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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3)

,還好嗎?”

夏臨琛扯出一個笑容,擺擺手示意自己沒事。

夏昀深看着他淡然又空茫的眼神,動了動唇卻沒能說什麽。他們都是夏世邦的兒子,都足夠了解他,有些話他不說夏臨琛也懂。

夏世邦能逼他訂婚,就能逼他結婚,他那樣的人,就要做到一切如他所願。

夏臨琛此時想的卻是,到底是什麽樣的父母才會甘心把女兒嫁給一個瞎子,那個何家小姐未免也太可憐了一些。相比之下,他被自己父親随意擺布倒是沒那麽值得同情了。

紛紛雜雜的腳步聲越來越近,幾個人依次進了這個不算大的休息室。

保镖們識相地退了出去,夏臨琛站起來,雙手整理了一下衣服下擺。

“臨琛,叫人。”夏世邦命令道,聲音帶着威嚴。

夏臨琛擡起頭,眼神雖沒有焦距,臉上卻帶着挑不出錯的笑容。

“何伯父,何伯母,你們好。”

何父何母也是第一次見到夏臨琛,驚嘆之餘,不覺有些遺憾,眼前的男人長相出衆,還帶着一股獨有的沉靜氣質,跟自己家那個刁蠻任性的女兒根本不是一路人。

本來以家世來說,何家雖不如夏家,總歸是相差不大,不然夏世邦也不會同意結這門親。然而這樣的一位準女婿,如若不是他不能視物,定然是高攀不上的。

何父應了聲,不動聲色地想着,也不敢皺起眉頭,想到什麽,拉過了從進門起一直縮在他身後的何出塵。

何出塵穿着平時絕不可能會碰純白蓬松的紗裙,對于何父對夏世邦帶了些恭敬的态度不耐煩,遂低頭看着自己的腳尖出神,突然就被推到前面去,她還不知道發生了什麽,擡頭看到一張曾經見過的臉。

世界那樣小,就在前不久,她還順手幫過他的忙,現在他就要成為她的未婚夫,也是……有趣。

“你——”她剛剛開口,卻在視線掃過他身旁站着的人時生生停住。

這個人她不僅僅是見過,還親吻過,擁抱過。

她一瞬間就明白了那個人的身份。

何父曾經說過,夏世邦有兩個兒子,一個看不見,一個私生子,都并非良配。

她仿佛聽到血液凝結的聲音,空氣似乎瞬間變得稀薄,她用了很久才克制住自己,不要在這樣的場合大聲地質問他。

“塵塵。”何母看到她的眼神一瞬間冰冷了下來,以為她又要耍性子,連忙碰她一下,悄悄地搖了搖頭。

何出塵暗自咬咬牙,最終乖順地叫了一聲:“何伯父。”

夏世邦滿意地看了看兩人,才對何父說:“離儀式還有時間,何總,我們先出去吧,讓兩個孩子親近親近。”

何父忙點頭,給何出塵使了個眼色,跟着衆人退出了房間。

門被關上,何出塵看了一眼從頭至尾安安靜靜的夏臨琛,拖了張椅子坐在他對面,用打量的眼神瞧着他。

夏臨琛頭頂有兩個發旋,讓她想起以前聽過的“一旋兒橫,二旋兒擰”,要麽就是“一旋兒擰,二旋兒橫”,總之他這人,大概不是擰就是橫。

“夏臨琛,是吧?”她從記憶裏搜尋這個父母曾經說過的名字,見對方點頭後,問道,“你弟弟叫什麽名字?”

夏臨琛一愣,沒想到這個小姑娘第一句話竟然是問這個,回答便有些遲緩。

何出塵卻以為他不願意搭理自己,語氣不由加重,說道:“大叔,我問你話呢!”

