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最後的噩夢
下一瞬, 蕭陟醒了過來,看到眼前的人,蕭陟心中頓時湧起一股柔情。他伸出手想去撫摸對方的臉,擡起手後才赫然發現自己手上竟然插着把刀!
鑽心的疼痛頓時讓他眉頭緊皺,狠狠抽了口氣。
鋒利的短刀閃着寒光, 将他手掌對穿,鮮血汩汩流下……下手真狠啊……
比起手上的傷, 蕭陟更難承受的是心裏的痛苦,被欺騙的傷心、憤懑乃至絕望, 他很想問問眼前這人, 當他向自己舉起刀時, 是不是真的想要自己的命?
陳蘭猗從地上爬起來, 擡頭剛對上他的視線, 就飛快地低下了頭, 神色掩藏在陰影裏,不知在想什麽。
他在想什麽?
“真可惜, 竟然被我擋住了,沒有紮進這裏。”蕭陟拿另一只手用力捶上自己的胸口,“沒殺死我,很可惜, 是不是?”
他每多說一個字, 陳蘭猗臉色就蒼白一分,卻始終不肯再看他。
蕭陟心裏想了無數個讓他變色、逼他讨饒的法子,卻哪個也不想用。他突然倍感疲憊, 無力地揚了下手:“算了……滾吧……”
他不能再對着眼前這人了,對着他沉默回避的臉,自己永遠都在言不由衷。其實他不想說這些的,他本來想說……
“算了……”蕭陟又低喃了一遍,疼痛和失血讓他有些頭暈。
蕭陟喊來屬下,配着刀的屬下躬身快步進了帳篷,一擡頭就看見他鮮血淋漓的手,吓得驚呼一聲。
“帶陳先生回他帳子,叫大夫過來。”蕭陟簡短地吩咐,他低垂着頭,盤腿而坐,沒看見屬下看向陳蘭猗時,臉上仇恨憎惡的表情。
陳蘭猗被蕭陟的屬下押着往帳外走,蕭陟突然又喊了一聲:“等等!”
陳蘭猗倏然回頭,晶瑩的眼裏剎那間劃過幾分期寄。
蕭陟從懷裏掏出個油紙包,往前一抛。
陳蘭猗雙手被人扭着,那個油紙包落到那屬下手裏,隐隐散發出食物的香味兒。
“買都買了,還是給你吧。”
之前陳蘭猗托人告訴蕭陟,他想吃晉城的油炸糕。
油炸糕?這個東西只有漢地才有,他們北漠人不吃這個,也沒人會做。
他們的軍營已經向漢地推進了千裏,但離晉城還有些距離。
蕭陟為陳蘭猗的主動示好欣喜若狂。營地裏腳程最快的馬是他自己那匹汗血寶馬,為了趕時間,蕭陟天剛擦亮就只身出發趕往晉城,買到了早晨新出鍋的、帶着糯米和熱油香味兒的油炸糕,又馬不停蹄地趕回營地。
直到進入帳篷的前一刻,他腦子裏想的還是,油炸糕一直被他捂在懷裏,應該不會涼,但畢竟已經過了兩個時辰,口感可能會有些影響,蘭猗一向挑嘴,會不會不喜歡?
蕭陟像個獻寶的孩子一樣興沖沖進了陳蘭猗的小帳子,卻迎來一把閃着寒光的刀。連夜騎了四個時辰的馬,即使是蕭陟也精力不濟了,反應稍慢了半分,只來得及用手去擋。
刀很利,對方也用了全力,一下子将他手掌穿透。蕭陟條件反射地将人壓制到地上,陳蘭猗被他關了這大半年,睡不安穩、食不下咽,早瘦得皮包骨頭,一擊未中後就脫了力,趴在地上,連喘氣的動靜都沒有,整個人安靜地像個屍體。
蕭陟将人翻過來,看到對方面如死灰的臉,似又遭重擊,腳下踉跄着倒退兩步,跌坐到墊子上。
陳蘭猗垂頭看着那屬下手裏的油紙包,将怆然的神色都掩藏了起來。
出了帳子,那屬下把油紙包丢到地上拿腳用力攆了兩下,然後把陳蘭猗摁到地上,惡狠狠地拿不熟練的漢話說:“王子親自買的,都吃掉!”
陳蘭猗的臉被他摁進土裏,嘴邊就是那團爛乎乎的一團食物。
他看了片刻,竟然很平靜地把那團東西撿起來,拿到嘴邊緩慢地咬了一口、咀嚼、吞咽。
糯米香也粘,粘滿了沙土和小石子,在口腔裏研磨着,如同他跟蕭陟之間的情意,摻雜了太多無法下咽的東西。
那屬下沒料到他真把東西都吃了,拿北漠話罵了句:“下賤!”
