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章 魏瑪
今天又是一個好天氣。大片的白雲在這座古老又安靜的城市上面漂浮,一副懶洋洋的姿态。
也不知道這座絢爛的城市在它們眼裏是什麽樣子——或許會是一朵花,或者一個音樂噴泉?
我們的一大一小兩位旅行家就站在這座城市的城郊停車場裏面,此時兩個人正一本正經地研究着地圖。
“這裏是我們暫時的一站,魏瑪。”
北原和楓仔細地對比了一下,确定沒有走錯後松了一口氣,對安東尼這麽說道。
事實證明,沿途沒有特殊标志物的話,自駕游的方式的确很容易走錯路。尤其是在這樣一個智能手機還沒有普及,手機導航也無從談起的時代背景下。
至少他們遇見岔路之後,每次都要花好大的力氣去判斷這條路到底是地圖上哪條彎彎曲曲的線——有時候甚至指南針都救不了你。
不過騎着自行車一路旅行的感覺意外的好,他們甚至在德國的鄉間看到了不少潔白的風車。
從平地上聳立起的巨大建築們随着風的吹動呼啦啦地旋轉着,刮起的巨大橫風幾乎讓人感到一種奇跡般的偉力。
很難說清這到底是大自然還是人類的奇跡。但足以讓旅行家在經過它們的時候想起堂·吉诃德的壯舉,并且對之報以深深的欽佩。
哦對了,他們還在曠野上放了孔明燈。萬幸的是,雖然當天風有點大,但沒有造成什麽糟糕的火災事故,那些燈順利地升上了天。
明亮的燈火帶着兩個人的祝福飛向了宇宙,也許它們會在未來裏變成一顆星星,被路過的人看到上面寫滿的幼稚話。
但沒關系,反正沒有人知道這些話都是他們寫的。只要自己的手劄不要被偷偷流傳出去……不過誰會想着流傳這種玩意啊!
“已經到了嗎?”安東尼倒是不怎麽在意,他非常喜歡這段旅途上發生的一切。就算是路上或多或少麻煩,在他眼裏也是非常有趣的。
這個孩子微微閉着眼睛,臉上挂着愉快的笑意,稍微停了一會兒,然後用唱歌一樣的語調輕輕地說道:“它聽上去真美。”
這是一段像蝴蝶一樣蹁跹的音樂,輕盈地在春天的陽光下飛舞着,在晶瑩的日色下如同一簇長滿了繁花的詩歌。
北原和楓擡起頭,看到了纏繞在這座城市裏面的彩色音符。
有成千上百的蝴蝶從四周高樓的窗戶裏面飛出來,有一瞬間它們變成了五線譜上面的符號,又有一瞬間它們變成了花。
這些五彩缤紛的小家夥一起在天空中玩鬧着,應和着音樂的旋律翩翩起舞。
或者說,是音樂在圍繞着它們翩翩起舞。
“的确,而且看上去也非常美。”旅行家看着這絢爛的一幕,聲音忍不住放輕了,低聲地對身邊的小王子說道。
安東尼有些好奇地睜開眼睛,烏黑的眸子看着上方的彩蝶,發出一聲壓抑的歡呼。
“我想到了舞會——就是在哥本哈根的那個聖誕節和新年晚上的舞會。”
他握着北原和楓的手,有些激動地說道,聲音聽上去又輕又快,好像又重新回到了那個熱鬧的夜晚:“那些花朵和精靈們飛在天上手拉手唱歌跳舞的時候……簡直一模一樣的美。”
“是啊,我也想起來了。”
北原和楓看着這樣的一幕,忍不住笑了笑:“那可真是一個值得所有人記一輩子的夜晚,就像是這是一個能讓人記一輩子的早晨一樣。”
的确是一模一樣的美。
那個晚上的花就像蝴蝶一樣飛舞着,自在地唱着歌,還手拉着手一起跳舞。精靈們則拍打着小小的翅膀,和自己的舞伴在花上面跳着旋轉的華爾茲。
“走吧,這是在歡迎呢。”旅行家拍了拍安東尼的肩膀,把他喊回了神,順手把地圖也塞到了懷裏面,聲音愉快,“我有預感。我們能夠在這座城市裏面遇到很有趣的事情。”
“我也這麽覺得。”
安東尼依依不舍地又看了一眼天上的蝴蝶,然後珍而重之地抱緊了自己那個小瓶子,裏面的植物挂着一個漂亮的花苞。小王子用篤定的語氣說:“她會在這裏開花的。”
