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聊贈一枝春
“……非常感謝你還能在萬忙中想起來給我一份《複活》的初版——我自己有時候都快忘了。我一開始都不敢想我在世界上見到這本書,哈哈哈哈。
順便一提,額很喜歡這個故事的結局。光是這一本書,就足夠你去競争俄羅斯最優秀的作家的寶座了。
也許未來的人們會在文學史上面見到你的名字,說不定還會順帶提起我。一百年後,這個故事或許會成為一段非常有趣的歷史吧。”
北原和楓往鋼筆筆尖上呵了口氣,讓墨水的流動稍微順暢了一點。
他看向走廊外,安東尼正坐在庭院裏的鋼琴前面,努力地用手去夠那幾個離得比較遠的鋼琴鍵,惹得邊上看熱鬧的歌德一直在笑。
草坪已經從枯黃變成了泛着翠意的顏色,上面似乎還挂着清晨的露水,顯現出一種青澀又稚嫩的柔軟。
“對了,我記得上次和你寫信的時候提到了那天晚上的音樂會?我可沒想到你竟然會拉的也是小提琴……一開始我還以為費奧多爾那家夥的大提琴是和你學的呢。
安東尼最近好像有點學鋼琴的打算,其實這件事也很好,多學些音樂總是不錯的。他以後還可以給自己的玫瑰花伴奏,很有意思,不是嗎?
如果要說有什麽遺憾的話,大概是這麽大的樂器可能沒法帶回他的星星上吧。在寂靜無聲的宇宙裏,人類太需要一點音樂了。”
北原和楓撐着臉頰思考了一會兒,耳畔聽着安東尼在歌德的看戲式指導下彈的《小星星》,像一地的碎珠子一樣,散成一團、蹦蹦跳跳,幾乎看不出原本的樣子。
但給人的感覺也挺可愛的。
旅行家笑了笑,在這個早春的早晨給這封信寫下了結尾:
“說起來,有時候我覺得大自然的生命力會是一件非常神奇的事。就好像在一個晚上之間,所有的故事都從冬天的泥土裏冒出來了。
以前我聽過一首詩,叫做《德國,一個冬天的童話》。但不得不說,德國的春天也總是來得不講道理,或許全世界的春天都是這個模樣?
昨天我在花店裏買到了新鮮的矢車菊,這種藍汪汪的小花真的很美。而且它特別像是俄羅斯的向日葵,都是和太陽一樣,異常燦爛的花。
柏林這座城市沒有什麽特別驚豔的風景——請原諒我這麽說,但這周我的确沒有拍下什麽值得看的圖片。柏林的美在于它裏面生活的人,至少我是這麽覺得的。
不過春天來了,随着草木的生長和湖泊的解凍,也許會出現更多有趣的地方?
說起來,我把一枝矢車菊夾在信封裏了,如果你喜歡的話,或許可以把它做成一個書簽:這樣你說不定就有一個比其餘人都要早到來一點的春天了。
矢車菊的藍色很容易讓人感到幸福,就當做是我的一個小小的祝願吧。希望托爾斯泰先生能在春天裏如願以償地遇見喜歡你的鴿子哦。(畫上了一個笑臉)
你永遠的朋友,
北原和楓
2006年2月17日”
這麽快又是一年的除夕了啊。
北原和楓看着信紙上整整齊齊的俄文字母,一時間有些恍如隔日的感覺。
去年除夕的時候,他的俄語還寫的是歪歪斜斜,扭曲得連自己都看不下去的樣子呢。沒想到現在都已經有模有樣了。
旅行家笑了一聲,把這封信折疊好,再附上自己口袋裏的矢車菊,一起塞到了信封裏,貼上有着勃蘭登堡門圖案的郵票。
而且最最重要的是,他現在已經不再是孤身一個人了。
朋友啊……對于一個背井離鄉、在一條道路上踽踽獨行的人來說,真的是非常神奇的存在,不是嗎?
北原和楓微微彎起眼睛,看着庭院裏的兩位友人,慢悠悠地站起身來,朝歌德好奇地問了一句:“說起來,今天怎麽沒看到康德?”
