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春城故事(二十八)
至此,江浩然在鎮上戲份全部結束,接下來要拍攝審判齊岢的那一場戲。
齊岢因為堅持所愛義無反顧的走入監獄,這是整部影片的最高潮。
最後一場群演戲,齊岢院子裏烏泱泱有一百來號人,及考驗導演的調度能力。而且和當初游泳比賽的群演戲不同,當初那場戲份是熱烈的、歡快的,群演只要站在邊上跟着歡呼就好了。而這一場戲是沉重、八卦的,導演要記錄圍觀衆人臉上各種表情。
彩排時,地上貼了一個個标記貼,看似雜亂的現場,無序湊過來的人群,其實都是特意安排好的。人物的各種立場,不同站位,各自的反應,全都提前決定好了。
場記聲音響起:“工作人員準備!”
“action!”
1990年9月2日,正值秋收時節,鎮上一塊塊壩子都鋪滿了金色的稻谷,把這個長江邊上的小鎮染得濃墨重彩。
最東邊的那兩戶人家沒有曬稻谷,幹幹淨淨的院子裏,滿滿當當都是人,這是齊岢“流氓罪”一案的審判現場。
春城是鎮級行政單位,鎮上沒有自己的法院,齊岢一案,也不過是幾位相關人士圍着一張桌子進行審判。
春城枯燥又閉塞,這次開庭讨論這麽有話題性的一件事,整個鎮都沸騰了,不管和當事人有關無關,鎮上的人來了一大半,全都是來看熱鬧的。
鏡頭掃過圍觀衆人的臉,有人臉上充滿憤怒,有顯得十分焦急,剩下大部分人都是因為好奇來看戲的。最後,鏡頭落在了構圖正中間的審判員身上。
扮演審判員的是一位老戲骨,50來歲,把中年基層官員的那種官腔和油滑表現得淋漓盡致。
審判員:“齊苛,有人指控你你觸犯了1979年刑法第160條規定,你可知罪?”
鎮上之前也有過公開審判的先例,一般都是些雞毛蒜皮的小事,例如誰偷了鄰居的雞,又或者是誰占了對家的土地,哪戶分家不均,亦或是不贍養老人。
而齊岢犯下的“流氓罪”是極其罕見的,在90年代初,流氓罪是需要嚴懲的,情節嚴重者甚至可以處以死刑。
提及這一案件時,法官竭盡全力想要擺出嚴肅的樣子,卻因為案件噱頭十足而興奮起來,整張臉上都帶着一絲不自然的滑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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齊苛聲音平穩:“什麽罪?”
即使是處于不利地位,即便是被一雙雙幸災樂禍的眼睛盯着,但齊岢依然态度坦然。他後背筆直的站在人群中,氣質幹淨得像一棵挺拔的青松。
審判員:“流氓罪。”
齊苛:“我哪一個行為觸犯了該法律?”
審判員:“有人指控你以其家作為主要據點,勾引年輕男人與其發生親密行為,甚至奸.污男大學生。這些行為觸犯了1979年刑法第160條規定流氓罪,你可認罪嗎?”
齊岢掀起眼皮看了審判員一眼,沒有說話。
當初撞破的那個學生家長在一旁幫腔:“我們都看到了!親眼所見,那麽惡心的事情!”說完後,家長又問小女孩兒,“你是不是也看到了?快告訴審判員。”
小女孩兒仰起頭:“就像你和爸爸那樣嗎?”
“哇哈哈哈哈哈!”旁聽衆人發出很大的起哄聲。
女家長被氣得臉色發白,扯着孩子的耳朵往外走,一邊走一邊念叨:“你平日裏都在想些什麽,小小年紀不學好,就知道關注這些下作的東西。”
小女孩兒哇一聲哭了出來:“明明是你問我的啊!”
母女搭檔走了後,大家的注意力又落在了齊岢身上,開始小聲讨論起來,難聽的、刺耳的、下流的……各種聲音嗡嗡作響,有說齊岢的,也有說江浩然的。齊岢聰耳不聞,但江奶奶忍不下去了,拄着拐杖罵了起來:“你們瞎說什麽,我孫子是受害人!”
齊岢有些意外,擡起眼睛看向了江奶奶。後者注意到了他的視線,遞來一個兇狠的眼神。齊岢繼而垂下眼,神情不明。
審判員:“齊岢你認同這項指責嗎?”
齊岢張了張嘴,正要說話,突然一道聲音插.進了他們的對話。
“沒有,齊岢是我男朋友,他才是受害者!”之前和齊岢約會的女老師跳了出來,平日裏那麽文靜的一個人,現在卻不顧名聲和形象的大喊,“那次我們去看電影,江浩然就一直騷擾他!”
齊岢有些意外,對女老師遞去了一個感激的眼神。在對方還想要說些什麽時,他擡手止住了對方的動作。
衆人沒想到還有這樣的反轉,大吃一驚:“嚯,原來還有這樣的?”