陳蘭猗是聽得懂北漠話的,聞言竟笑了一下,可不是下賤嗎?都這樣了還不肯去死,還賴在這世上,賴在蕭陟身邊。
那屬下看見他的笑,怔愣一下,然後惡狠狠地咒罵起來,拖着人往汗王帳子裏走。他看上去氣急敗壞,說得又快又急,陳蘭猗只聽到什麽“禍害”“妖魔”“壞大事”……
大夫匆匆趕到蕭陟的帳子,還帶了壺烈酒拿給蕭陟。
蕭陟早有經驗,他們北漠沒有好的麻藥,治傷前都是先喝壺烈酒,有了醉意,醫傷的時候就不那麽疼了。
蕭陟仰頭灌了兩口,突然腦子有根弦響了一下,似乎在提醒他還有什麽事要做,不能醉。
他放下酒壺,對大夫說:“直接拔。”然後把牛皮做的護齒咬在嘴裏。
大夫訝異地看他兩眼,心知九王子向來說一不二,便沒有再勸,拔刀、上藥、包紮,整個過程蕭陟沒吭一聲,渾身的冷汗出了一層又一層,一直把最外層的皮襖都打濕了。
包好了手,蕭陟喝了碗肉湯,然後問下屬:“他睡了嗎?”
下屬暗驚,沒想到王子這麽快又問起那個漢賊。他是蕭陟忠誠的屬下,從沒騙過自己主子,心裏有鬼一下子就顯到臉上。
蕭陟一把揪住他衣領:“人呢?”
蕭陟匆匆趕往汗王大帳,眼前的情景令他目眦欲裂,顧不得自己父王就坐在上首,大喝一聲:“住手!”人已經沖了過去,把按着陳蘭猗的幾人全都踹到了一邊。
陳蘭猗趴在地上,身下墊了張防水的皮子,蕭陟觸上他時,發現他全身在瑟瑟發抖。
蕭陟想也沒想就把人扯起來抱進懷裏,看向坐在上首的父親:“父王,這是我帳子裏的人。”
汗王年逾五十,幾乎一生都在馬背和戰場上度過,他這輩子最驕傲的事不是自己統一了北漠,而是他有個好兒子,把他們的第一個都城建在了漢地,連漢族的皇帝都向他下跪。
蕭陟是他的第九個兒子,生母死得早,又沒有身份顯赫的舅舅與外公。這個兒子起初并沒有引起他太多注意,可是蕭陟的勇猛、兇悍和冷酷讓他從十多個兄弟裏脫穎而出,讓他無時無刻不在這個兒子身上看到自己年輕時的影子。
可如今這個優秀的兒子有了弱點,對一個漢族男人動了心。
是漢族人沒什麽關系,這是兒子自己俘虜來的,收到帳裏也無妨。是男人也沒什麽關系,只要日後會娶妻生子,其他的玩意兒都無妨。
關鍵是他真動了心,還險些讓這個玩意兒傷了性命。
汗王面容威嚴,嗓音沙啞,緩緩道:“知道你喜歡他的臉,父王給你留着。只是這人會武藝,還有殺心,他的手不能留,不然我不放心讓他在你身邊。你放心,人沒了手也不好看,我只挑斷他兩個拇指的手筋,讓他再也握不了刀就好。”
蕭陟看向陳蘭猗的手,手腕紅腫,白皙的手背上都是被人按出來的紅印子,拇指不自然地扭曲着,他輕輕摸上去,懷裏的人頓時又抖了抖。
剛才陳蘭猗一直掙紮,拇指已經被掰斷了。
蕭陟一陣心寒,如果剛才他晚來一步,這兩只手就廢了。
上首的人是他的父親、是他們北漠的王,從沒有人敢忤逆他。若他替陳蘭猗求情,汗王一定會直接把人殺掉。
蕭陟垂頭看着雙眼緊閉的陳蘭猗,緩緩擡起頭直視着自己父親:“父王,我幫你拿下青州,你把他完整地還給我。”
懷裏的人劇烈地掙了一下,被他單手緊緊按住。
汗王雙眼一下子睜大,“青州?你好大的口氣。”
衍朝的皇帝已經稱臣,但是他們衍朝的大将齊将軍率領十多萬不肯投降的将士退守青州。
青州本是重鎮,占據地理優勢,是從北漠進到內地的重要關卡。城內人口上百萬,有充足的屯糧,還有農田,可以自給自足。城裏除卻忠勇的齊家軍,還有從全國各地奔去的願以身殉國的士兵和勇士。
他們北漠骁勇善戰的戰士們已經在青州折損了大量人馬。汗王不得不改變策略,打算繞過青州南下,想着将其他地方收複後,青州變作一座孤鎮,到時候再另做打算。
只是南下又會對上南梁,若形成青州、南梁合力夾擊之勢,他們處在中間将十分被動。
青州是他們的心腹大患,是汗王心頭最重的一塊石頭。
“父王,您給我十萬人,打不下青州我不回來。要是我回來了,您把他還給我。”
汗王目光矍铄地瞪着他,突然仰天大笑:“說的也是,不愛美人,算什麽好漢!好!這人押在我這裏!你什麽時候破了青州,什麽時候回來領人!”