雖然他們之間的年齡差距達到了九歲,但外表上并不能看出來,何出塵這樣說,是忍不住想發洩的怒氣。

夏臨琛對她這個稱呼啞然失笑,入耳是輕柔的女聲,果然是佯裝的霸道,最多也就稱作嬌蠻。

夏臨琛止住笑意,在何出塵再次發怒之前回答道:“夏昀深,日勻昀,深淺的深。”

“昀深嗎……”她低聲喃喃。

夏臨琛不知道這個身份是他準未婚妻的小姑娘和自己的弟弟有什麽過往,便沉默下來,等何出塵再次出聲。

“我們見過面。”

何出塵的說的第二件事,他仍然意外。

見他不記得了,何出塵提醒道:“在南藝,我幫你帶過路,你去找鐘意。”

“哦……我想起來了。”夏臨琛彎起嘴角,“你跑得太快了,我沒來得及向你道謝。”

“小事,舉手之勞。”何出塵想了想,又問,“你跟鐘意,是什麽關系?”

又是一個奇怪的問題,夏臨琛搖搖頭,答道:“大概是店主和顧客的關系吧。”

原來不是她的追求者啊,何出塵有些遺憾,微微嘆了氣。

“怎麽了?”夏臨琛禮貌地詢問。

何出塵坐在他對面,腦子裏飛快地盤算着,要不要聯合這個人一起攪黃這個訂婚宴。

她一貫活得自我又随性,這次答應訂婚,已經是極大的妥協,她心底自是不願的。可是承諾既出,臨陣反悔,父母那裏又不好交代。夏臨琛的話,清俊的模樣,倒是能入眼,訂個婚對她而言,也不算太委屈。

就在這時,夏臨琛勾起嘴角,帶着些許篤定笑意,問道:“何小姐,要跟我合作嗎?”

☆、茕茕(2)

此話一出,何出塵首先一怔,就聽到夏臨琛繼續說道:“何小姐,我猜想你也頗不贊同夏何兩家的這次聯姻吧。”

他頓了頓,又道:“或者說,是我這個人選不對?”

被說中了心事的何出塵抿着唇不說話,她雖然氣夏昀深的欺瞞,到底也還是喜歡着他的。如果換成是和夏昀深訂婚,那她肯定是贊成的。

她想要得到夏昀深,首先要接近他,他的工作與生活已經離她夠遠了,如果能先用身份綁住他,再徐徐圖之,未嘗不是一件好事。

何出塵再次帶了審視的眼光打量眼前的人。

那人薄唇開阖,口中接連吐出的,都是誘人的話語。

“你還年輕,還有和深愛的人在一起的可能,就算是我這個大叔,也有獲得真愛的權利。”夏臨琛正對着何出塵,話說得不急不緩,咬字清晰,他知道何出塵一定會答應他。

這樣倔強的女孩子他也不是第一次見到了,不肯聽從父母安排好的人生,堅信自己選擇的路。

思及至此,他的眉眼一下子黯淡下去,便不再說話。

何出塵覺得夏臨琛真是個奇怪的人,目光沒有焦距卻無端地讓她覺得他無比的真誠。

權衡利弊之後,合作也許是個不錯的選擇。

“好,我答應你,你要我怎麽做?”

***

“首先,你要從這裏消失。”

何出塵打了個噴嚏,心裏咒罵夏家上上下下。她穿着輕薄的裙子逃出了酒店,現在正凍得牙齒打顫,并且完全沒想好該去哪裏。她沒有朋友,想找一個藏身之處十分困難。

她翻看了一下早上何母塞給她的手包,有少量的現金,糟糕的是身份證不在,不過幸好還有手機。

何出塵逃跑了,何父震驚,夏世邦的臉色難看至極,吩咐保镖去找她。

自然沒有人記得看管夏臨琛,他所處的這間休息室位于酒店側樓二樓的角落,沒有人帶着,他自己肯定走不出去。

鐘意和父母兄長在宴會廳裏等了許久,也不見儀式開始,從負責人神色慌張的舉動來看,大概是出了什麽事。

鐘意還在猜想時,接到了何出塵的電話。

她的眉宇間浮現出一點驚訝又為難的神色,挂斷電話後,她攏着眉峰,在鐘耀揚耳邊悄聲說:“哥,我有急事,先走了行不行?”