因為沒有比這個城市更适合這朵驕傲的花兒了:有美麗的音樂和建築,還有那麽多好看的蝴蝶,又正正好好處于最爛漫的春天裏。
——就在此處,給世界上最獨一無二的一朵花誕生的舞臺已經搭建好了。
北原和楓看着這朵遲遲不肯出來的矜持花朵,了然地笑了笑,接着便帶着安東尼,一起往城市的方向走去,路上慢悠悠地講着這個世界魏瑪的故事。
在三次元,魏瑪這座城市裏有作為作家的歌德,以詩人和劇作家的身份聞名的席勒,在這裏度過生命最後一段時光的哲學家尼采、音樂家胡梅爾,鋼琴界的炫技狂魔李斯特,還有現代設計的發源地包豪斯……
不過在這個大家集體“棄文從武”的世界裏,自然其中一部分人的戲份是沒有了。導致這座城市也沒有上輩子記憶裏的那般光輝,只有音樂和藝術設計領域還有一點保留。
北原和楓聽着耳畔傳來的音樂,嘴角勾勒出一個淡淡的弧度。
在這個世界,到底是城市本身的藝術和音樂召喚着人們來到這裏,還是這些偉大的藝術家和音樂家一起塑造了這座被藝術與音樂所纏繞的城市呢?
“說起來,你想要去看看那些音樂家曾經居住過的地方嗎?”北原和楓的目光落在一座小山邊上——那裏曾是李斯特的居所。
這位把鋼琴技巧推向另一個世界的鋼琴家因為愛來到了這裏,又因為魏瑪人對于他和卡洛琳關系的不認同最終離開。只有他創造的音樂和他用盡心血締造的藝術王國留在了這座城市。
“诶?不用。我不太喜歡空掉的房子……”
安東尼擡起頭,用很認真的語氣說:“而且他們的音樂我已經從這些建築裏面聽到了,真的很好聽。”
沒有主人在的房子總是顯得空落落的,它們的靈魂已經跟着離開的音樂家遠去,坐落在這裏的只有空蕩蕩的軀殼——這可沒有這座城市為這些音樂家們所唱的歌要美。
北原和楓笑了笑,也沒有多說什麽:“那等我辦完事,我們倆就去包豪斯博物館裏面看看,怎麽樣?我猜那裏的藝術品裏一定有着很特別的音樂。”
“好——”安東尼拖長語調,認認真真地回答了一聲,他也很好奇包豪斯博物館裏面到底是什麽樣子的。
他在柏林見過不少類似的建築。但空間的對疊和扭曲,鏡像和放縮的應用,每次總能創造出一種讓人驚嘆的新奇體驗。
與傳統的藝術風格不同,現代主義真的是每一個都有着自己最獨特的美感:或者說,它們最擅長的便是用最簡潔的構造創造出最複雜和特殊的東西了。
“不過北原是用什麽事情要幹嗎?”安東尼晃了晃北原和楓的手,有點好奇地追問。
“也不算是什麽事,只是來找一個人……但找不到也沒有多大關系。”
旅行家偏了一下腦袋,微微地笑起來:“你可以理解為一個笨蛋因為太不甘心,所以跑到這裏來碰碰運氣。”
安東尼眨眨眼睛,很快就找到了這句話裏面的反駁點,小聲地說道:“可是北原又不是什麽笨蛋。雖然有時候的确很笨啦……”
北原和楓有點尴尬地咳嗽了一聲,也沒有反駁,繼續順着自己記憶裏查資料時大概的印象,尋找着自己此行的目的地。
在他的印象裏,三次元的席勒故居應該是在席勒街的一棟三層黃色小樓,混雜在商業街的旁邊,和四周的環境融為一體,顯得相當和諧。
本來這個特征能排除掉不少房子,但奈何魏瑪幾乎全部都是黃色巴洛克式三層小洋房……而且這世界也根本沒有什麽席勒街。
北原和楓有點惆悵地嘆了口氣,擡頭看着在大街小巷裏串行,攜着音樂四處飛舞的蝴蝶,最後還是沒有選擇麻煩它們。
在拿着“約翰·克裏斯托弗·弗裏德裏希·馮·席勒”這個名字問了一圈後,得益于這個小城本來就只有六萬左右的常住人口,他還是得到了對方住處相關的消息。
“不萊梅大街……這裏的德國難道也很喜歡拿地名給街道命名?”