“因為臨時改課表了。”歌德從懷裏掏出一顆梨子,咔嚓咔嚓地啃了幾口,這才悠悠閑閑地回答道,“你也知道,他什麽都能教,所以每次有人臨時缺席都是找他來着。”
更何況,雖然康德一直自我吐槽自己的教學水平爛得一塌糊塗,但這位個子嬌小、表情總是平靜且嚴肅的教授在大學裏的确極度受到歡迎。
甚至可以說,每次他來代課的時候學生總是歡呼一片,擠過來蹭課的人從教室一路塞到了走廊,讓不少老教授感到了世界的參差。
就是康德自己不一定會多高興就是了——畢竟這種事情多多少少會打亂他那嚴謹到有些苛刻的生活節奏。不過以他在外人面前的好脾氣,也不會特別拒絕這種事情。
“那可真是辛苦。這還有時間散步嗎?”旅行家感慨了一句,看着安東尼終于勉勉強強地把這首《小星星變奏曲》的第一段彈了一遍。
“應該不會擠占到散步的時間,畢竟這也是伊曼努爾他著名的習慣了。我跟你講,什麽叫做著名景觀啊——每次他出門都要被街上的人注目禮的!”
歌德三兩口就啃完了梨子,然後把吃剩下來的殘骸熟練至極地丢到了垃圾箱裏,語氣聽上去還有點酸:“明明我才是超越者哎……結果這個家夥竟然人氣比我還要高。”
“噗。”北原和楓忍不住笑出了聲,被某只狐貍哼哼唧唧地瞪了兩眼才勉強收斂住了自己臉上的表情,“可能只是覺得這麽嚴謹又冷靜的紳士很可愛吧。”
“有什麽可愛的啊,這家夥亂七八糟的毛病可多了,比我這個處女座還要想使處女座……”歌德嘀嘀咕咕了幾聲,看起來很不爽的樣子。
北原和楓“唔”了一下,為這兩個人亂七八糟的關系搖了搖頭,然後走到鋼琴前面,揉了揉正在研究鋼琴曲的小王子的頭發。
“感覺怎麽樣?”靠譜的大人低頭看了一眼,順便把小孩子有些泛紅的手指握在了手裏,小心翼翼地按壓了幾下。
“好奇怪。”
安東尼擡起頭,指了指琴譜上排列着各種奇怪符號的五線譜,小聲地抱怨道:“這些音符排列的樣子真的很奇怪……它不像是我印象裏面的星星。”
雖然星星的确是很可愛的,在漆黑的宇宙裏總是顯得那麽溫和和耀眼,但它們的光并沒有那麽活潑,反而沉浸在清清澈澈的寂寞裏面。
小王子有些悵然地看着鋼琴的黑白鍵,突然想起了自己還沒有離開那顆星球的時候,在一天晚上,亞當斯先生和自己說過的話。
——你知道嗎,我們現在看到的光其實來自于這些星星的十幾億年前……或許還要更遠。也許我們就是這道光十幾億年以來,唯一遇見過的智慧生命。
在冰冷而遼闊的宇宙中,被每一道光照耀的人都是奇跡,照耀着我們的每一道光也是奇跡。正是兩個奇跡的彙合,我們才看到了星星。
我們眼中的每一顆星都是奇跡的産物。它們隔着十幾億年的距離和你打了一個招呼,于是你擡起頭,就看到了它們寂寞而溫柔的笑容。
北原和楓看着這個似乎一下子有些憂傷起來的孩子,無聲地嘆了口氣,似乎想要說些什麽,但在下一秒就被打斷了。
“那就去試着彈你自己的星星吧。”
歌德不知道什麽時候也走了過來,笑眯眯地截住了北原和楓想要出口的話,順手把上面的琴譜拿走了:“如果彈的不是自己喜歡的聲音,那學樂器也沒有多大意思。”
“……嗯。”小王子看着歌德,乖巧地點了點頭,很快就從之前的情緒裏面脫離了出來,然後跑到旅行家的身邊,眼巴巴地看着對方,樣子顯得有些猶猶豫豫的,“北原……”
“怎麽一下子變得這麽粘人啊?”旅行家有些好笑地半蹲下身子,彈了一下對方的腦袋,“想要彈鋼琴的話,我教你一個方法怎麽樣?”
安東尼用好奇的眼神看着眼前的大人:“是什麽方法?”
“你看。”北原和楓笑了笑,手指在鋼琴上面按下一個鍵,“你看到了什麽?”
小王子的眼睛一下子亮了起來,毫不猶豫地回答道:“是矜持旋轉的銀色的月球,還有流淌出的柔軟金屬,以及凝固成夢境的水晶。”
旅行家又按下了另外一個鍵:“這個呢?”
“是踢踏舞!腳步踩着上升的音符,一點點地向上跳躍。還有太陽中生長的稻谷,風吹過來就聲勢很大地喧嚣着……”
手指在鋼琴上面滑出一串連音。
“是滾動的圓球,還有樹梢嬉鬧的橘子花,生機勃勃地擠成一團。橙色的彈珠朝人的身上撲過來,每一顆都發着很漂亮的光。”
安東尼想了想,接着用很高興的語氣回答道:“嗯,還有北原的眼睛!北原的眼睛也是這個樣子的!”
