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柏林,藍色,春
柏林,星期二,六一七大街的跳蚤市場,游人如織。
“我這輩子都沒想過柏林人還能這麽擠成一團,把場景搞得這麽熱鬧。”
北原和楓拉着安東尼的手,免得被擁擠的人流不知道擠到哪邊去,嘴裏小聲地說着:“說起來,我還以為你們都是那種對熱鬧沒有什麽興趣的性格?”
“建議你再說這句話前好好觀察跳蚤市場裏面的人流成分。”
歌德好不容易從人堆裏面擠出來,沒好氣的回答道:“這裏面大多數都是來旅行的……而且你不覺得人這麽擠是因為街道寬度太小嗎?”
雖然六一七大街本來的街道寬度相當正常,甚至可以說得上是寬闊,但是今天這裏的兩邊都被擺滿了各種各樣的攤子,使得供人行走的地方只剩下了中間那麽一點。
簡單來說,四個人并排走就嫌擠了。
北原和楓向四周看了一圈,那些幾乎占滿了整條街道的攤子上面放着各種各樣的小玩意,不像是大商場裏的那樣優雅和正規,但別有一種屬于民間的活潑風情。
安東尼也好奇的看着:這裏面的攤子上放着很多色彩鮮豔的小玩意兒,其中有幾個玳瑁制品泛着绮麗華美的顏色。
還有幾個切面被做得很好的玻璃酒杯在上面排成一排,閃閃發光的樣子就像鑽石似的。
北原和楓有些啧啧稱奇地看着一只會自己動的鳥玩具,據說點一下它的腦袋就會張開翅膀叫上一聲。
最有趣的是,這只鳥似乎是純用黃銅機械打造的,大大小小的機械齒輪嚴絲合縫地貼合在一處,鏈帶和打磨光滑的銅片一起構成了這支起義的小鳥,使得它有一種幻想中蒸汽朋克的風格。
“北原你在看什麽……哦,這只鳥,也只有在這種地方才能看到那麽新奇的東西。”
歌德扭過頭,也注意到了這只黃銅鳥,饒有興趣地在邊上評頭論足:“不過你喜歡的話我也可以給你送一個——這對于煉金術師來說并不算難,不過你或許更喜歡一只機械兔子?”
“兔子還是算了吧。”北原和楓愣了愣,有些無奈的笑了笑,“我可沒有時間陪它。這種生物我總會擔心它因為太寂寞死掉,真糟糕。”
旅行家在說完這句話後,好像又低聲嘟囔了些什麽,只不過沒有人能夠聽清。安東尼有些擔心地擡起頭看着他,結果被用力地揉了揉腦袋。
北原和楓有些懷念地笑了笑,繼續看着四周的攤位——他是第一次來這種賣亂七八糟什麽都有的小玩意的地方,但是這裏總讓他有一種奇妙的熟悉感。
好像在以前見過類似的場景似的。
也許是以前高中組織的義賣活動?每一個學生都會帶點用不上的小東西,以班級為單位,一起擺出來招攬客人。場景熱熱鬧鬧的,還有着各種古裏古怪的商品。
什麽貝殼項鏈啦,破舊的船模型啦,老郵票啦,好看的明信片和紙膠帶啦……倒是和這些攤位上面賣的東西相去不遠。
他還記得他們班為了拿第一名違規兜售了奶茶,然後被舉報了。然後發現就算不這麽做,他們也是當之無愧的第一。
北原和楓有些好笑的想着自己和別人當年做過的那些幼稚事,忍不住搖了搖頭。
“說起來,逛這裏有什麽建議嗎?”他有點好奇地問歌德這個本地人,“攤子太多了,而且人也有點擠,一時半會兒看不完。”
“你可別指望我能給出什麽有意義的建議。”
歌德郁悶地瞥了他一眼,顯然是為對方拒絕了自己的機械兔子這一絕妙的建議而感到有點不爽:“我可沒有來過這裏多少次……不過我倒是可以指出一下這裏的東西實際價格是多少。”
北原和楓眨了眨眼睛。
他又想到了自己在那個晚上自己看到的對方的異能光輝,那是一個天平的樣子。上面纏繞着金色的光——或者更像是金色的火焰。
天平的意義到底是什麽?會是價值的衡量和改變嗎?還是像是《浮士德》裏那樣,類似于浮士德和梅菲斯特、以及梅菲斯特和上帝之間的賭約?
