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在人間的人
有時候妖精也會在想,這些人夢裏的世界是什麽樣子的呢?
她雖然能讓人陷入一個美麗的夢境,但是終究做不到來到他們的夢中,去看一看這些人夢裏的模樣,見一見那些夢中的人。
這算是她唯一有點遺憾的事情——這樣子的話,以後就沒法給他們再次帶來新的新春禮物了吧?
妖精唱累後,在嬰兒的搖籃邊睡着之前,她的腦海裏是這麽想的。
然後她夢見了仿佛在很久很久之前的、自己“記憶”裏的過去,乘坐着馬車飛過黑色的夜空,在第二天的黎明之前把祝福分灑給每一個家庭。
遙遠得模糊不清。
為什麽不能再看得清楚一點呢?為什麽不能看到這些美好的記憶呢?為什麽……
這種不名的焦灼感直到響起一陣禮貌的敲門聲,把模糊的夢境給打破,這才戛然而止。
妖精有些茫然地睜開眼睛,然後終于判斷出了這個敲門聲唯一可能的源頭。
是之前才碰到的外來者嗎?
她看着門被對方一點也不禮貌地推開,露出那一張熟悉的臉,然後是熟悉的聲音:
“下午好啊,雪姑娘。我覺得……”
對方看到房間裏的場景,似乎愣了愣,然後有些猶豫地開口:“呃,你在照顧孩子?對不起,打擾了。”
“有什麽事情就直說。”少女模樣的妖怪擡了擡眸,她這時候看上去又是那副冷淡的樣子了,“還是說你是真的不想活了?”
“不,我只是覺得,雖然我新春沒有在俄羅斯許願,但如果我有一個小小的願望的話,你應該不會不幫我滿足的吧?”
大大方方站在門口的旅行家眨眨眼睛,愉快地開口道:“是吧,雪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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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簡單的願望,你願意陪我逛一逛聖彼得堡嗎?就今天一天,怎麽樣。”
“……”去逛一逛聖彼得堡?
妖精似乎沉默了一瞬,冰藍色的眸子裏滑過莫名的情緒——她對記憶中的聖彼得堡,感官一直是模糊的,只是隐隐約約地知道,這是她每年新春都會來到的城市之一。
現在的聖彼得堡是什麽樣子?人們生活得到底怎麽樣?他們還幸福嗎?
她微微斂眸,輕輕地回答道:“好啊。”
聖彼得堡是一座美麗的城市——這一點很多人都已經說過了。就算是在俄羅斯所有的城市裏,她也算是最為美麗和華貴的貴族淑女。
那是所有第一次踏入這個城市的人都為之驚嘆的絢爛和璀璨。
北原和楓給旁邊的妖精小姐遞過去一塊巧克力蛋糕,在被拒絕後非常“遺憾”地塞到了自己的嘴裏。
邊上的妖精小姐對此也沒什麽意見,而是有些好奇地往四周瞧着,冰藍色的眼睛裏倒映出聖彼得堡逐漸亮起來的燈光。
這種好奇的神态,再加上她一手樹莓奶昔,一手提拉米蘇蛋糕的樣子,倒是讓她看上去真的像個未成年的人類少女了。
最後,她的目光落在了街邊被商家擺放出來的一幅畫上。
藍色的夜,無數明亮的巨大的好像在旋轉的星,像是火焰一樣向上升騰的杉樹,躁動不安的夜晚。以及被無數燈火點亮的寧靜小鎮。
那種幾乎透出畫面的生命感和狂歡,在每個看到它的人的視野裏生長和蔓延。
“喲,小姑娘喜歡這幅《星月夜》嗎?”
賣這些畫的是一個中年人,他在注意到妖精好奇的眼神後,把這幅已經被裱起來的仿畫拿到手裏,然後熱情地招呼了一句:“這可是梵高的名作!筆觸模仿得這麽好的仿畫可是很難得的。”
“梵高?”不知不覺走到攤子邊的少女疑惑地歪了下頭,重複了一遍這個名字。
她看着這幅畫,對能畫出這樣充滿生機和熱情的畫家感到有些好奇:“所以他是誰?”
“一個生前只賣出去一幅畫,但在死後連畫作的模仿品都可以賣錢的倒黴畫家。”
北原和楓帶着點調侃意味的聲音響起,少女微微扭過頭,才發現對方也不知道什麽時候走了過來。
旅行家看着白發的妖精,又看了看這幅被裱起來的畫,輕松地笑了笑:“想要的話,我就送你一副好了——就當是陪我這半天的回禮?”