北原和楓的手稍微停頓了一下,橘金色的眼底露出了有些疑惑的神色,向旁邊一邊吃蘋果一邊圍觀的歌德問道:“诶?很像嗎?”
歌德把自己新掏出來的蘋果放下,認真地思考了好一會兒,然後非常肯定地點了點頭。
“怎麽說呢,這麽輕快的連音和你本人不太像,但和你的眼睛的确挺像的。”
旅行家有些古怪地摸了摸下巴:這年頭別人眼裏的濾鏡都是這麽大的嗎?雖然說這對橘金色的眼睛看起來的确挺漂亮的……
思考着眼睛問題的北原和楓站起身,把位置讓給了在旁邊有點躍躍欲試的小王子,順便十分熟練地從歌德的口袋裏掏出了顆草莓。
“說起來,你是處女座啊?”旅行家在歌德心疼的表情下一口把草莓咬掉了一半,含含糊糊地問道,“你的強迫症可比康德先生好太多了……”
“可能是被另一位約翰‘先生’影響了吧。”
歌德嘟囔了一聲,語氣聽上去有點咬牙切齒的味道:“所以說,為什麽有人中午起床、晚上工作,天天打牌抽煙——更重要的是,整天把自己浸泡在爛蘋果味裏面啊!”
北原和楓:“……”
好家夥,這麽厲害的嗎?該不會歌德天天打亂康德計劃的原因就是他自己當年也遭受過這種待遇?
“不過現在我也見不到他了,那個家夥再怎麽煩也煩不到我這裏來。”
歌德哼哼了兩聲,聲音卻明顯逐漸低落了下去:“不過他應該在魏瑪吧……應該。不過我也不希望他回來,好好在國外待着吧。”
魏瑪……
北原和楓沉默了一會兒,這個地名太過具有标志性,以至于一下就讓他猜到了歌德口中那個人的身份:“他也參加了七個背叛者?”
“是啊,七個背叛者裏面竟然有一半都是我熟人,就見鬼的離譜。”
歌德想了想那七個莽到不行的理想主義者,突然感覺自己有些牙疼:自己當年認識的都是什麽樣子的人啊!
不過他很快就緩了回來,也沒有太在意這件事——不管怎麽樣,他一向尊重自己朋友的決定和去留,何況對方現在也沒有出事,轉而開始興致勃勃地向旅行家分享起了自己的某些發現:
“你知道嗎?我現在總算是明白為什麽每次我在那個家夥那裏的跳腳的時候,他總是笑得那麽開心了,逗強迫症真的很有意思哎!”
北原和楓嘴角抽搐了一下,欲言又止。
“伊曼努爾的強迫症真的很好玩,比如說他散步的時候從來都不會說話,也不會和別人一起散步,每次都是規定時間裏的八個來回……”
旅行家沉思了兩秒,有些疑惑地問道:“可是我之前好像看見的是你在和他一邊聊天一邊散步吧?”
“沒辦法嘛——反正伊曼努爾他又不是第一次因為我破例了。”
歌德眯了眯他那對灰色的眸子,語氣輕快得像是要飛起來:“對此我可是相當自豪的!”
如果有一個堅定不移的強迫症患者,能夠因為另外一個人打破他多年以來的生活規律,試着去包容和接納你的存在。
——那麽恭喜你,你對于他來說真的非常非常重要。
北原和楓笑了笑,沒有管這兩位雞飛狗跳的關系,而是聽着安東尼認真彈奏的鋼琴,是和之前的氣質完全不一樣的風格。
斷斷續續的音符制造的是一種斷斷續續的憂傷感,好像天空中正在下着雨:一種閃着光的、像是星星一樣閃爍着的雨。
細細的雨,還有青草淡淡的香氣和土腥味。柔柔軟軟又綿密地落下來,無聲地滋潤着什麽東西,在大地和天空之間無聲地勾連。
“細雨濕流光……”
北原和楓幾乎是下意識地輕聲地念了一句,然後笑了起來:“說起來,德國的春天來得真快啊。我還以為還要再等一會兒呢。”
“的确。我數過,昨天的這棵樹上面才有三十五片葉子,今天早上已經有六十一片了。真是一個奇跡,不是嗎?”
“呃,所以人竟然真的能夠無聊到去數樹葉的程度?”
“喂喂喂,你這什麽語氣。這又不是我數的樹葉,是康德幹的!和我有什麽關系啊!”
“那你在幹嘛?”
“唔,還能幹什麽,我當然是在看着他數樹葉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