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破夢而出
蕭陟剛看見他臉上的神色, 愣了一下才松開簾子,緩緩走進來。
他繞到陳蘭猗跟前,對方又是那種沉默抗拒的神色,微垂着眼簾、緊抿着嘴角,一動不動。
蕭陟破天荒沒被他這種态度打擊到, 執着地說道:“我有事要問你。”
他剛才走出帳子幾步就覺得不對。
兩人之間的氣氛剛有些緩和,若他又這麽走了, 豈不是又回到起點?剛剛挑簾子進來的一瞬間,他就知道自己回來對了, 剛才陳蘭猗分明一直看着他走的方向, 眼中是帶着不舍的。
蕭陟突然笑了一下, 又往陳蘭猗跟前走了兩步, 問道:“我忘了問你, 你的刀是誰給你的?”他朝陳蘭猗舉了舉自己被他傷到的手。
陳蘭猗看他擡手就忙向右撇過頭去, 一副一眼都不想多看的樣子。
若是往常看見陳蘭猗這種神色,蕭陟大概會心灰意冷。
此時他卻想, 也許不是不想看,只是不敢看罷。他傷了我,心裏大概也是難過的。
蕭陟此時頗有耐心,繞到他右側, 又說道:“其實你不說我也猜得到, 是你那個三姐吧?我的好七嫂。她想當王妃真是想瘋了。”
陳蘭猗猛地擡頭憤怒地看着他,連筆都顧不得拿,嘶着嗓子低吼:“你胡說什麽?”
他只能發出難聽的氣音, 還走了調,不過蕭陟還是聽懂了,他按住他肩膀,沉聲道:“你別強用嗓子。別着急。想說話寫給我看。”他頓了頓,擡手觸上他喉嚨,被陳蘭猗憤怒地拍開。
蕭陟也動了氣,卻不是為陳蘭猗,“她把你害成這樣,你竟然還護着她?”
陳蘭猗瞪着他,質問:“你說什麽?”沒說完就咳起來,蕭陟眼睜睜看着他捂着胸口吞咽了一下。
蕭陟氣得鼻子噴氣,陳蘭猗這嗓子一用力就會出血,他剛才分明是把血水咽回去了。
蕭陟蠻橫地捏着他下巴迫使他張開嘴,牙上沾了紅色,果然如此,一點兒也不愛惜自己!
陳蘭猗又驚又怒,不知他到底在發什麽瘋,這種動作,是不是又想……
他去扒蕭陟捏自己下巴的手,蕭陟已經自己放開,順勢手腕一轉握住他的手,還極自然地摩挲了一下,親密又暧昧。
陳蘭猗腦子裏“嗡”一聲響,不管不顧地甩開他,手上還留着那種輕柔的觸感,讓他心裏又酸又熱。
蕭陟也愣了一下,撚了撚手指,不知自己怎麽敢做出這種動作。
兩人之間沉默了片刻,蕭陟才道:“你那個三姐害你成了啞巴,你一點兒都不恨她?”
陳蘭猗一下子瞪圓了眼睛,臉色煞白,不住地搖頭,看嘴型是在說:“不可能……不可能……”
蕭陟再遲鈍也發現問題了,他抓着陳蘭猗的肩膀急問:“你是不是不知道?你以為那藥是我給你吃的?”
陳蘭猗像傻了一般,先是搖頭,然後又頓住,用力看着蕭陟的神色,似想找出一絲半毫撒謊的痕跡。
蕭陟大怒,朝外面喊了一聲,讓人把他七嫂請過來。
兩國交鋒前,是一直有聯姻的。
陳蘭猗生母地位低下,他在宮裏一直不得寵,其他兄弟姐妹也和他不親近,只有三姐姐怡安公主對他和顏悅色,有幾分手足情意。在他十多歲的時候,怡安公主嫁給了北漠的七王子。
後來戰争打起來,他的姐夫死在他的箭下。北漠這個地方,女人死了丈夫就會過得很艱難。雖說戰場上刀劍無言,但陳蘭猗還是對三姐姐心存愧疚。
幸而怡安公主對丈夫的死并不介懷,她雖嫁來北漠多年,對故國的心意卻不亞于自己。怡安公主掩護他同齊将軍聯絡,大挫蕭陟的軍隊,後來又偷偷遞給他一把刀,讓他……
蕭陟此時不知哪兒來的耐心,話也多了起來,他扶着陳蘭猗的臉讓對方看着自己。
“你知不知道你那三姐姐一直想嫁給我?”
陳蘭猗驚得都忘了拂開他的手,任他捧着自己的臉,聽他繼續說着:“我們北漠有這習俗,要是哥哥沒了,弟弟是可以把寡嫂娶回來的……”
陳蘭猗抓着他的手腕卻撼動不了,憤怒令他渾身顫抖,嘶聲低吼:“不可能!”