訂婚宴還沒開始,鐘意就要先離場,于父母那裏,肯定不好交代。鐘耀揚本該攔着她,但看到她焦急的模樣,還是寵溺地摸了摸她的頭發。

“去吧,不用擔心,哥給你打掩護。”

鐘意提着裙擺,匆匆忙忙出了宴會廳,按照何出塵所說的,拐了個彎奔向酒店側樓。

她今天穿的是一條拖地的素白長裙,小跑起來一點都不方便,但是沒辦法,受人所托,就要忠人之事。

來到何出塵提到的房間前,周圍沒有人,門虛掩着,鐘意輕輕地推開。

房間不大,一眼就能看盡,一個修長的身影立在窗前。

他背着光,鐘意看不見他的神色,只是有無邊的寂寥,圍在他的身側,将他緊緊地包圍住。

那一刻,鐘意徒然生出一股豪情,想要把他從寂寞的深淵中拉出來。

“夏臨琛,跟我走。”鐘意将裙子打了個松松的結,讓它不能妨礙到她的行動,然後不由分說地牽起夏臨琛的手,躲着保镖們,從酒店後門出去一直走,直到喧嚣熱鬧的街道。

“鐘意?”夏臨琛任憑她牽着,沒有抵抗,也沒有回握。

她的手小小的,軟軟的,傳遞過來的是溫暖的溫度。

“嗯,我們接下來去哪?”鐘意拉着他走到人流較少的地方,他們兩個的衣着太引人注目了,然後她解開裙擺上的結,用力撫平那些褶皺。

“我不知道。”夏臨琛垂着眼睫,嘴角忽然漾開一個笑容,“你決定吧,哪裏都好。”

鐘意煩躁地抓抓頭發,自言自語道:“如果不是你們兩個瘋了,就是我瘋了。”

她不敢相信,她就這樣帶着夏臨琛逃出來了,明明知道事後會給家裏帶來□□煩,但她就像鬼迷心竅了一樣,義無反顧地做了。

擡頭掃了一眼那人淡然的臉,她覺得自己更加發愁了。

鐘意自覺交淺言深,只是眼見着他茕茕孑立,她不能坐視不理。

夏臨琛聽力比一般人要好,聞言勾唇一笑,說道:“所以,你想好了嗎?”

鐘意嘆口氣,認命地說:“去南藝吧。”

她習慣性地回身想要去牽他,卻又在看到他筆挺的身形與含笑的嘴角時讪讪地收回了手。

“夏臨琛。”

“嗯?”上挑的尾音,無端地勾人心魄。

“你能自己走嗎?”

“不能。”夏臨琛說完順理成章地将手交到她手中,“這裏離打車的地方還有一段距離,你得帶我去。”

鐘意感受着從另一人的掌心中傳來的暖意,點點頭道:“唔,好吧。”

小小的掌心,幹燥又溫暖,微風将她的裙擺輕柔地吹拂到他的褲腿上,一下一下地,富有節奏感地,他等了同樣的時間,那裙擺真的如期而至。

這是夏臨琛此時全部的感覺,似乎這糟糕的一天也沒那麽慘。

“鐘意。”

鐘意一時怔忪,這是夏臨琛第一次叫她的名字,聲音輕柔又清越,似是比別人要好聽幾分。

“謝謝你。”

