沒有人嘲笑他,大家都被他感動了。
新人都是怪物。
張一鶴已經能預料到,電影公映的那一天,所有人都會被他的情緒感染。
而整個影視行業,也将橫空闖入一個兇猛的新人演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