蕭陟給父親磕了個頭,把人抱回自己帳篷。
蕭陟看着坐在床上小口喝着肉湯的陳蘭猗,胸膛裏那種心驚肉跳的感覺一直消散不去。
他有些後怕地去握陳蘭猗的手,對方被他的舉動驚到,險些把碗裏的湯灑出來。
蕭陟給他穩住碗,摩挲着他骨骼突兀的手腕,又輕撫他拇指,後怕又慶幸。
他總有種錯覺,其實剛才他去晚了,這雙手沒保住……幸好還在,幸好去得及時。
蕭陟晃了下腦袋,不再多想。這時他才意識到,他這樣觸摸陳蘭猗,陳蘭猗竟然沒躲。
他有些欣喜地看向對方,陳蘭猗竟然也在看他,兩人對視半晌,蕭陟心跳狂烈,“砰、砰”的心跳聲沖擊着他的耳膜。
陳蘭猗低下頭,又捧起碗繼續喝湯。
蕭陟一時喜得不知道說什麽好,站起身在原地踱步:“難得你胃口好,我再讓廚房去做點兒吃的?你想吃什麽?”
陳蘭猗放下碗,想拿手背擦嘴,被蕭陟攔住,拿自己袖子幫他拭了下嘴,随即讪笑一聲:“軍營裏條件艱苦,你跟着我受苦了。”
陳蘭猗沒有表态,徑自走到桌旁拿起紙筆,這是蕭陟專門從讓人從衍朝的皇都裏帶來的宣紙和毛筆,桌上一直擺放着研好的墨汁,烏黑锃亮的墨幾乎将硯臺盛滿,似在懇求主人多寫幾個字一般。
陳蘭猗壞了嗓子,說不出話,蕭陟便想着讓他寫字與自己交流。可是這些紙筆買回來,多半年了也沒用過幾張。
陳蘭猗的字很漂亮,即使手剛被正了骨,一手行楷依然潇灑流暢。
“又打青州?”
蕭陟心頭一沉,不說青州是他們陳氏王朝最後的陣地,單說陳蘭猗和齊将軍的私交,就難以讓他接受這個事實。
曾經不就有一次嘛,他跟齊将軍裏應外合,故意向他洩露假情報,騙得他中了齊将軍的計,折損了三十萬将士。也是那次之後,他徹底釋放了內心的野獸,強行占有了陳蘭猗……若說那次之前,陳蘭猗對他或許還有些許情分,再那之後,大約就只餘恨意了。
蕭陟緩緩地點了點頭,“遲早要打。”何況這次以陳蘭猗做籌碼。
陳蘭猗突然紅了眼眶,眼淚簌簌落下。
蕭陟一下子慌了,他很久沒見過陳蘭猗掉眼淚了,不管怎麽折辱,他都不曾落淚,此時卻哭得這麽傷心。
“你……”蕭陟躊躇地走到他身側,想将人擁進懷裏,手擡起又遲遲難以落下,最後難堪地在身側攥緊了拳頭。
陳蘭猗提筆飛快地寫着——何時才能無戰亂,何時才能不死人。淩亂的比劃顯示出寫字之人的激動與憤懑。
淚水打落在紙上,從皇都老店裏買來的宣紙吸水性好,淚水一下子便氤出一大片。陳蘭猗将毛筆摔倒桌上,墨汁飛濺到紙上、桌上,甚至地毯上,一片狼藉。
蕭陟如遭重擊。
現世安穩、百姓喜樂……原來這才是他欠陳蘭猗的。這些,實在太沉重了,他已經還不起。
“我只能答應你——”蕭陟艱難地說,“打下青州後,一不屠城,二不殺俘虜,三不……如果齊将軍沒在戰場上被我殺死,我願留他一條性命。”
陳蘭猗突然揚起頭睥睨着他,嘴角帶起一抹冷笑。那神色分明在說:“你怎麽可能勝得了齊将軍。”
蕭陟憤怒地噴着鼻息,攥緊拳頭平息了半晌,在自己又說出什麽收不回的話、做出什麽收不回的事之前,大步出了帳篷。
陳蘭猗望着他在他身後閉合的簾子,怔忡地握住自己的拇指,一臉的悵然若失。
突然簾子又被撩開,陳蘭猗沒來得及收拾好臉上的表情,就與蕭陟四目相接。
蕭陟從沒有在憤怒離去後又折返回來過。
陳蘭猗意外地看着他,失态地張了下嘴,随即極為欲蓋彌彰地轉過了身。
他的一切神态和動作都被蕭陟看在眼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