“不用了。而且這個畫家一定很不幸。”白發的少女對這個提議搖了搖頭,把視線挪開,重新走到街上,“他活着的時候一定感覺非常難過。”
“或許?”北原和楓思考了一會兒,然後伸手撣掉自己身上掉落的巧克力粉,“不過如果沒有這一切,他也許也沒法畫出《星月夜》這樣的作品吧。人類就是這個樣子的,讨厭苦難又不得不感謝苦難的存在。”
被契诃夫評價為“不理解人類”的妖精最後看了一眼畫,然後低下頭,安安靜靜地喝着自己手裏的樹莓奶昔,沒有做出任何的回答。
樹莓奶昔那種深紅色的色彩盛在透明的玻璃杯裏,像是一朵綻放的玫瑰,深紅色的影子倒映在街邊的燈光裏。
是不是所有星星的美麗,都來源于它裏面那一朵別人看不見的花?
“走吧。”她說。
然後他們繼續走過聖彼得堡。
從涅瓦河放歌的游船到繁華的涅瓦大街,再到兩三人閑逛的居住區和安靜的小巷。
這個時候還有雪姑娘的挂墜挂在還未撤銷的聖誕樹上,少女隔着專賣店的玻璃往裏面望了半天,然後被覺得好笑的商家送了一個。
白衣服的雪姑娘挂墜,有時候會被加上翅膀,看上去也是雪白的。
再然後,他們去了聖彼得堡的公園。裏面月光很美,公園中心的湖泊像是月亮那銀光閃爍的影子。
在聖彼得堡的夜晚,月亮就連影子都會在發光——這難道不是一件很正常的事?
“然後我們就去看芭蕾。今天晚上正好有《火鳥》的演出。之前在莫斯科就想看了,可惜沒遇上好時機……”
北原和楓看着月色,然後拾起一塊石頭,然後在湖裏打出了一個漂亮的水漂。
“哇哦,漂亮!”旅行家對自己的成績也吃了一驚,然後看向了邊上的水妖,“怎麽樣?你也要試試嗎?”
白發少女猶豫了一會兒,然後也蹲下身,撿起了一塊石頭,往湖面上丢去。
然後“咕嚕”一下就沉到了水底。
但很快,這塊石頭又奇跡般地從水面上浮了起來,然後在兩“人”的目光下,在湖面上磕磕絆絆地一蹦一跳。
然後一路跳到了對岸。
“……所以說,你這是用魔法了吧?”
“你猜?”
少女擡起頭,嘴角勾起一個一閃而逝的微笑,然後重新站起身:“走吧,去看芭蕾好了。”
“雖然沒有見過那只神鳥,但如果我沒記錯的話,在各種妖精的口中,它一直都是以閃耀、美麗以及與人類之間的各種故事著稱的。我很好奇人類會怎麽描繪它。”
在另一頭,屠格涅夫正在房間裏和契诃夫面面相觑。
“我想起來了,我認識你!”屠格涅夫看着契诃夫看了半天,然後恍然大悟地一擊掌,“我之前幫你找過你妹妹來着!”
“……”契诃夫用奇怪的眼神打量了對方一會兒,“所以你怎麽會在這裏?”
“因為認識了一個多管閑事的笨蛋?”
屠格涅夫捏了一把對方的臉,然後看着對方無語和郁悶交織的眼神,一下子笑了起來:“好啦,別拿這種眼神看我。大不了我再幫你找一次妹妹,行了吧?”
“那需要我做什麽嗎?”契诃夫揉了揉自己被捏紅的臉,忍不住撇了撇嘴,但還是認真問道。
好歹也打過一次交道,他至少還是知道對方到底是什麽性格的。
“唔?”屠格涅夫瞅着這個身高還沒他一半的幼崽,然後摁住了對方的腦袋揉了揉,“等到北原解決完那只妖精後,把異能收回來就好了。”
“至于現在,小孩子還是好好歇着吧。”
……
“你說,火鳥會死嗎?”