蕭陟忙拿手去捂他嘴,不想讓他再說話。
今天兩人之間的親密動作實在是太多了,多得讓陳蘭猗無所适從。他去抓蕭陟的手,蕭陟忙道:“別動,我手上有傷!”
陳蘭猗一下子定住,又氣又恨地瞪着他,手指虛虛地搭在蕭陟的手背上,不知是該用力還是該放開。
蕭陟也不知自己是哪裏來的智慧,似乎突然之間就找到了對付陳蘭猗這種面硬心軟之人的辦法。
他捧着陳蘭猗的臉,又往前挪了小半步,兩人近得幾乎要挨上。
陳蘭猗這下真的是受不了了,擋着他的手臂從他近乎是擁抱的姿勢裏逃出來,扶着桌子喘着粗氣,胸口起伏地厲害。
蕭陟沒再逼他,站在原地看着他笑:“蘭猗,你剛才聽見我說弟弟可以娶寡嫂,你生什麽氣?你放心,除了你,我誰都不娶。”
陳蘭猗氣得站不穩,一屁股坐到椅子上。他完全不敢相信,蕭陟今天怎麽變得這麽不要臉,什麽話都說得出口……
可是……他說對了……剛剛那種憤怒,不只是因為他的話語侮辱了怡安公主,更因為他說自己要娶別人。
陳蘭猗絕望地捂住了臉,真是下賤啊……
蕭陟大步走到他身前将人輕輕攬進懷裏,感受着懷裏的人的顫抖,他低聲道:“陳蘭猗,我竟然一直都沒有跟你說過——我心悅于你。我對于你,不是貪圖色相,不是輕賤玩弄,是情難自禁的愛意、是無法克制的渴望,我對你,是可以把命豁出去的那種喜歡,是生生世世都想在一起的那種喜歡。”
陳蘭猗在他懷裏抖得更加厲害,蕭陟嘆了口氣,“為了你我可以帶着十萬人去青州,九死一生,萬一回不來,我不想你連一句我的真心話都聽不到。我還有奢望,要是我死在青州,你能每年在我祭日那天……”
陳蘭猗從他懷裏擡起頭,仔細地看着他,眼裏湧動着濕漉漉的情緒,似乎是想說什麽。
這時外面突然傳來人聲,陳蘭猗警覺地想從他懷裏起來,被蕭陟用力按住,“別動,讓我抱一會兒。”
人聲更近了,中間還夾雜着一個女聲。陳蘭猗臉色劇變,不管不顧地推開他。
蕭陟無奈地朝外面喊了一聲,讓他們等着,然後讓陳蘭猗躲到床上,他把床上的帷帳放了下來。
他下了聲令,門簾才被打開,一名身穿北漠貴族服飾的年輕女子走了進來,故作冷漠地看向坐在桌旁的蕭陟,帶着陳氏貴女的矜驕。
今天蕭陟如同被打通了任督二脈,對着怡安公主做起戲來。
“怡安公主是否聽說了,我要去打青州,此去不知生死,怡安公主可會挂念?”這話說得很不走心,蕭陟暗暗起了一身雞皮疙瘩。
對面的怡安公主卻絲毫沒聽出異樣,驚喜地看着他:“你……你真對我有意?”
蕭陟忍着惡心點了點頭。
怡安公主頓時感動地流下眼淚:“原來你……你願意娶我?”
蕭陟沒說話。
怡安公主當他默認,又不敢相信地喃喃:“我以為你心裏只有陳蘭猗。”
蕭陟道:“我也是發現你給陳蘭猗下毒,才知曉了你的心意。”
怡安公主意外地輕笑一聲:“竟是這樣,也不枉我做了次壞人。”
“只是我一直以為你們姐弟感情很好,陳蘭猗同我說過,在陳皇宮裏,只有你跟他親近。”
怡安公主謹慎地問道:“你是真喜歡他嗎?可為這事埋怨我?其實……最開始我不知道你從牢裏帶回來的人是他,只以為你迷了個戲子,所以才毒啞他的嗓子。後來知道是他,我也很是後悔。若是你心裏也有他,我不介意,我們姐弟可以一起……”
蕭陟把玩着手裏的紙鎮,喃喃道:“我一直以為你們姐弟情深,怕他難受才……”
怡安公主沒有聽清,“什麽?”
蕭陟擡頭笑了一下,“沒什麽。後來你給了他把刀,讓他殺我?”
怡安公主沒想到他這都知道,大驚失色地撲到他膝上,“九王子,你千萬別怪我。我知道陳蘭猗已經廢了,他整日不吃不喝,不過是勉強吊着半條命,哪兒還有力氣,就算是有刀他也動不了你分毫。我只是……”
“想讓他惹怒我,然後借我的手殺了他,是不是?”蕭陟接着他的話道。
怡安公主連連點頭,凄切地說着:“一切都是因為我心裏有你。”陳王室的人長得都好,怡安公主豔麗的臉龐挂着淚珠,一雙美目中飽含深情,若是別的男人見了,肯定早已心軟,
蕭陟費解地看着她:“你一個陳氏女,怎麽就同蘭猗沒有半分相似之處呢?”