***

南藝的學生不多,也許是校方很有錢,又或許是給一心搞藝術的學生一個良好的創作環境,校園建得很大。

鐘意一路走進來,能看到三三兩兩的學生埋頭沉思,醉心于創作。

她邊走邊慶幸,幸好今天是周末,人不多,否則以她的知名度和夏臨琛的出衆程度,這一幕被人拍下來,百分百要上下周的校報頭條了。

鐘意打算暫時和夏臨琛在工作室躲一躲,那裏是她們寝室四人的專屬,并且位置偏僻,應該不會有人找來。

鐘意從門衛那裏拿到鑰匙開了門,工作室還是跟她前幾天來時一樣,幾張桌上都有着零零碎碎的布料。

幸好夏臨琛看不見這麽邋邋遢遢的房間,否則她真相找個地縫鑽進去。

暫時的落腳之處解決了,接下來就是溫飽問題了。

鐘意離開時宴席還未開始,此時已經餓得頭暈。而夏臨琛用過早飯沒多久就被帶出來,自然也是一天都沒吃什麽東西。再加上這刺激的一天,就算吃了很多也早就消化掉了。

低調起見,她只聯系了蔡小檀。

早在之前何出塵打給她的時候,她就告訴對方,在班級通訊錄裏找到蔡小檀的電話,剩下的事,小檀會替她安排好。

蔡小檀從溫珞那裏帶來了橘皮,鐘意謝過,接過貓繩和夏臨琛的盲杖。

橘皮繞過她,很快就找到了自己的主人,飛快地撲到夏臨琛身上。

“喵。”

夏臨琛垂眸淺笑,修長手指輕柔地撫摸橘皮脖頸那塊毛皮,橘皮被他弄得舒服,接連叫了兩聲,眯着眼享受着。

蔡小檀送來了晚飯,兩人都餓得狠了,一人捧着一盒,吃得香甜。

夏臨琛吃飯時,橘皮并不打擾他,而是像個高傲的女王般在房間內走了幾圈。鐘意餘光看到了它像巡視領地般的模樣,樂不可支。

這下可吸引了它的注意力,橘皮輕擡貓步,走到她腳邊,烏漆漆的圓眼睛直直地望着她。

鐘意抿嘴一笑,眼中似有流光劃過,正是她歡喜極了的模樣。她從盒飯裏面挑出一條炸小魚扔給橘皮,被它一口叼住,放到地上一點一點享受美食。

鐘意見狀,也學着夏臨琛那樣摸摸它。手指剛觸碰到它的皮毛,橘皮突然回過頭盯着她,烏黑的瞳仁,瞧着她看了好一會兒。

鐘意僵住手指,就怕它一個不爽撓上來,那樣她就慘了。

誰知橘皮偏了下頭,抖了下毛,複而又去吃它那條炸小魚。

這是……表示不介意的意思?

鐘意想想,還是先不管它,繼續吃她的飯。

飯畢,夏臨琛拜托蔡小檀把橘皮送到溫珞那裏。橘皮一聽到要離開主人,急得喵喵直叫,還是夏臨琛安撫了好一會兒,它才平靜下來,邁着優雅的步伐跟在蔡小檀身後走了。

房間內又只剩下兩個人,鐘意覺得有些尴尬,摸了摸鼻子,拖動椅子到了另一個位置,比起剛才夏臨琛所在的地方稍遠。

夏臨琛憑着聲音判斷出了鐘意的方位,也沒出聲,慢慢阖上了眼睫。

他其實有地方可以去,程蔻的號碼他記得很牢,一通電話撥過去,她肯定會第一時間趕過來。雖然夏世邦多半能猜出來他會向誰求助,但也不可能去向蘇家要人。

或許是他疲憊了,不想再面對程蔻還有蘇衍深藏不露的歉疚,又或許是因為鐘意,因為這個小姑娘為難沉思的時候,讓他不忍心打斷。

鐘意本打算陪夏臨琛待到晚上,等外面黑了以後找個連鎖酒店住下,可沒想到剛過七點,頭頂上的燈突然熄滅,他們陷入一片漆黑。

四周安靜得很,一點聲響也沒有,鐘意心慌,胡亂揮舞着手臂。

下一秒,手腕被人捉住。

“別怕。”

他的手是她唯一接觸的熱源,夏臨琛站得很近,她聽到了他幾不可聞的呼吸聲。

鐘意慢慢平靜下來,可心卻不聽話地跳得更快,怕他聽見,她掙開他,向後退了一步。

“我去樓下看看。”鐘意拿出手機,打開手電筒功能照亮,不待夏臨琛回答,飛快地跑了出去。

鐘意借着手機的光亮,看到大門上貼着的告示,今晚确實會提前關樓。

她返回那個房間,抱歉地對夏臨琛說:“我去看了一下,大概今晚是出不去了,是我的疏失。”