“騙子!我孫子明明那麽正常的一個人,誰和你這個變态一樣?”審判員還沒說話,江奶奶搶先喊了出來,說完後,她還跑到審判員面前,“你們不是收到我的舉報了嗎?他都犯了流氓罪,為什麽你們還不把他抓起來?”
明明是拄着拐杖都走得一拐一拐的小腳老太太,此刻卻跑得那麽快,像是踩着風火輪似的。
齊岢側過頭看了老人一眼,瞳孔瞬間有些放大。他一直以為是當初那個家長舉報他的,沒想到是江奶奶。直到現在,他還能清晰記得這位老人曾經對他的好。主動關心他,送水果給他,還邀請他去家裏吃飯……還對方是他搬到這個鎮上後,第一個對他發出善意的人。
之前對他那麽好的老人,現在卻露出了這般兇惡的嘴臉。
齊岢似乎是被刺激到了,一貫冷清的面容上,透露出了一絲瘋狂的意味。然後,他對着江奶奶,一字一句說:“是你孫子先勾引我的。”
“你——!”江奶奶被氣得一口氣沒提上來,捂着胸口倒在了椅子上。
到現在,所有事情都沒有回轉餘地了。
女老師張大了嘴巴,一臉悲痛的轉過臉,默默走出了人群中央,留下一個孤寂的背影。
很快就有別的人擠了上來,圍觀群衆全都炸了,發出了大聲的讨論。
“我就說,齊老師這麽好的一個人,怎麽會做出這種事情啊!”
“江家那小子也不是什麽好東西,曾經和小賣部的王秀麗走得那麽近,現在一轉眼又和一個男人搞在了一起。”
“對啊,他游泳比賽時還親了王秀麗呢!”
“這還不簡單,江家去了城裏,被燈紅酒綠的花花世界給污染了呗。”說這話的是鎮上的一個小學老師,鎮上不少人都知道他在追王秀麗,被江浩然截胡時沒少看他笑話。現在江浩然不要王秀麗和一個男人搞在一起,王秀麗還是不願意和他好,嘲笑他的人更多了。也因此,他說話越發口無遮攔。
“別胡說!我們江家才不是那種人!”江奶奶氣得身體一抖,沒有人懷疑,她幾乎馬上就要暈倒了,但現在老太太正狠狠用拐杖戳着地面,就像是戳在那群嚼人口舌的人心髒上一樣。
她顫抖着身體,邊戳邊罵:“你,天天晚上從孫寡婦床上爬下來,你老婆都在背後說你陽.痿;你,也不看看自己長得什麽樣兒,還妄圖讓鮮花擦在你這坨牛糞上。你們這群孬種,自己不争氣就盼着別人不好。告訴你,我家兒子都是堂堂正正的,還有我孫子,正經的名牌大學生,才不是這種随便亂搞的人!”
不少人被罵得臉一陣紅一陣白。
也有人不怕老太太,還笑了起來:“齊岢不也是大學生嗎?”
江奶奶臉色鐵青,仿佛下一刻就要被氣得嗚呼咽氣。但是老太太并沒有,她一直熬到了最後一刻,她幹幹淨淨地把江浩然摘了出去,他還把齊岢弄進了大山裏的鄉村小學,甚至在齊岢摔斷腿又過了五年後,她才終于咽下了這口氣。
而現在,這位看似弱不禁風的老太婆正拄着拐杖,佝偻着身體站在那裏,目光渾濁的雙眼,像鷹一樣掃過嚼舌根的那些人,然後,她的視線停在了齊岢臉上,語氣惡毒:“最該被抓起來的就是你,如果不是你勾引浩然,他也不會做出這種事情。”
齊岢依然不敢相信江奶奶前後巨大的反差,他死死盯着那雙渾濁的雙眼,幾乎要透過對方視線看進她思想深處。最後,在老人兇狠的目光下,他放棄了,原來在江奶奶心中,和江浩然比起來,他什麽也不是。
有人問:“江浩然呢?”
有人附和:“對啊,他去哪兒了?他不來我們怎麽知道他是不是受害者!”
“他回去上學了,”江奶奶眉毛一豎,“發生這種事情,他作為受害者還怎麽出現?讓你們看笑話嗎?”
齊岢閉上眼,再次重申:“他不是受害者,我們是兩廂情願。”
無論什麽時候,情況都是一如既往的糟糕。上一次,他在本應該堅持時選擇了逃避,這一次他不會了。他會朝向那條路一直往前,不管前方是鮮花還是地獄。
最後,齊岢因為“流氓罪”被投進了監獄。
但他沒有在監獄呆多久,在中學校長的幫助下,齊岢被送到了大山深處的一所希望小學。學校極偏僻,沒有通公路,只有步行進山,從小鎮出發,需要步行整整50裏山路才能抵達學校。學校又破又舊,老師都是農民,齊岢除了教書還要下田種地,生活苦不堪言。
齊岢就在這裏,度過了自己剩餘的二十載人生。
而在大山外的江浩然,早已經娶妻生子,成為了一個聲名顯赫的企業家。
至此,二人在鎮上的戲份全部結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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