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章 騎着自行車的小道
“有時候我覺得騎自行車時載着別人有點奇怪。我的意思是……在我的記憶裏,載着七八歲的孩子出門的都是家長。可是我明明還沒有那麽大。”
推着自行車,和安東尼一起走在大道上的北原和楓有點惆悵地嘆了口氣:“雖然有自行車不騎看起來還要更奇怪一點。”
今天的太陽非常亮,白花花地幾乎要把人晃暈,風裏面同時夾雜了春日的溫暖和冬天尚未褪去的幽涼,讓人有一種古怪但舒适的感覺。
安東尼在邊上安靜地聽着對方的關于各種各樣雜七雜八事情的慢悠悠的絮絮念念,懷裏抱着他的裝種子的小瓶,手裏不斷地給自己金色的圍巾打結、解開——他現在非常喜歡這個活動。
他的金色圍巾早就從藍熊那裏拿回來了。對方很好地保管了它,遞回來的圍巾甚至滿滿地裹挾着屬于太陽的溫暖氣息,讓人想把自己埋進去一輩子。
“北原。”安東尼擡頭感受着迎面吹來的風,突然有些好奇地問道,“所以你給歌德先生留了什麽樣子的禮物啊?”
“也就是一幅畫加上一大捧勿忘我而已。”
北原和楓碎碎念的聲音停止了一下,然後很愉快地開口:“當然啦,是我自己跑去采的,可不是一般花店裏賣的勿忘我切花,那完全是兩種不同的植物。”
花店裏面的勿忘我往往是另外一種叫做翅莖補血草的花,即使做成了幹花也永不褪色。
這種花也被人們取了很多名字,比如說海邊薰衣草、沼澤迷疊香、星辰草之類的。
如果說自然裏那種溫柔又脆弱的小花代表着“不要忘記我”,那麽作為切花的勿忘我所代表的則是永遠也不會褪色的“永恒的回憶”。
相比于後者,還是前者更為和那只寂寞又溫柔的狐貍相似。
“那畫的是什麽呢?”安東尼歪了下頭,認真地追問道,同時把自己的圍巾打成了一個魚形狀的結,看上去像是一塊被烤的金黃的小魚餅幹。
這是他從藍熊會的七百多種結法裏面學來的其中一種,看上去有一種呆頭呆腦的可愛。
“也沒什麽,就是一段美好的時光而已……”北原和楓托着下巴,認真地思考了一會兒,慢悠悠地這麽回答道。
繪畫可以是超現實的結合,以抽象的組織和排列得出自己想要的答案。但在另一方面,它也可以是過往裏某段時光的描摹,把那些珍貴又美麗的回憶以顏料固定下來,成為永恒的剪影。
旅行家看着懸着一輪太陽的天空,下意識地眯了眯自己橘金色的眼睛,躲避着太陽過于炫目的光線。
光斑的幻象停留在他的視線裏,帶着尚未冷卻的熱量,幾乎讓他感到了一種溫暖的灼燙。
留在畫上面的到底是什麽呢?
那應該是一段很美的時光。在緩慢經過的時間裏,有着很好很好的陽光,春日的色彩就這樣爛漫地流淌在樹葉上,暈蕩出一圈又一圈七彩的光環。
草地是翠綠色的,看滿了金黃和藍色的花,好像只要蹲下來,就可以沒入無盡的花海裏,嗅着溫柔的芳香到地老天荒。
當然啦,還有很多很多的人,以及在柏林認識的那些朋友,每個人的身上都披着陽光,到處都是燦爛的光芒……流淌的、滿溢的、以及四處濺飛的光。
那是屬于光輝的世界。
“有時候這個世界的确荒誕又奇怪。”北原和楓輕輕地嘆了口氣,有些突然地說道。
“哎?”安東尼歪着腦袋,墨黑色的眸子看着對方,等着旅行家接下來的解釋。
“只是突然發現了啊,就算是你用所有的藝術手法,竭盡全力地還原出那一瞬間的畫面和感情,但最後還是會發現,你所呈現永遠都比不上那一刻所感受到的東西。”
北原和楓扶着自行車的車頭,帶着安東尼順着直道走下去,語氣中帶着略微的遺憾:“即使當時你其實什麽也沒有想……”
很多人不喜歡現實,他們讨厭生活中的凡俗和瑣碎,感覺自己要在日複一日的重複中遲早窒息,感到對身邊的一切都變得麻木。
他們喜歡藝術。藝術高于現實,它們重新喚起人們的浪漫和熱情,讓你的指尖接觸到遙遠的另一個世界——你熱烈期盼的奇跡的世界。
但有趣的地方在于,藝術也是通過那些與現實相通的地方才能夠打動人,讓你重新想到在瑣碎的縫隙裏、那些足夠有溫度的記憶。
而這些故事本身沒有辦法被任何藝術的形式完全還原,只會随着時間不斷地流過,永遠地被人們抛在身後,沒有任何辦法保留。
所謂抓住這一刻的時光,大多也不過是凡人有些不切實際的幻想罷了。
照片不可以把時光和其中的感情定格,被藝術手法修飾過的畫也不可以。
但縱使如此,人們也可以在看到這一幅畫的時候,回想起往日的回憶,想到那一個永遠停留在2006年的春天。
我們一直都在這裏,從未離開過。
安東尼眨了眨眼睛,終于在腦海裏找到了合适形容這種感覺的詞:“北原是在失落自己做不得還不夠好嗎?”
