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給聖彼得堡的禮物
有些事情雖然結束了,但是它的影響還遠遠沒有結束。
不過對于這件事情背後涉及到的種種問題,以及最終的善後處理,屠格涅夫對此倒是表現出了一副“絕對能夠搞定”的信誓旦旦的模樣。
“那挺不錯的。”
在屠格涅夫先生發表了半個小時的事後總結反思後,完全沒聽的北原和楓随口附和了一句,然後就問起了自己最關心的問題:“所以那兩個孩子現在怎麽樣了?”
“他們兩個現在挺好。而且我沒告訴他們所有的真相。”電話對面的屠格涅夫語氣輕松,“小孩子非黑即白的可愛世界觀可沒必要在這個年齡就被打破。”
“哦?屠格涅夫先生竟然不是熱衷于給未成年幼崽灌毒雞湯的糟糕成年人嗎?”
北原和楓略帶調侃地笑了一下,拿畫筆點出了畫布上的高光:“那個嬰兒還沒找到生母?”
“這倒是沒有,不過說起來還挺巧的,正好有位女士願意收養他。而且你猜她給他取了一個什麽樣的名字?”
“……你要是再這樣吊人胃口,我不介意在下次給托爾斯泰的信裏稍微多增加一點素材。相信他一定會很喜歡的。”
“馬克西姆·高爾基。”電話另一邊的屠格涅夫感覺好像被噎了一下,好一會兒才有聲音傳過來,“也就是‘最大的痛苦’——很有意思吧?”
……
北原和楓沉默了許久,然後十分真誠地點了點頭:“的确,很有意思。”
有意思到讓他足足花費了一秒,專門用來回憶小學讀《童年》的痛苦時光。
外國文學老師親口鑒定的催眠讀物,睡前只要看十分鐘就能保證睡眠質量的《童年·在人間·我的大學》三合一系列書籍。
不愧是你,高爾基,人如其名地給小學生們帶來了沉重的痛苦。
北原和楓默默嘆了口氣,和對方又簡單地聊了兩句,然後就挂斷了電話,起身把玻璃窗關得更緊了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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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關于卡露莎的事情解決後的第二天。
聖彼得堡的天空看上去灰蒙蒙的,讓人有點疑心會不會有一場突如其來的大雨。倒是枝頭看不見的鳥兒還是啁啾地亂叫着,照舊一副活潑又天真的模樣。
今天就好好地待在房間裏,繼續完善自己這幅還沒完成的畫好了。
北原和楓這樣想着,伸手拍了拍玻璃窗,發現沒什麽問題後,滿意地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上,打量着自己剛剛标出來的高光區域,稍微修整了一下光線的角度。
畫布中的背景是純然的黑,沒有摻雜一點雜色。而在這一片漆黑中,白色的線條勾勒出了一座城市的剪影。
從舊時代留存的宮殿,到每一條款款而過的河流,再到一條條劃分規整的大街,然後是細小的居民區……每一個角落都滲透着聖彼得堡的影子,幾乎可以說是這座城市某一寸的縮影。
只是它們之間的位置被畫家任性地打亂,然後重新組成了一個讓人覺得似是而非的城市。
微弱的光線從不知名的角落探出,斜斜地灑在這座城市上,給它鍍上了一抹淡金色的光輝。
很快,那些顏料已經幹涸的地方又被塗上了一層新的色彩。首先是鮮豔的紅色,然後是明亮的鵝黃。
——聖彼得堡是一個什麽樣子的城市呢?
他去過擁有無數藝術珍品的冬宮,那裏荟萃着人類藝術的奇跡;他也去過涅瓦大街,那裏有着幾百年沉澱的雍容和風雅。
但這裏也有戰争給這座城市留下的傷口,那些暗中發酵的、殘酷而鮮血淋漓的疤痕。
旅行家撐着自己的下巴,然後眯起眼睛,突然笑了起來。
說起來,等這一副給聖彼得堡的禮物完成之後,他應該也要離開這個地方了吧。
希望屠格涅夫先生在知道自己畫完畫就不告而別的消息之後,能夠不要那麽生氣,咳。
雖然這種可能性似乎不大就是了。
三天後。
“道理我都懂。”屠格涅夫坐在辦公室裏憤憤不平,“為什麽他離開莫斯科之前都和托爾斯泰告別了,到我這裏就變成一封信了啊!”
被不靠譜的大人拖來充當情緒垃圾桶的契诃夫用看傻子的眼神看着對方。
你對你自己的性格難道一點數都沒有嗎?
“而且還要把這幅畫送給我保管,等費奧多爾那個小兔崽子回來拿。我能怎麽保管?難道把這個也送到冬宮裏面裱起來?”