都怪她光想着偷偷摸摸溜進來,那麽大字的告示都沒有注意到。

***

燭光影影綽綽,堪堪照亮兩個人的臉。

時間已入秋天,夜晚多少有些寒冷。鐘意搓了搓手,圍在嘴前呵了口氣。

夏臨琛耳尖,剛要開口致歉,被鐘意塞過來的東西堵了回去。

鐘意冷得沒辦法,扯過臺上一塊繡着金邊的大紅色布料,遞給了夏臨琛,又從另外一張臺子上拿起一塊暈染了漸變藍色的布料把自己裹上。

“将就着用吧。”

夏臨琛聽到她伴有嘆息的聲音,心道自己果然還是連累到了她。

鐘意在知道光靠他們兩個人不可能自行出去之後,試着給蔡小檀撥求助電話,可嘗試了多次,都沒能撥出去。

平常一貫滿格的信號變成了無服務,上天都想讓他們兩個待在這個鬼地方過一夜。

幸好還有些備用的蠟燭,也不至于在全黑的壞境下待着。

夏臨琛沒有回答,鐘意并不在意,做完這些後坐了回去。她伸出一只手在燭火上方不遠處烤了烤,覺得恢複了正常的體溫後,又換到另一只。這期間她有點無聊,便盯着夏臨琛看,笑意慢慢浮上嘴角。

果然自己的選擇是對的,對面的人披着那塊布料,像是穿了古代的喜服一樣,整個人明豔至極,看起來十分溫暖。在這麽冷的時候,就像是鐘意給自己找的精神上的熱源一樣。

他阖着眼靠在椅背上,不知道真睡着了,還是僅僅在養神。

還可能是,跟她沒有話題,假寐避免尴尬。

蠟滴一點點的滑落,鐘意漸漸困頓,白天的刺激經歷此刻産生了後遺症,讓她不知不覺靠在椅子上睡着了。

再次醒來時,地上多了兩攤蠟燭燃燒殆盡的痕跡,而新的一根可能是剛剛點着,照亮以它為中心的一片區域。

“你醒了?”夏臨琛的聲音有些許的沙啞,比平時低沉一些,因為喉嚨不舒服的緣故,落在一個平時不怎麽會用到的音域。

他這是從沒睡着嗎?

鐘意微微一怔,反應過來的時候再回話已經遲了,忙站起來借着舒展身體的機會,走到夏臨琛附近,借着火光端詳他的臉。

夏臨琛不明所以,只是憑借她的聲音猜想她的動作,眨着眼睛看向她的方向。

即使是這麽昏暗的環境,鐘意也能清楚的看到他眼中一條條的紅血絲。

鐘意問:“我睡了多久?”

夏臨琛想了一下:“兩個小時多一點。”