莫裏斯·貝爾的《火鳥》與最初的《火鳥》芭蕾有着很大的區別。其中最為顯著的一點便是時間上的大量減短,變成了只有半小時左右的芭蕾短劇。
這個問題是在這部舞劇進行到一半時,由邊上的少女問出來的。
他們坐在二樓的包間裏,共同看着舞臺中間那位一身紅衣芭蕾舞者。
故事裏的火鳥在掙紮,在悲傷地鳴叫,但四周它之前所庇佑和溫暖的人又給它帶來了新的力量。它奄奄一息,但每一片羽毛都光彩熠熠。
黑暗,黑暗,然後是黑暗底下的火焰。每一刻都在诠釋着全力以赴的燃燒、拼盡所有力量點亮的光明。
然後光明熄滅了。
火鳥死在了人們的中心,死前它被自己庇護的人類包圍着,在這樣的溫暖中死去。
“放心,火鳥是不會死的。”北原和楓坐在自己的位置上,看着芭蕾舞情節的一步步推進,輕輕地笑了笑,“不管怎麽說,要有自信嘛。”
就在話音剛落的時刻,火鳥身上的火焰重新騰起,死去的鳥再次振動起翅膀,鮮紅的顏色亮起。周圍的人歡欣鼓舞,為火鳥的複活而感到欣喜,為之歡呼。
觀衆裏面也有人随着火鳥的再生而發出驚嘆,随之而來的是劇烈的鼓掌。
在掌聲和歡呼中,這部簡短的芭蕾緩緩落下了帷幕。伴随着兩部舞劇間場休息的開始,人們站起身,陸陸續續地離開。
“你說,這部劇的結局,他們是在期待火鳥的複活嗎?”白發的妖精走出劇場之後,突然問了這樣一個問題。
“不是哦,而是火鳥一定會複活的。”北原和楓看着外面的月亮,然後笑了笑,“只要人類還在,火鳥就算死了,也會在新的土地上複活。”
“這樣嗎?”少女似乎有些不可置否地這樣回答道,然後看着外面漆黑的夜,“對了,我記得你還沒帶我去一個地方。”
“什麽地方?”
“墓園。”少女的聲音很輕,冰藍的眼睛認真地看着旅行家,“我想看一看聖彼得堡的墓園。”
和聖彼得堡處處有別于其他城市的優雅風度不同,聖彼得堡的墓園倒是和別的地方沒有什麽不一樣的——無非是墓碑和花朵。事實上,所有的墓園也都差不多。
就算是上個世界的新聖女公墓,也不過是在墓碑上面盡可能地花樣翻新罷了。
“我的兒子,為國捐軀的戰士,我為他而感到驕傲”
“他是一個混蛋,在戰争來臨時,他證明了他也是一個英雄”
“永遠值得尊敬的士兵和丈夫”
“偉大的母親,她在送走自己所有的孩子後葬于此地”
兩個人一座座墓碑地從走過,看着上面的各不相同的墓志銘。沒有什麽文藝的長篇大論,大多數只是極簡樸地介紹了一個人的身份而已。
“……不懂。”妖怪沉默了很久,然後小聲地說道。
為什麽……會驕傲?
生命的逝去,怎麽也會是讓人驕傲的呢?
“唔,也沒必要懂那麽多。”
北原和楓對眼前的墓碑微微鞠躬——這裏埋葬的是一個在戰争中拯救了五個孩子的士兵,然後安撫性地回答道:“畢竟不管是人類,還是戰争,其實都是很複雜的東西。”
“不懂。”少女有些抗拒地重複了一遍,但最後自己也有點失落。
為什麽失落呢?
她自己也說不清楚,只是突然覺得,苦難似乎在人們的心裏有着一種古怪的、她所不能理解的地位。
雖然不至于到祈求苦難到來的地步,但絕對的幸福對于人類來說,似乎也顯得不那麽完美。
她看着天空:天空上面有星,有月,還有夜。同樣都有一種奇異的絢爛。
“旅行家。”至今不知道對方名字的妖精突然說道,“那個畫《星月夜》的梵高,和我講一下他有關的故事吧。”
“行啊。”北原和楓有些意外地愣了愣,然後就在這個墓碑的邊上,給這個不屬于人類世界的妖精講起了他記憶裏的梵高。
從他的意氣風發說到他的窘迫狼狽,從他熱烈的夢想說到他冷漠的生活,從他的激情說到他的瘋狂與死……當然,還有他的畫。
他畫向日葵,于是有了大朵大朵金黃絢爛的鮮花;他畫群星,于是有了大顆大顆金黃璀璨的星星;他畫房子,于是有了被黃色塗滿的屬于希望的房間。
在最後,他用梵高自己的話為這個有些漫長的故事收了尾:
“當我畫一片麥田,我希望人們感覺到麥子正朝着它們最後的成熟和綻放努力……如果生活中不再有某種無限的、深刻的、真實的東西,我将不再眷戀人間。”
看上去和人類少女無異的妖精安靜地聽着另一個時代的畫家的故事,安靜地注視着這片土地和其上流淌着的河,任由風聲在她的耳邊呼嘯着刮過。
白發的妖精借着遙遠的風,似乎看到了遠方那個叫科斯特羅姆的小鎮,在她的記憶裏,她和嚴寒老人就是在這裏出發,開啓為人們帶來祝福的旅程。
在她的記憶裏。
垂着頭的少女看着水珠滴落在草地上,一滴一滴地把才泛出點綠意的草葉打濕。
記憶……
“……其實吧,我真的不會安慰正在哭的女生。”
北原和楓看着身邊無聲流淚的少女,尴尬地咳嗽了幾聲,然後默默遞過去一張手帕:“不過如果你需要的話,我應該可以遞點擦眼淚的東西?”