怡安公主臉色大變,驚恐地想要站起來,卻被蕭陟一腳踹翻在地,他手裏的鎮紙也砸到她額頭上,頓時鮮血直流。
陳蘭猗從帷幔後聽到動靜不對,忙下了床,看見怡安公主血流撲面地躺在地上,驚得低呼一聲,撲過去查探她鼻息,半晌後才顫巍巍收回手指,回頭看向蕭陟,只張了嘴,發不出聲音:“你殺了她。”
蕭陟頓時後悔,剛才不應該這麽沖動,不應該擋着陳蘭猗的面殺了她親姐。雖說這親姐在他眼裏死不足惜。
陳蘭猗在怡安公主的屍體跪了半晌,血流到他腳下,把他鞋和衣服都染髒了。
出于曾經的一段經歷,蕭陟對于陳蘭猗的鞋子極為執着。他的鞋子都是蕭陟特地在衍朝的皇都裏找人做的,是他從前穿慣的那種緞面軟底的,素色的緞布拿金線銀線繡了暗紋,鞋面上鑲了小珍珠,讓血染髒就不能再穿了。
蕭陟上前拉他,“起來,髒了鞋。”
陳蘭猗順從地被他拉到桌旁,他沉默地看着桌上的筆墨紙硯,神色從怔忡到凄婉。
這些東西亦是來自故都,每每看到都會讓他湧起深切的懷戀和悲嘆之情。可是這會兒,看着這些精巧的玩意兒,這不知要耗費多少人力財力才能做出來的小東西,正尖銳地提醒着他,他的故國是為何落敗,為何以多于北漠百倍的人口與土地卻慘敗在蕭陟的鐵蹄下。
陳蘭猗拿起毛筆舔墨,寫道:“我父皇曾跪過你?”然後擡頭靜靜看向蕭陟。
蕭陟語塞,無力地點頭。當時被衍朝皇帝跪拜的風光都在陳蘭猗安靜的視線中消失了,只餘心虛。
“朝臣曾集體上奏封你為北天王?”
蕭陟無奈又點頭。
陳蘭猗盯着桌角愣了一會兒,又寫:“不屠城、不殺俘虜,可作數?”
蕭陟忙又點頭:“一定作數。”
陳蘭猗提筆猶豫許久,墨汁從狼毫上滴落,在紙上形成一大灘印記,陳蘭猗似沒看見一般,懸着手腕一動不動。
蕭陟耐心等着,等他寫下心裏這個艱難的決定。他不知陳蘭猗要說什麽,只除了兩點,一個是死,一個是離開,除了這兩樣,別的他想要什麽都滿足他。
“我幫你勸降青州。”陳蘭猗鄭重地寫下這幾個字,然後擡眼看向震驚的蕭陟,漂亮的眼睛裏布滿淚水,用嘴型對他說:“你千萬不要騙我。”
蕭陟伸出兩根手指指天,鄭重道:“我蕭陟發誓,再不騙你陳蘭猗半句。”
聽到這句話,陳蘭猗的眼睛倏然睜大,腦海中同時回響起另一個聲音:“我再也不騙你了。”不同的聲音、不同的長相,卻是相似的神态。
無數場景如走馬燈般在他眼前閃過,陳蘭猗飛快地掃視了一眼周圍,帳篷裏的一切都開始晃動,唯獨面前這個人還在緊張地盯着自己。
陳蘭猗緊緊拽住蕭陟的胳膊:“傻子!還演苦情戲呢!外面肯定都演起恐怖片了!”
蕭陟一怔,不明所以地看着陳蘭猗,随即驚喜地抓住他肩膀:“你嗓子好了!”
陳蘭猗看上去很着急,見他不懂,突然撲過來在他嘴上重重吻了一下,還将舌頭伸進來挑着他舌頭轉了幾圈,“我以前會這麽親你嗎?你好好想想。”
蕭陟已經被這個吻驚呆,閉了閉眼,生怕這是夢境。再一睜眼,周圍景物開始模糊、旋轉,他心頭大驚,極為不舍地看着陳蘭猗,喃喃道:“果然是做夢……”
陳蘭猗無奈地嘆氣,“上次是你把我從噩夢裏喚醒,這次換我來帶你走。”
他複親上蕭陟的唇,用舌尖耐心地撫慰着,含着他的唇舌柔聲道:“什麽都別想,跟着我走就行。”
蕭陟閉上眼,不再管是真實還是夢境,擁着陳蘭猗細細感受着這個之前連幻想一下都不敢的親吻。
下一刻,蕭陟清醒過來,耳畔詭異的交響還在繼續着,他睜開眼,劇院裏果然已經上演了恐怖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