“蠟燭是你點的?”鐘意後知後覺地想起來這個問題。

夏臨琛點頭,從禮服口袋裏摸出打火機遞給她。鐘意睡着後,他便不再試圖入睡,畢竟身處這種環境,總要有一個人保持清醒。

對面的鐘意睡着後很安靜,連呼吸聲都不好聽見,若不是他比別人聽力好,恐怕也不會聽見。

那細細的,均勻的呼吸聲。

撓得他心裏有些癢,而在那一瞬間,火光突然熄滅,最後一點光明消失,他的世界完全漆黑。

自從出事後,他每晚睡覺前都會留着一盞床頭燈,除了閉上眼,他一刻也不會把自己置于全然的黑暗中。

他無法形容此刻的感受,有如溺在水中,不自覺地攥緊了雙手。

好在他很快清醒,摸索着找到之前鐘意随手放在地上的蠟燭袋。打火機也被鐘意一并放在裏面,是最普通的款式,是幼時記憶裏,夏世邦在每一次求助失望而歸時總會用到的東西。

他将打火機握在掌心,擦燃了它,試了幾次,終于找到了蠟燭的蠟芯線。

感知到那一點點微弱的亮光時,夏臨琛輕舒了一口氣。

沒人能看見他自嘲地笑過。

他自認灑脫,車禍與失明一事,他從沒怪過誰,坦然接受了這個事實。但他畢竟不是鐵打的,這幾年來治療也做過不少,連醫院都輾轉地換過了幾家,全部都是徒勞。

從這三十一年來所經歷的一切來看,他這一生,似乎從未有過幸運。

家庭、愛人、事業,所求的,無一得到,最後甚至失去了健康。

手上有剛才不小心滴到的蠟油,在他出身的這一會兒,已經凝結成塊,粘在手指上。

蠟燭再一次熄滅的時候他沒有慌張,他從容地蹲下去,把上一次的解決辦法如法炮制了一遍。

他就這麽靜靜地坐着,直到鐘意醒來。

鐘意拿起袋子看了一下,蠟燭還剩兩根。

夏臨琛摸了一下腕表的表盤,告知她時間,鐘意估算一下,再過兩個小時,樓下就會有人開門。

“夏臨琛,不如……我們聊聊天?”鐘意如是提議道。

她想了想,又補充道:“我們兩個一同被關在這裏,也算是有緣……”

她看到夏臨琛點頭贊同,遂漾開一個笑容,說道:“所以,我們不要聊那麽無趣的,行不行?”

夏臨琛也笑了:“嗯。”

“如果提到不喜歡的話題,也不許生氣。”鐘意把椅子搬到他身邊,坐得近一點才像敞開心扉。

“可以。”

“你今年多大了?”鐘意率先發問。

“三十一。”夏臨琛如實回答。

“什麽!”鐘意捂着嘴,不敢置信地叫出來,“看起來完全不像啊。”

“我當你在誇獎我。”夏臨琛舒展着身體,兩條長腿交疊在一起。

鐘意偷瞄夏臨琛,昏黃燭光下他的臉棱角分明,眉目柔軟,沒有社會人的那種精明市儈,看起來少年感十足。

“我哥比我大十歲,也就是比你小一歲,看起來比你大好多……”

如果鐘耀揚知道自己寶貝妹妹這麽說他,估計得傷心死。

夏臨琛輕笑一聲,告訴她:“今天早上何小姐還叫我叔叔呢。”

提到何出塵,鐘意也跟着笑起來:“她就是那樣的性子啦,你不要介意。”

“你跟何出塵……是我想的那個樣子嗎?”尋常人訂婚,怎麽樣也不會雙雙逃婚吧。

“商業聯姻?應該是這麽說吧。”夏臨琛聳聳肩,“我今天第一次見到她。”

“說見到倒也不盡然,我至今仍然不知道她長什麽樣。”

鐘意一時無言以對,好在夏臨琛及時接過了話題。

“鐘意,我也有個問題。”夏臨琛眸色深深,“為什麽幫我?”

像觸碰了某種開關。

鐘意想,前不久才被叫了第一次名字,這麽快就迎來了第二次。

“因為……我對你又好奇,也有欣賞。”鐘意斟酌着用詞,認真的回答,“我聽溫珞講過,你以前很開朗,那種意氣風發的模樣,我也很想看一看。簡單來講,就是你讓我很想幫助你。”

沒幾個人在人生最好的年華裏遭逢大變還能像夏臨琛這樣。

不怨天尤人,不消極怠世,也不事事依賴他人。

可失去了光明的世界,摯愛的工作,他并不消沉,但也不再和以前一樣。

“你好像……又在誇獎我。”夏臨琛不确定地說。

夏臨琛許久未動,鐘意也沒有出聲打斷他。

又不知過多久,黑暗裏,夏臨琛傾身過去,輕輕地擁抱了她,非常禮貌,一觸即離。

“謝謝。”

鐘意一怔,不自在地在臉邊扇了扇風,磕磕絆絆地回了一句沒關系。

沉默了許久,鐘意終于發問:“你的眼睛,是怎麽弄成這樣子的?”