不過我也沒必要弄清這些。旅行家把自己的思緒拽回來,有些無所謂地想道。
異能其實也沒有那麽重要,他和這些人成為朋友也和異能無關。只是因為他們的确是很可愛的人,僅此而已。
于是他只是輕快地回應了一聲,然後繼續用好奇的陽光打量着四周的東西。他甚至看到了賣飲料的小攤子,椅子幾乎都被坐滿了。
歌德買了兩杯橘子汁,遞給了旅行家其中一杯,然後靠在遮陽傘的傘杆邊上,懶洋洋地打着哈欠。
“我剛剛好像看到了有賣字畫和舊書的。”他問道,“你不打算買一點嗎?”
“這些東西啊,其實這也是沒有辦法的事。”北原和楓拿吸管喝了一口冰涼的橙汁——他發誓這個東西之前肯定被冰鎮過,也跟着對方打了個哈欠。
他昨天為了準備給歌德準備離別禮物,一直熬到了淩晨三點,搞得到現在還有一點困。
“因為打算租輛自行車往南邊走,所以打算輕裝簡行來着,帶不了太麻煩的東西。就連行李我們都已經托運走了。買點小點的東西就行。”
而且總感覺由各種字母組成的字畫……有點怪。他內心承認的字畫還是由漢字所構成的。至于那些舊書,想要輕松帶走也很麻煩。
“那就沒辦法了。”
歌德嘆息了一聲,換了一個姿勢繼續站着,像是一只用尾巴把自己裹起來的大灰狐貍,那對灰色的瞳孔中的遺憾色彩看上去比旅行家本人還要濃烈一點。
旅行家把自己的半張臉埋在圍巾裏面,注視着人來人往叽叽喳喳的人群的目光重新收了回來,有些好笑地回答道:“感覺你好像一直很期待我帶點紀念品走。”
“是啊。”歌德看了他一會兒,然後認真地點了點頭。或許是兩個人快要分別的原因,他表露出了一種有些讓人驚訝的坦誠,“我希望有點可以讓你紀念這段時光的東西。”
你這個語氣,好像就像是一只狐貍在委委屈屈地嘟囔着“不要忘記我”一樣。
北原和楓看着對方,有些無奈的嘆了口氣。
我還在本子上寫了柏林之旅的劄記呢,之前還請你簽了名字,你知道嗎?
有一瞬間,他很想對這只有點害怕分別的狐貍這麽說,但是最後還是放棄了。
好吧,這兩者之間還是有點不一樣的。
此時的小王子不怎麽關注身邊大人之間因為分別而沾染的惆悵氣氛。他正在看隔壁的一個攤子,這上面和別的攤子不太一樣。沒有那麽閃亮和耀眼,恰恰相反,給人的感覺灰撲撲的。
小王子蹲下身子,有些驚奇地打量着這個攤位上落滿了灰的徽章盒子。
這裏面有着不少各種形狀的徽章,上面大多數都有着各個貴族的标志性圖案,也有一些不知所雲的标志和頭像。
安東尼在這麽一堆灰撲撲的陳舊徽章裏面撿起了一個看上去有點特殊的:金色的矢車菊作為底部,金鑲邊的紅色五角星牢牢地扣在底盤上面,中心有着一個人的側面頭像。
被刻畫的人有一對顯得異常堅定的眼睛,像是從裏面要噴出火焰來。可以想象,如果對方還活着的話,一定是個目光灼灼到讓人不敢直視的家夥。
安東尼很喜愛地瞧着這個徽章一會兒,把上面的灰擦得幹幹淨淨,又依依不舍地放了回去,跑回來拽了拽北原和楓的手,眼神中有種無聲的期待。
“好啦,我知道了。”北原和楓有點無奈地點了一下對方的額頭,目光掃過已經好奇地湊過來的歌德,勾唇笑了笑,“打算幫好不容易來一趟的國際友人砍個價嗎,歌德先生?”