旅行家若有所思地念了一句,在地圖裏找到對應的地點後,橘金色的眼睛看向了安東尼,看上去有點抱歉:“安東尼,你要找個地方等我一下嗎?我想這件事涉及到的人可能不希望太多的人知道。”
至少歌德應該不太願意讓別人把他和席勒之間的事情翻出來說。
“……是和歌德先生有關嗎?”安東尼看了眼自己衣襟上面別着的金紅色徽章,敏銳地察覺到了什麽,輕聲問道。
“沒有哦。”北原和楓搖了搖頭,露出一個輕松的笑,“都說了我只是有點不甘心而已。硬要說的話,只是來圓我自己的一個夢罷了。”
沒有什麽偉大的理由,也沒有什麽高尚的起因,一切只是出于他自己想要這麽幹,和任何人都沒有什麽關系。
他只是覺得,席勒在離開德國的時候,肯定也在這座城市裏面留下了什麽有關于歌德的東西而已。
如果就讓歌德這個不願意面對失去的家夥硬生生地錯過去的話,那麽就太遺憾了。
旅行家有些悵然地看了眼席勒故居的方向。
就像是這個世界裏,歌德和席勒因為戰争而走上了完全不同的道路上一樣,三次元他們兩個之間的故事也有着同樣的戲劇性。
這兩個性格完全不同的人生前對彼此的私人生活嫌棄得要命,但也把彼此視為至交好友,一起作為德國古典文學的雙子星,引領着一個文學的輝煌時代。
在席勒死後遷墳的鬧劇裏,歌德把錯認的頭骨帶回去寄托哀思,真正的屍骸就此遺落在歷史的風塵中。
直到歌德也已經死去的時候,兩個人的墓地雖然彼此相鄰,但是席勒的棺材中依舊沒有屬于他的屍骨。這位大作家最後還是沒有在地下找到自己的友人。
——人生不相見,動如參與商。
北原和楓收回自己的目光,心裏卻有些突然地想到了這首寫于戰亂中的詩歌。
所以說,在知道三次元這兩個家夥的結局之後,他怎麽波瀾不驚地看着這個永不相逢的悲劇以另一種形式重演一遍啊……
尤其是,這個故事裏的一位主角還是自己的友人。
安東尼用那對清澈的眸子看着旅行家,眼中懷疑的神色簡直明顯到不能再明顯。
“好吧,那就和歌德先生沒關系。”小王子抱着自己的花,擡眸看着眼前固執的人,小聲說,“早點回來。我會在這裏等你的。”
他們兩個從來都不會試着讓對方放棄已經下定決心的堅定,只會給彼此獻上祝福。
“沒事,只是去轉一圈啦。”
北原和楓的眼神溫和下來,收斂起自己內心之前煩亂的思緒,把孩子抱在自己的懷裏,安撫地拍了拍對方的腦袋:“很快就回來。實在不行我還可以問問這裏的小蝴蝶呢。”
不知道什麽時候,這座城市流淌的音樂已經換了一首。熱烈、矛盾、緊張,就像是迅猛的一場大火,恣意又張揚地舞動着,讓人忍不住想到李斯特《諾瑪的回憶》。
金紅色的蝴蝶從紅色的房頂和黃色的牆面上片片脫離,像是升騰的火舌,在人們看不到的世界裏形成一道明豔的火海,又如同燃燒着火的龍卷風。
激烈得如同暴雨雨點的音樂,像是火焰一樣在空中流動的蝴蝶。它們互相纏繞着從建築裏面和沿街的雕塑裏面鑽出來,像是賽跑一樣,歡笑着穿過大街小巷。
就連風也只能夠追逐它們的腳步。
“喏,你看它們,多美啊。”
旅行家擡起頭,看着無盡的蝴蝶遮蔽住了天空。
——不管自己這一次停留有沒有收獲,不管這裏居住的超越者是否已經離開,總之戰争已經過去了,而這裏依舊飛舞着蝴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