也許是夜晚讓人放松,又也許是夏臨琛的态度讓她覺得親近,這個問題沒經過腦子,被她脫口而出。而幾乎在講出第一個字後,她便開始後悔。

果然,夏臨琛眼中的笑意消失了,又變回了那個沉靜疏離的模樣。

“抱歉,我不是故意的,我……”鐘意及忙補救。

夏臨琛擡手,不小心碰到了鐘意的膝蓋。

“沒關系,已經是陳年往事了,說一說,沒關系的。”偶爾也要讓傷疤偷偷風,他懂得這個道理。夏臨琛慢慢陷入回憶,把四年前的車禍講給鐘意聽。

☆、茕茕(3)

鐘耀揚将車停在公司的地下停車場,然後步行穿過馬路,走進一家咖啡店。

時間還早,服務生們有條不紊地準備着,見到客人,帶着恰到好處的微笑,問明來意後,引他到角落的一處座位。

原來那早就坐了人,衣着淩亂,神情委頓。

鐘耀揚點過單,從容地坐下,掃了對面的人一眼後淡淡地蹙眉。

“酒席中途跑掉,然後一夜未歸。”鐘耀揚板着臉,“鐘意,你長本事了啊。”

“我……本來想跟你說的,然後電話沒電了……”鐘意抿着唇,輕聲地認錯,“爸媽很生氣?”

“你覺得呢?”鐘耀揚反問。

鐘意頓時紅了眼圈,她的父母奉行自由教育,平素對他們兄妹倆不太管束,但該有的規矩,必須得有。

“哥,對不起。”

“沒有。”眼看小妹的眼淚快要砸下來了,鐘耀揚還是選擇實話實說,“我沒告訴他們。”

鐘意倏地擡頭,可憐兮兮地看着他。

鐘耀揚終于放下了兄長的架子,解釋給她聽:“我騙他們說,蔡小檀那裏有急事,你去幫忙,順便就在她家住下了。”

鐘意問:“然後呢?”

“然後我給蔡小檀打電話,她說你已經睡下了。”

“爸媽信了?”鐘意訝然。

“為什麽不信?”鐘耀揚笑笑,“蔡小檀在爸媽眼裏是絕對不會說謊的人。”

“哦,謝謝你,哥。”鐘意低下頭。

“那麽,我們現在來說正經事。”鐘耀揚正色,收斂了笑容,“第一,你昨天到底幹嘛去了。第二,你在電話裏說要問我一個問題,現在問吧。”

“昨天……”鐘意停頓了一下,幾經考慮還是把選擇實情全部交代,“昨天何出塵逃跑了,後來打電話給我,要我幫她一個忙。她說她不想要訂婚,對方也不想,所以跟那個人講好了,互相幫忙,破壞掉這場訂婚宴。她告訴我準新郎是夏臨琛的時候,我也吃了一驚。哦,對了,夏臨琛在我們學校外面開了家花店,所以我們認識。我答應了她,把夏臨琛帶出了酒店。我們沒有地方去,所以就去了學校的工作室,想暫時避一避風頭,沒想到昨天晚上提早鎖門了,我們兩個被關在了裏面。我們在椅子上也睡不好覺,所以我就向他提議,能不能聊聊天,他同意了。”

“聊天的過程中,我問他眼睛是怎麽弄的。他說……”鐘意擡起眼,直直地看着她的哥哥,“四年前,他在盛桐南路那家商場前,救過一個低頭走路的高中生。”

“所以,他是代替那個人被車撞的,他的眼睛,也是代替那個不看路的高中生瞎掉的。”

一開始,鐘耀揚随着她的敘述點着頭,鼓勵她繼續說下去,當她講到後來,他便猜到她想問什麽問題,臉色也變了幾變。

終于——

“哥——”鐘意顫抖着聲音,帶着哭腔問,“救了我的那個人,是不是夏臨琛?”