年輕的超越者眨了眨眼睛,接着彬彬有禮地摘下禮帽,有模有樣的鞠了個躬:“當然啦,這可是我的榮幸。”
小王子靠在北原和楓身邊,看着歌德有些浮誇的動作,露出了有些奇怪的眼神。
“地球的大人都是像歌德先生這麽奇怪嗎?”他問北原和楓——在他眼裏,只有歌德算是他來地球比較熟的大人。
在這個孩子眼裏,對于一個人算是成年人還是孩子似乎有着自己的一套獨特見解。北原和楓一直都沒有想明白自己為什麽有時候會被對方開除“成年人籍”。
旅行家看了眼正在興致勃勃地和對方進行着砍價,而且還挺樂在其中的歌德,很慶幸因為現在的街道過于嘈雜,對方聽不到這句話。
“沒有辦法,狐貍總是一種對變化非常敏感的動物,他們擅長用奇奇怪怪的表現來隐藏自己的真正想法。”
北原和楓含含糊糊地解釋了幾句,然後趁安東尼正在思索的時候,指了指歌德挂在衣服上面的挂墜,迅速地轉移了話題:“你看!”
小王子擡起頭,望見自己的禮物——那一顆四葉草現在正被好好地封在玻璃裏,當作歌德挂飾挂在衣服上。
漂亮的翠綠色濃烈到幾乎要滴出水,一眼就能夠讓人聯想到春天的生機。
“哇。”安東尼目不轉睛地看着,喜悅幾乎在一瞬間就攀上了他的眼睛,順帶因為之前的話而感到有點愧疚起來。
北原和楓溫和地拍了拍這個孩子,然後發現對方似乎比自己第一次見到他的時候要高上了不少。
這孩子也要長大了啊……也對,這個年齡正是長身體的時候。
發現了這一點的旅行家有一點惆悵,幹脆也給對方在飲料攤邊上買了杯牛奶,一起在傘下面喝着飲品,順便聊了一些有關于小王子那朵花生長狀态的事。
今天的風要比昨天小上一點,但反而更能夠把人熏得醉暈暈的了。讓人忍不住思考“暖風熏得游人醉”這句話到底是誇張,還是無比真切的寫實。
在歌德和攤主進行着無比激烈的拉鋸戰的過程中,這個跳蚤市場也快要結束了,人也陸陸續續地散去——為了維護柏林的交通,這個市場的舉辦時間本身就不會特別長。
北原和楓甚至在這期間給自己買了一只插着灰孔雀雉尾羽的鋼筆,帶着金屬質感的灰色羽毛上面有着藍綠色的眼睛圖案,就和孔雀一樣。
這兩種顏色能讓他回想起自己在柏林認識的兩個朋友——他們瞳孔的顏色正好同時出現在了一件大自然的神奇造物上,沒有什麽比這更美麗的巧合了。
“好啦,幸不辱命。”歌德終于以一個有點離譜的低價把這個小徽章拿到了手裏,得意地跑過來向安東尼炫耀。
“不得不說,你的眼光的确不錯。這個徽章看上去很有特點……我是說它和市面上大多數的徽章都不一樣。很漂亮的紅色,不是嗎?”
“嗯。我喜歡很明亮的東西。”安東尼小聲地說道,伸手把這枚小小的徽章接過去,目光又不由自主地落在了那個四葉草上面,于是仔細地想了想,也把它別在了自己的胸口。
“我會記得你的。”他看着這個他有些沒法理解的大人,有些突然地這麽說,然後踮起腳尖,伸手抱住了看上去有點懵的歌德。
“我回家之後一定要在b612小行星上面寫下你的名字。”
小王子眨了眨他墨黑色的眼睛,用認真的語調說道:“宇宙的廣播裏一定會有你的名字的。因為歌德先生雖然很奇怪,但也是非常非常好的人……”
他稍微停頓了一下,然後像是一個惡作劇成功的孩子一樣,“咯咯”地笑着跑走了。
歌德還是有點茫然地站在原地,過了半晌才在北原和楓有點看好戲意味的注視下發出了一聲悲哀的呻吟。
“我完蛋了。”他嘀嘀咕咕地說道,看起來沮喪極了,“不是我說,你們這些人難道都喜歡在分別的時候說這麽……這麽見鬼的話嗎?”