“不,沒必要。”她深吸一口氣,然後有些生硬地回複道,“叫我卡露莎就好了,反正你也應該知道了吧。”
“……啊,是這樣沒錯啦。”
“好的,我知道了,你一定也是這麽想的吧。我是一個笨蛋!我什麽都不懂,我心甘情願地騙自己還騙別人!是這樣吧?”
妖精轉過頭看着旅行家,語氣突然尖銳了起來,那雙藍色的眸子裏卻分明地透露出濃郁到化不開的悲哀。
她身上屬于另一種精怪的特征褪去,顯露出屬于她自己的金色長發,只有那雙眼睛還是透徹而瑰麗的藍色。
她的身體在無可阻止地走向消散,但她好像一點也不在意似的,只是緊緊地握着手裏那一個雪姑娘的挂墜。
“真讨厭啊……”她小聲地呢喃道,“會很容易讓人讨厭我吧。一點都擔負不了這樣的名字。”
“并沒有。其實已經很厲害了啊。”
北原和楓看着看着下一秒就要消失的、淚流滿面的少女,然後伸出手,輕輕地揉了揉對方金色的長發,微微一嘆。
“只是人間太苦了,只是這樣而已。”
他手指所能感受到的只是一片冰涼。
人死後所變成的水妖,自然沒有屬于人類的溫度。她們早就徹底地死去,所徘徊的只不過是任懷有執念的殘靈。
北原和楓看着眼前已經變得空無一人的風景,輕輕地說出自己的最後一句告別,或者說祝福:
“所以啊,如果很累的話,就別再來了。”
佛家說,人生有八苦:生、老、病、死、怨憎會、愛別離、求不得、五陰熾盛。
因此說,紅塵如苦海,不過如是。
貧民區。
“唔?你說你剛剛成功把異能關上了?”屠格涅夫一臉疑惑,然後指着還沒有醒的女孩,“可是她還在睡啊。”
“可能是真的睡着了……等等,你在幹什麽?”契诃夫才認認真真地回答完,就發現屠格涅夫不知道從什麽地方拿出了一根草葉子。
然後一點也不客氣地掃了掃女孩的鼻子。
“啊……啊啾!”
女孩迷茫地打了個噴嚏,然後看着身邊的兩個人,瞬間就忘了之前為什麽鼻子會那麽癢,變得興高采烈了起來:“哥哥!大哥哥!你們都在啊!”
“瑪莎!”契诃夫一臉感動地撲上去,然後開始對自家妹妹噓寒問暖,“你感覺怎麽樣,沒什麽不舒服的吧?”
“感覺做了一個好長好長的夢哎。夢裏大家在給瑪莎舉辦生日宴會,來了好多好多喜歡瑪莎的人……”
小女孩天真地望着自家哥哥,大聲地發下了大誓願:
“瑪莎以後也要交那麽那麽多的朋友!被朋友包圍的感覺超級棒!”
“哇哦,這可是很難的,我都沒有那麽多朋友呢。”
數了一遍自己朋友數量後,對自己社交水平沒半點數的屠格涅夫認真地給小朋友的夢想潑了一大盆冷水。
“所以瑪莎會努力的!而且笨蛋大哥哥沒有朋友難道很奇怪嗎?”
“哈?你個小鬼說什麽啊!你要是未來的朋友比我多,那我幹脆承包你未來所有的生日蛋糕算了!”
人生多苦。
但終究有人能在這沒有盡頭的長途跋涉中,在痛苦的荒原上,尋找到那些閃光的風景,走到遙遠的未來。
在未來,我們終将掙紮着擺脫生老病死的苦難,去坦然地面對人生的種種不幸和欲求,去自己拿到自己想要的東西,依靠自己學會飛翔。
那是從改造自然的最開始,人類血脈裏就流淌着的桀骜不馴的血,是渺小而脆弱的智慧生物“人定勝天”的傲慢和偏執。
我們前進的道路上,狼狽、不堪、沾滿鮮血。
但這也是人類所有的勇氣、所有的才華、所有的熱愛、所有的驕傲最純粹的證明。