“雖然這麽說感覺有點傲慢啦,但的确差不多。”北原和楓摸了摸下巴,語氣逐漸微妙了起來,“雖然知道自己再來一遍也不到最好,但是還會失落,就好像自己必須要做到一樣。”
“可是北原已經盡可能地好了。”
“是啊,的确如此。”
旅行家揉了揉自己的臉,很快就忘記了自己剛剛的不愉快——在明亮燦爛的春光下走着,總是能讓人很快忘掉自己的那點壞心情的。
“我突然想起來一件事:這裏有蝴蝶,說不定等到河邊能看到蜻蜓和豆娘哎。”
“蜻蜓和豆娘?”安東尼有點好奇,他沒有見過這兩種昆蟲。或者說就算是他偶爾瞥見了也不知道它們的名字。
“很漂亮的小家夥,看上去像是一只小型的直升機,還可以提醒你什麽時候會下雨。”
北原和楓說到這裏,目光忍不住漂移了一下,突然想起來了以前看見過的“蜻蜓一口咬掉了豆娘頭”的慘烈畫面:“呃,就是在某些時刻比較暴躁,不要在意那麽多。”
這下安東尼倒是顯得好奇了起來,但話還沒來得及出口就對方被按了回去。
“果然還是春末夏初的時候帶你去看蜉蝣之類的昆蟲吧。像是螢火蟲、草蛉什麽的。別的蟲子都感覺有點糟糕,不是性格不太對勁,就是長得太自由。”
旅行家無視了小王子一下子變得遺憾起來的表情,笑眯眯地安撫道:“不過也沒有必要遺憾就是啦,今天到了下一個小鎮,我就買點材料給你做孔明燈,怎麽樣?”
“是之前說的那種會飛上天的燈嗎?”
“是啊,而且可以一放一大片。這樣就算是在圓月的晚上,也可以看到很多星星了。”
安東尼的眼睛一下子亮了,抱着懷裏的玻璃瓶就撲了上來:“好耶!北原最好啦!”
北原和楓嘆了口氣,有些無奈地摟住撲到自己懷裏來的孩子,差點沒有扶住自行車,連人帶車一起倒在路上。
“行了行了,現在趕緊起來。想要按時到達小鎮的話,還要騎自行車呢。否則就沒時間采購材料,只能把時間推移了。”
風從遙遙的遠方吹過來,仿佛已經提前帶來了四月份屬于油菜花的香氣。泥土和草葉的氣息交融在一起,好像在給你訴說着屬于這片土地的故事。
北原和楓扶着小王子坐在後面,然後翻身騎上了車,伴随着熟練地一蹬,灰藍色的自行車一下子快速地向前前進了起來。
伴随而來的是一串清脆的鈴铛聲,叮叮當當地散落在空氣裏,發出清亮又活潑的聲音,振動着早春輕薄的空氣。
有一群花色靓麗的蝴蝶快活地追着這動聽的音樂,圍着自行車撲閃撲閃地揮動着翅膀,一副要圍繞着他們開一個舞會的模樣。
小王子一只手拽着旅行家的衣角,高興地和這些美麗的小精靈們打了個招呼,并且從裏面找出了一朵試圖“魚目混珠”的雪滴花,害得對方害羞地一頭栽進了花叢裏。
小孩子輕快的笑聲“咯咯”地響着,同樣被迎面而來的春風吹得很遠很遠,混合着花香的味道滴落在陽光裏,暖融融地融化了。
沒有什麽是春天的太陽所融化不了的。它是最擅長把不同的東西混合到一塊的存在,所以春天有時候總顯得亂糟糟的,沒有什麽順序。
但有什麽關系呢?