“安東尼很認真的,而且他活潑起來的樣子真的很可愛。”
北原和楓一本正經地回答道,看着這只似乎因為遭受了過大打擊,已經縮成了一個毛團子的狐貍,笑着開口:“而且你既想着對別人好,又害怕別人靠得你太近,哪裏有這麽好的事?”
歌德垂着腦袋,沒有回答這個問題,在和旅行家一起拐過了幾個街道之後,才用一種幽怨的語氣問道:“我猜猜,你肯定也給我留了什麽‘驚喜’,對嗎?”
“哦,我以為你也很需要一個紀念這一段時光的紀念品。”北原和楓慢吞吞地回答道。這一點上他完全贊同康德的看法,這只狐貍別看聰明又狡猾,實際上敏感得很呢。
有一只冒冒失失的藍色蝴蝶跌跌撞撞地從前面飛過來,它準是沒有看清路,所以差點一頭和歌德撞了上去,反倒把這位超越者吓了一跳。
“小心點!”
他扭過頭,對那只蝴蝶大聲說了一句,又抱怨道:“每年春天,這些剛剛破繭的蝴蝶總是那麽冒失……可能破繭是讓它們頭暈眼花了。”
“那就很正常了,你總得原諒它們。它們已經很久沒有經歷過春天了。”
北原和楓看了眼那只蝴蝶離開的方向,“破繭”這個詞這讓他想起了些什麽,但他沒有選擇繼續說下去。
康德和他說過一些關于歌德的事。他覺得對方現在只所以這麽患得患失,除了戰争的影響以外,還有可能是因為馬拉美的緣故。
這算什麽?交友不慎?而且感覺歌德的異能其實是可以“衡量”一個人的善惡的,只不過他可能從來沒有對朋友使用過。
旅行家默默地嘆口氣。
如果多年以後費奧多爾如果真的走上了原著一樣的道路,他到底會怎麽想呢?如果他未來的成長背後還有自己的推手呢?
北原和楓給不出答案。
他本來就是這個世界的一個異鄉人,他不屬于這裏,所以對待費奧多爾時的心态非常平和。同樣的,對方就算真的做出了這種事情,他也不會像歌德這樣害怕未來重演……以及自責。
歌德對別人的态度可比他要深情多了。
或許也正是因為構成他的繭的東西是那麽重要的“熱愛”,他才寧願一輩子都縮在裏面,不管怎樣也不願意飛出來。
有些東西雖然是束縛,但也是怎麽都舍不得破壞的。
旅行家這麽想,然後笑了笑。接着他聽到歌德絮絮叨叨的碎碎念:
“我覺得真的沒必要。你看,我雖然擁有了兩個朋友,又失去了兩個朋友——請原諒我做這種悲觀的打算,但我已經擁有一個四葉草了,我從這段短暫的友誼裏已經得到了好處……”
“歌德,別總把自己活得像是個天平似的。”
北原和楓停下了腳步,然後面對着眼前的笨蛋,認真地回答道:“而且那是安東尼送的,我自己的還沒有呢。我已經把它寄放在康德先生那裏了,你可別想逃跑。”
“……”
“當然啦,如果你想提前知道是什麽的話:一幅畫,還有一些vergissmeinnicht。”
北原和楓的語氣非常輕快,他看着蔚藍色的天空,于是這藍藍的天空也倒映在他橘金色的眼睛裏。
他想到了很多東西——比如說藍色的矢車菊,藍色的熊,藍色的湖水和天,還有那只藍色的蝴蝶……他想到自己今天就要和這座城市,還有這種城市裏的人分別了。
即将上路的旅行家輕輕地笑了起來。
“你看啊,這種屬于春天的、藍色的小花。你不覺得很适合柏林這座城市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