鐘耀揚一怔,沒想到過去這麽久了,鐘意竟然會得知真相。

在商場上談判自如的他,一時間也不知道要怎樣回答。

因為答案是顯而易見的。

鐘耀揚閉上眼睛,回想起四年前的一些事。

那天他跟鐘父在公司開會,接到一個電話,說去學校參加活動的鐘意出了車禍,連忙放下一切公事去了醫院。

一路上他非常緊張,甚至還闖了好幾個紅燈,到了醫院卻被告知,鐘意毫發無傷,有事的是救了她的人。

雖然很抱歉,但是聽到鐘意無事的時候,他的心終于沉沉落地。然後他随着護士到病房裏,看到他十八歲的妹妹躺在床上,臉色蒼白,小小的一只,蜷縮着,以一個不安全的姿勢,不安穩的睡着。

鐘耀揚的心裏猶有後怕,他輕輕掀起被子,審視了一下她露在衣服外面的部位,只有四肢上稍微破了點皮,并且醫生已經為她消毒過。

後來他才知道,救了她的人把她整個人扣在懷裏,那麽緊急的情況下,還不忘護住她的後腦。

那時候他想,無論如何,鐘家也要把那個人治好。

鐘意醒過來後,鐘耀揚先帶她回了家靜養。

第二天他拗不過她的堅持,帶她去醫院親自向對方表示感謝,被一個年輕的女人攔了下來。

鐘意天真,沒有看出什麽,而他是明白人,從對方眉眼間的哀傷感到狀況不妙。

送走了鐘意,他再一次返回醫院,仔細一詢問,救了鐘意的人,竟然是夏世邦的兒子,而且因為這場車禍,頭部受到創傷,從而導致他看不見了。

鐘意要去南藝報到,纏着他去醫院問問夏臨琛的傷怎麽樣了。

那天他剛進家門,鐘意就沖到玄關來,不等他換好鞋,就拉着他的手臂問:“哥,讓你打聽的事怎麽樣了?”

他動作一滞,複而輕松地笑笑:“他沒什麽大事,退院走了。”

鐘意詫異,忙問道:“那治療費?”

他拍拍她的頭:“已經送去了。”

鐘意終于暫時安心下來,他看着她松了一口氣的臉容,心裏不禁微微嘆氣。

夏家那樣的家庭,怎麽會需要他們家的物質補償,更何況這背後負責跟他接洽的,是蘇氏的五少蘇衍。

蘇衍很真誠,為了讓他們心安,便手下了那些錢,他代表夏臨琛向他提出唯一的一個要求——什麽都不要告訴鐘意。

蘇衍說,該為這樁事故愧疚的人,不是他們這些無辜的人,而是肇事者。

他那時也是年輕,遠不如現在成熟,便自私地替妹妹做了決定,将事情隐瞞下來。

鐘意什麽都不知道,也好。

***

鐘意那個時候剛剛高中畢業,稚嫩得很,鐘耀揚幾句話就把她糊弄了過去。

但是今日,鐘意已然長大,他沒有理由,也沒有權利再瞞着她。

“那年救了你的人,就是夏臨琛。”

出乎鐘耀揚意料的是,鐘意很平靜,因為答案早已在心中。

鐘意站起來,“哥,我要先回去了。”

鐘耀揚輕輕地攏起眉峰,他很擔憂。

鐘意垂着頭,不想讓鐘耀揚看到她此刻勉強的神色,“哥,我沒事,我去找小檀,去她那裏補個覺。”

想到這個樣子回家也會被父母追問,鐘耀揚還是同意了。

鐘意沒有騙人,到了蔡小檀家裏,依言給鐘耀揚撥了電話,還叫了蔡小檀過來跟她哥說話。

聽到蔡小檀的聲音也出現聽筒裏,鐘耀揚放下心來,又囑咐她好好休息,挂了電話。

鐘意将身體抛到床上,胡亂蓋上被子就開始睡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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