北原和楓通過後視鏡看着圍繞自行車飛舞的蝴蝶,小王子衣角挂扣上系着的歌德給他送的水晶鈴铛,還有鈴铛下面懸着的一個屬于俄羅斯童話裏雪姑娘形象的挂墜。
這位旅人在風中微微一笑,然後按響了自行車本身的鈴铛,帶着自己身後的孩子飛馳在原野間的小道上。
每個人都有着自己的故事,每個季節、每個城市也有它自己的故事。而作為旅行家的存在,大概就是穿行在各個故事之間的人吧。
駐足,離開。但是走的時候也留下了一串輕快的音符,抛在那段無聲又寂寞的故事裏。
這便是他們唯一能夠做的事情,也是他想要一直做下去的事情。
——不為別的什麽,僅僅是因為不喜歡那麽寂寞又憂傷的故事罷了。
所以哪怕是一剎,也請稍微開心一點吧。
北原和楓眯起眼睛,輕輕地哼着一首不知名的小調,享受着這一段上路的時光。沒有那些密密麻麻的建築,入眼的是翠綠色的草地,各種各樣的蝴蝶,鑲嵌着潔白雲朵的天。
自行車叮當響着,跑在小道上,一路向南,追逐着溫暖和陽光。
另一頭的柏林,歌德正在客廳裏嘀嘀咕咕地擦着一個畫框,跑到歌德家蹭飯的康德則是在一邊饒有興致地看着。
“挺不錯的。”
康德一手用刀,一手用叉,切下了一塊醋焖牛肉放到嘴裏,認真的評價道。也不知道是在評價這塊牛肉還是在說這幅畫。
“當然不錯了,這塊牛肉我可是拿最好的葡萄酒、紅酒醋、香葉、黑胡椒粒、丁香、洋蔥在罐子裏面焖了整整一周呢。”
歌德把擦得幹幹淨淨的畫框放下來,沒好氣地說道:“你可別趁我不在把這個給吃完啊。我午飯還沒來得及吃呢。”
“我是說這幅畫。”康德扶了下眼鏡,心平氣和地說道,又補充了一句,“不過醋焖牛肉想味道的确也很好。難得看到你這麽認真地準備午飯,土豆丸子竟然不是夾生的。”
“……”歌德沉默了一下,有些懷疑人生地反問了一句,“等等,難道我以前做的土豆丸子都是夾生的嗎?”
“你當然不知道。”
康德幽幽開口,眼鏡在燈光下折射出詭異的閃光:“為了防止你因為廚藝太差自閉後沒人做飯,到時候我還得找一個新的飯票,所以那些半生不熟的丸子都被我吃掉了。”
說話要不要這麽直白啊喂!
歌德嘴角抽搐了一下,也不知道自己現在是該感動還是揍人。
最後超越者先生還是看在他們兩個人多年的交情下,沒有選擇在自己的房子裏人為制造一些慘案,而是把自己那位離開的朋友送的禮物放進了畫框裏。
畫上面是爛漫的絢麗花海,有着濃郁清脆綠意的樹木,遠方波光粼粼、閃爍着耀眼光芒的銀色湖水,以及深藍的美麗天空。
以及畫面上面的……人們?
歌德把玻璃框裝上,把這幅畫拿得稍微遠了一點,有些感慨地看着這幅畫。
在花叢裏,有一只一臉陶醉地嗅着藍色矢車菊的藍熊,它身上的顏色也是矢車菊一樣的藍;
靠在藍熊身邊的安東尼擡頭看着天空上飛舞的氣球和風筝,很開心地笑着,伸出手好像要夠到什麽;
康德在樹下面安安靜靜地看書,懷裏一大捧金色的櫻草花和番紅花,顯得光輝燦爛;
歌德懶洋洋地靠在康德的肩上,和他看着同一本書,但從表情上看,總是一副馬上要幹什麽壞事的樣子;
一只雪白的北極狐在歌德的懷裏窩成一團,似乎對花朵沒有什麽興趣,枕在自己的尾巴上面悠悠閑閑地打着哈欠……
還有最後的一個人,也是這副畫的作者。北原和楓抱着一大捧寶石藍色的忽忘我,站在遠處的風景裏,笑盈盈地回過頭來,橘金色的眼睛裏流淌着屬于太陽的光。
春日的陽光耀眼地覆蓋在每一點角落,使得每一個小玩意似乎都在發光,這些金色白色彩色的光暈被從容地堆砌起來,讓這幅畫耀眼得甚至讓人不敢認真地去打量。
歌德對着這幅很有莫奈的風格,幾乎是全部用光影構成的畫看了好一會兒,最後小聲嘟囔了一句什麽。
“伊曼努爾。”歌德突然用有些微妙的語氣問了一句,“你知道我為什麽後來放棄畫畫了麽?”
康德一點也不客氣地把剩下來的牛肉全部切成小塊,然後塞到了嘴裏,口中敷衍地問道:“不知道,所以為什麽?”
歌德默默盯着那碟上面的牛肉被迅速吃完的盤子,停頓了一會兒才回答道:“因為我發現以我的繪畫天賦,永遠也做不到我想通過繪畫做到的事情。”
把所有美好的時光都留下來……
“其實也無所謂。”康德擡起頭,認真地看了他一眼,“很多東西的珍貴之處在于永遠都無法挽回。但一幅優秀的畫總是能夠喚醒人們對于美好的回憶。事情過去了,但回憶還在。”
“我知道啊。”歌德托着下巴,然後笑了笑,“因為有着美好回憶的原因,我還是得到了一點好處。”
“當然啦,我們一碼歸一碼。”超越者先生拍了拍手,一臉危險的表情,“伊曼努爾你知道這瓶紅酒有多貴嗎?它都可以買好幾百個黑森林蛋糕了。”
“……喏,我還是剩了幾個土豆丸子的。”
“誰要土豆丸子啊!你還我的牛肉,否則就陪我一起去買兩百個黑森林蛋糕!”
春天啊,真是陽光爛漫的季節。
就算是雞飛狗跳了一點,也沒有什麽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