“屠格涅夫先生。”契诃夫看着已經被裱在了對方辦公室牆壁上的畫,心平氣和地開口,“你之前可不是這麽說的。”
這幅畫用的是自上而下的俯瞰視角。
在畫裏面,死去的小人躺在垃圾場上,大片大片死亡的鳥堆積在這片建築的頂端,鮮血從鳥的屍體上留下來,流淌進涅瓦河,染成玫瑰似的紅色。
灰色的墓地上面擺放着很多花,從白色到紅色地蔓延開去。然後這些花朵在某一個瞬間變成了蝴蝶,落在一個于碑前哭泣的少女肩頭。
在墓園外面,有三兩個孩子舉着風車,風一樣地跑過去。他們身後,老舊巷子和居民樓上爬滿了青翠的常春藤葉。
接着是聖彼得堡繁多的劇院和各種各樣的宮殿群,教堂在陽光下閃耀着美麗和莊嚴的色彩。涅瓦大街上來來去去的人,活潑的色調和輕快的動作,每一個似乎都在說着“幸福”。
雪白的鴿群在空中繞着這個城市一圈一圈地飛行着,然後往着更高處飛去。
越過上方飄渺的雲,越過上空刮起的風。
屠格涅夫:“……那還不是因為我當時不知道這幅畫是給誰的。不過這幅畫是不是超級好看!很配我的辦公室吧!”
“的确。”契诃夫點了點頭,然後看着那只幾乎要飛出畫框的白鴿,“它們會飛到哪裏?”
“餐桌……呃,我的意思是宇宙。”屠格涅夫尴尬地咳嗽了一聲,然後看向了這幅畫,露出一個微笑。
“星辰大海,一個很美好的詞,不是嗎?”
餐桌……契诃夫扭過頭,選擇性地屏蔽了對方下意識脫口而出的某個奇怪詞彙,繼續安靜地看着這幅畫。
“你知道嗎?人們總說:在戰争中,在女人和孩子都站在戰場上的時刻,在每天都有人死去的時刻,聖彼得堡的人們也會每周來到電影院,喜劇和舞劇還會按時地上新。”
在一片寂靜中,契诃夫有些突然地開口。
這個經歷過殘酷的戰争和死亡、又和自己的妹妹一起居住到了貧民區裏的孩子,此刻眼中有一種奇異的神采。
“詩人們在拼盡全力地寫着詩;建築家就看着這座城市勾勒草圖;而畫家則用自己畢生的技巧,畫着真實的地獄和天堂。”
“非常讓人感動的故事,對嗎——它們向大家揭示了人類那不會為死亡低頭的尊嚴,人在死亡面前依舊可以選擇尊嚴的生活。”
“但對于生活在戰争中的普通人來說,占比最多的從來不是這種讓人感到振奮鼓舞的故事。而是死亡。這才是戰争的主旋律,甚至連悲傷和瘋狂都是次要的。”
勺子送到嘴邊——死亡,
伸了伸胳膊想要打個招呼,——死亡,
看見一只小黃雀鳥——死亡,
在樹葉的枝頭上——死亡
你和朋友一起去散步——死亡,
送別朋友,他們一共兩個人——死亡,
偶然朝哪兒一瞥——死亡。
睜開眼睛看到的是屍體,閉上眼睛看到的還屍體,從惶恐不安逐漸變得一點點麻木,只有那麽一點點求生的本能勉強地支撐着。
戰争中出現的最為頻繁的三種東西,大概也就是屍體、野獸和行屍走肉。
在這種戰争的大背景下,更多人的身份,往往只是一個普通而脆弱的“人類”,而非直面死亡的英雄。
“所以我很喜歡這裏。”
契诃夫指了指那一塊被氤氲血色淹滿的區域,語調矜持地微微揚起:“這些東西不需要用任何東西粉飾,它們确确實實就是存在着。和所有堅強和美麗的東西一樣,它們都存在于這個城市裏面。”
戰争從始至終都是殘忍和冰冷。但也正是這樣,柔軟又脆弱的人類每一次在廢墟上,擦幹眼淚重新建立起家園的模樣,才是那樣堅強。
“而且,最重要的是,這裏有我的家人,還有我的家。”
所以即使這段故事再血腥、再痛苦,都要認真地記住,然後帶着它一直走下去。
死去的人沒有被銘記的願望,但這不代表我們應該忘記這些死去的人。
“挺不錯的想法。”屠格涅夫眨了眨眼睛,沒有對這個除了妹妹,所有親人都已經死在戰争中的男孩安慰些什麽,只是搖了搖信封,說起了另外一件事:
“你知道北原他在這封信裏,關于這幅畫說了什麽嗎?”
屠格涅夫揉了揉男孩的腦袋,然後笑眯眯地揭開了謎底:“他說,畫中白色的飛鳥其實不是鴿子。”
“而是死去的鳥的靈魂。”
他們沒有來過這個時代,但也從未缺席。只是用另外一種方式,指引着新時代的高飛。
“這麽一想,那就是一個非常浪漫的故事了,不是嗎?”
遠在另一邊,已經坐上火車的旅行家惬意地伸了個懶腰,然後繼續趴在自己的座位上,愉快地查詢着有關于自己下一個目的地的信息:
喀山,俄羅斯著名旅游城市。其特色是貓和貓、還有貓。
在他的背包拉鏈上,潔白的雪姑娘的挂墜懸在上面,下面還懸挂了一串冰藍色的風鈴。
偶爾有一陣風吹來,便是一陣細碎的“叮叮當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